赵炳旺与马国庄说的河水,就是浊漳河北源,发源于榆社县北部的三县垴,从武乡的丰州镇下关、上司乡韩庄,一路流到故县乡的里庄、大有乡长乐、监漳镇之后,进入襄垣县境。
武乡的孩子们,几乎都接受过这条大河的洗礼。我出生的村庄,就是里庄南岸的窑头村。站在村子高处的庙上,就能清楚地看到里庄村,还有里庄滩。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浊漳河水仍像之前一样滔滔翻滚着,拍打着两岸,也滋养着两岸的人们。夏日如果不架一座独木桥,谁都去不了对岸。那时候,过桥是一件难事,木桥太窄,总是要边走边看脚下,总是要不小心看到桥下汹涌的河水,便要一阵眩晕,有人因此掉进河里也是时有的事。
到里庄村时,正有风贴着浊漳河的水面飘过来,夹杂了初冬河流的寒意。
郭贵云就在河水流经的村边,坐在马路边一堆刚收回的玉米里,认真地一穗穗剥着外皮。一身中国旧式陆军服装,一顶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军帽,黝黑的脸,浑身散发着军人的气息。
他的面前,就是著名的里庄滩。深秋的河滩,风有些凉。因为他,因为这个地方,不得不提一场战争。他说,没有经历过,听说过。他又说,那是一场大胜利,也是一场大悲痛。
1938年春天,太行山的春风里还夹着飕飕的寒意,刚刚解冻的浊漳河水把积压了一冬的情绪汹涌地迸发出来,欢快地开始了春的奔腾。就在这刚刚开始的春天里,就在所有植物所有土地准备蓄势待发的日子里,日军也在蓄谋一场大行动。他们把进驻太行山后连输几仗的恼怒积蓄起来,决定投入大的力量绝地反击。4月16日,三万日军从根据地周围交通线上的博爱、邯郸、邢台、石家庄、阳泉、榆次、太谷、沁县、长治九路,顺着浊漳河一路压向左权、榆社、武乡、襄垣,目标是摧毁八路军初创的太行抗日革命根据地。
那一年,郭贵云刚刚八岁,他所在的贾豁村就在里庄的北面。沿河而下的烽烟,熊熊烧到他的村子。他跟着爹娘,往深山里逃去。
自懂事起,每天一睁眼便是哭泣、尸体、鲜血、火光与枪炮。他幼小的心灵甚至认为,生活就是如此。
望着对面我的村庄,他说:“幸亏当时没有你,那时候炮火真猛。”那一刻,他的眼神里充盈着羡慕。是呀,他扛起枪的年龄,才十五岁。
十五岁,我还是一名在山中奔跑的快乐少年。
“有一个英雄,与你一样,参军时也是十五岁。”望着里庄滩,我跟他说起在此地牺牲的一位英雄——叶成焕。
“不能比,不能比,”郭贵云连续说,“那怎能比?”
叶成焕来自河南的大别山,出生地是新县一个山村,与郭贵云等大多数当年的战士一样,都是苦孩子。但他的家人省吃俭用,把叶成焕送入当地私塾念了一些书,使他成为家里“成”字辈中唯一一位读过书的人。
读过书的叶成焕十五岁参加革命,次年(1930年)参加鄂豫皖红军。没想到叶成焕是个军事奇才,小小年纪便屡建战功,很快担任师长、师政委等职,成为红四方面军的一位著名战将。1937年,全国抗战爆发后,叶成焕由师政委改任八路军129师386旅772团团长。同年9月20日,受命率团随旅部向太行山地区挺进。
一路走,一路打。年轻的团长用战绩告诉129师,无论面临怎样的危机,他都能取胜。因此师长刘伯承只要听到前方指挥的是叶成焕,总会放下一颗提着的心。
多次负伤的叶成焕体质极其虚弱。平时他总是沉默地思考,将积蓄的神勇放在冲锋时刻。他领导的772团被誉为“攻如猛虎,守如泰山,百战百胜,七七二团”。初上太行山,在他的指挥下便接连打了长生口、七亘村、黄岩底等几个漂亮仗,英名传遍太行。
日军发起九路围攻时,叶成焕正患着肺病。听到陈赓旅长不让他参加战斗的消息时心急如焚,跑去请求:“二团(772团俗称)还没有打过这样的大仗,还是让我指挥这一战吧!”
