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呦,嘿呦,大中午的十来个人光着膀子正在地里干的热火朝天、大汗淋漓。别误会啊,真是在干活,这不,要收黄豆了,得先轧出晒谷场啊。五分地的晒谷场两个大石磙子没歇着滚了一天半,基本把地滚平整了,再来回轧个几遍,下午割的黄豆就可以入场了。
“大哥啊,过来吃饭了!”一个头戴草帽、皮肤白皙到明显与众不同的年青人在地头喊完,放下竹筐就走了。刘善文激动啊,等这一刻等得起码有一个小时了,不说望眼欲穿,至少肚子一直咕咕响着在召唤了,其他家送饭的早都来了。
别看他叫刘善文,他可跟善文半分钱关系都没有,一天学都没上过、一个大字都不认得,谁让家里穷,自己又是家里老大呢。平时别人都喊他小名树根,他学名叫什么倒没人在意,刘善文是他爹刘上清给起的,他爹倒是一肚子墨水,正经的县国立中学毕业的,这在当时可是高学历。刘善文出生时国家还在三年困难时期,那时不懂事稀里糊涂活下来了,要是让他回忆小时候,用他的话说:“俺小时候没吃过一顿饱饭。”不过要穷大家都穷,他浑身有的是劲,倒也不至于打了光棍,现在又赶上好时代了——分田到户,肚子能吃饱了,媳妇有了,儿女也有了,说不定这几天就有第三个孩子了,用他的话说