这一战,被叶成焕求到手。于16日早七时沿浊漳河北岸由西往东寻找最佳作战点。找准时机后,部署一营二营分别占领了里庄与型村两个村庄制高点。
上午九时,日军108团25旅117连队三千余人耀武扬威地出现在浊漳河谷。他们叫嚣,他们歌唱,他们趾高气扬。只是他们不知,这里早已设下“口袋”,待“君”入瓮。
叶成焕带领的772团,与对面窑头村高地的771团遥相呼应,再加上769团的随后跟踪,使得日军辎重部队一进入目标区,便受到猛烈的攻击。完全没有预料的敌人在瓮中一边挣扎一边展开应对。从上午九点持续到深夜,尽管打得极其艰难,但因八路军提前周密的部署而大获全胜,彻底粉碎了日军“九路围攻”的阴谋,更击碎了日军“三个月灭亡中国”的妄想。
日军不服,派来援兵。叶成焕与其他指挥者一样,接到撤退命令。他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留在最后一个排撤退。一边撤一边仍不忘观察增援的日军,为再次出击做着准备。
他举着望远镜,望着望着,便望上一处高坡。
枪声呼啸而来,日军援兵已到沟下。通信员急得大喊:高处危险,赶快下来!可叶成焕说高处看得清,再等一等。说话的当儿,一颗子弹“嗖”的一声从他衣袖穿过。
子弹天天在身边飞,他没有动。
英雄眼里,战场如平常。
子弹毕竟是子弹,一颗颗子弹,都长着眼睛。执着地要再“看一看”,再“等一等”的叶成焕的命,终于没有躲过冲他而来的第二颗子弹,叶成焕头部被击中。他晃了两晃终于未能站稳,带着望远镜里的局势与新的作战计划,倒在一棵小松树旁。
英雄倒在武乡的高地,浊漳河畔一片呜咽声。
在他之前倒地不起的,还有他带领的二营五连指导员杜德镇,打光子弹拼刺刀,最终闯入敌群连刺多个鬼子后牺牲;三营十连指导员秦玉忠,在掷出二十多颗手榴弹结束了四十多个日军后身负七处重伤永久告别战场;团部十六岁通信员邓丙彦,在连杀五个敌人后独自猛追一队日军,英勇献出生命;十连一个排的战士一个不剩……
团长叶成焕知道他的属下有牺牲,但不知道哪些爱将牺牲。因此在被特务连的战士们紧急抬着下山的路上,偶尔恢复神智时还不住口地问:“哎,队伍,队伍呢?”
队伍,队伍呢?这是英雄最后的遗言,也是英雄最后的惦念。
英雄啊,我忍不住想大声责问:为什么,非要站在高高的坡上?
随后赶来的师长刘伯承及旅长陈赓,也必定悲恨交加。尽管,他们彻夜守候在叶成焕的身边;尽管,他们带来了师部最好的军医。然而,叶成焕终因伤势过重,流血过多,于1938年4月18日凌晨咽下最后一口气。
太行山接下来一场一场新的战争中,再也没了他的名字。年仅二十四岁的年轻团长,在战场上已经厮杀了整整九年。或许,他真的累了,透支得太多了,真的该好好歇歇了。
彼时,他的老乡及战友李德生,仅仅是129师385旅769团一名连长。他们两个人同年来到太行山,他们所在的乡相距不足十公里。只是,叶成焕没有李德生好运,李德生在起伏的风云中见证了亲手解放的家乡和祖国,活到九十六岁高龄。
安葬叶成焕前,有人注意到,英雄的脚上还穿着一双破旧的草鞋。长乐村的民兵董来旺赶忙找来一双布鞋,把老区的温暖穿在英雄脚上。
当天下午,朱德总司令也专程从八路军总部赶到榆社县郝北村,参加了叶成焕追悼会。刘伯承师长致悼词并铲起第一锹黄土覆盖在灵柩上。随后,副师长徐向前、政委邓小平、旅长陈赓和干部战士代表依次铲土,共筑新坟送别英雄。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叶成焕的遗体迁葬于河北省邯郸市晋冀鲁豫烈士陵园。
他脚上最后的那双草鞋,也辗转在1971年被武乡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李彦南找到,陈列在武乡革命纪念馆,1988年3月送交八路军太行纪念馆。1999年5月,这双草鞋被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永久陈列于八路军太行纪念馆抗战史馆第二展厅。
叶成焕,是里庄及长乐滩战争中我军牺牲的最高将领。
老兵郭贵云,当然知道这位牺牲在家门口的前辈英雄。于是一提及便连声说:比不得,比不得。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剧组走进这里,拍摄“长乐之战”。当时与同学们一起做了群众演员的一名初中生现在已经人近中年。问起他当时的感受,他说一是蒙,二是累。当时,作为武乡的一名初中生,他根本不知道长乐之战是怎么回事,甚至不知道长乐在哪儿。他说好奇过后就是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其间就吃了两个饼子,拍了仨镜头:第一个是冲,从地上扛起枪往坡上跑;第二个是呛,直到回到学校,烟雾还弥漫在整条街上;第三个是悼,是一个什么长牺牲了,让他们低下头默哀。
当演员,竟然没有给你们提前补补课?他说没有。不过扮演邓小平的演员是卢奇,这个记得清。
他说的悼一个牺牲的什么长,可是叶成焕?可惜,当时没有人告诉他。相信当年的孩子们若真听过叶成焕的故事,一定会真心哀伤。
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这里就迎来过一个庞大的剧组。身着八路军军装的演员们,在里庄滩演绎着一场又一场激烈的“战争”。附近村庄的大人孩子,结伴站在河两岸嘻嘻哈哈一惊一乍地看着那些遥远的故事,有的小孩子还淘气地闯进画面。河这边有些小伙伴就忍不住,跃跃欲试要去渡河,有几个就沉浮于湍急的水中,被看到的大人们骂着救起。
里庄滩的“战争”继续上演,“敌我双方”时而在岸上时而漂浮在齐胸的水中。孩子们边叫着过瘾,边焦急地打问这部剧登上荧幕的时间。
那时候的荧幕故事,大多是此类激烈的战争场面。最想看的是结尾,我军大胜,敌人尸首遍呈,余下的俘虏举手投降;最想听的是冲锋号声,伴随着奋勇冲杀的战士们的喊声长久地激动人心。然而尽管这样,终归不解个中滋味,不去想这些“画面”就是曾经发生在家门口的事实。那些尸首当中,也有我们亲亲的先人。比如,我的曾祖父。
剧组再现当年,周边有大批百姓其实是翻江倒海地痛,比如郭贵云。那时他不到五十岁,战争的伤痕还植根在心。那次在里庄滩大规模拍电影,他说看了,又说没看。
我知道,当年,他一定像孩子们一样兴冲冲赶来观看。然而那些“战士”,那些场面,那些硝烟,一定触碰了他心底埋也埋不住的沉重。
他,看不下去。
岁月流逝,伤痕抹不去。
说到战场,郭贵云毫不掩饰内心的真实。他坦言当年虽然过着天天逃难的日子,却并不想参军,就是怕死。可村干部天天跟着做工作,不厌其烦,直到他跟着到了大队。村干部做思想工作,郭贵云终于穿上军装,奔赴战场。
怕呀!战争紧迫,甚至没时间告诉他怎么打枪。他说刚开始就是瞎打。甚至枪一响就发抖。扣动扳机时,他甚至把头扭向身后。
还有战士怕吗?他说当然有。胆大的不少,明明知道是死,还是要上。胆小的就听命令。有命令不能不上,因为战士不能退却。所以只能上,只能坚强。今天,八十五岁的郭贵云微笑着,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讲着自己的当年。
然而他的笑一闪即逝。他说那时候,总是饿着肚子,常常是阴冷的天下着雨,穿着单薄的衣服湿淋淋蹲在壕沟里。“实在是冷啊,冷得打寒战。瞌睡,却根本睡不着,不住地在墙根打转。”
他的神情,他的话,让我的一颗心阵阵发紧发疼。今天,给他们多少温暖,才可以把旧痕抚慰熨平?
日兵荻岛静夫也在侵华日记中写过这样的话:
半夜里,我们到达大行李部,大家都进了帐篷,睡在硬土上。
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啊,作为步兵是没有这种待遇的。
是呀,睡在硬土上,是一种奢侈。
恶劣与子弹是最好的老师,怕就得死。胆子,就是被枪炮声一点点训练出来的。之后,郭贵云随着385旅769这个猛虎团一路打壶关,打长治,打屯留,打到山东阳山,打过河南安阳,挺进大别山,也把自己结结实实地打成一名英勇的八路军战士。
如郭贵云自己所说,他比不了叶成焕。可是他与叶成焕一样,是同样厮杀在战场上保卫国土的战士。
他是幸运的,只有脚趾受过不算太重的伤,可以安然回到自己的村庄,可以继续站在浊漳河边,看云开雾散,春华秋实,看历尽沧桑的河水一年又一年不惊不乍,缓缓流淌。
2015年,他作为武乡的五位老兵代表之一,去北京参加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阅兵活动。他说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走进首都,终于看到电视里的天安门,看到国家领导人站在城楼上讲话。不过他说,天安门也没啥特别的,远远望去就跟家里的窑洞一样。不过当他再次将手抬起庄严地敬着军礼时,内心还是骄傲不止澎湃不已。
是呀,他是永远的战士!
有首长在他耳边鼓励:再活十年,再来北京。
哈哈,八十五了,够本了!他边说边动容地笑。
这个下午,他第一次爽朗地笑了。
他收拾的玉米,是女儿家刚刚收回来的。他的一个女儿,嫁到里庄村,并在路边开了小卖店。当年门前来来往往的军队,早已经换为一辆辆飞驰的汽车。
河上有了一座体面的桥,却没了曾经滔滔奔腾的浊漳河水。
一切恢复到村庄该有的宁静。
桃红柳绿了,芦苇碧了又黄了,庄稼熟了又收割了。浊漳河两岸的百姓一年年延续着春种夏收,年轻的人们,早已不知道战争的含义。然而战争结束之后好多年,每每行走在这片河滩,他的思绪总还是忍不住要跑回从前:战争,是不是有一天突然又会回来?甚至,他对哪里突然传出的鞭炮声也会一阵惊悸。当年那些被河水冲走的战友,灵魂可安好?
如今,河水浅到不像一条河,更不像太行山中的大河浊漳河。有时坐在河边他就想,也好,一切都流走吧。
孩子们没处狗刨了吧?这话突然让他想起一位战友,四川籍,水性很好。他说那位小战士当年特别想跳进浊漳河里好好畅游戏耍一番,可是没有时间。于是他们商量着战争结束后来一场大比拼。然而仗还在继续,四川战友却被一颗子弹送往另一个世界。
郭贵云忘不了他,是因为那个小战士有着他当初比不了的刚强,明知是死,可就是要用一腔热血顶上!他年轻而温热的尸体就在身边,可郭贵云却连难过都顾不上。
身边死的人太多,以至于郭贵云说他根本记不住谁是班长谁是排长,总是这个死了那个顶上。他只记得,那时他的团长是李德生。
现在,那些关于战争的电影电视,演的都与真的一样。每每遇到,他就换台。
不想看,不想看。
面对眼前萧瑟的河滩,他似跟我说,更像喃喃自语。早上精神焕发一起出发的战友,晚上有许多就回不来了。说到这里,他头一低,把余下的话哽在喉咙里。
长久沉默。
一阵寒风袭来,迎面,吹皱浅浅的浊漳河水。
他,起身,把一辆辆呼啸而过的车辆留在身后,长久地站立在风中的河谷前,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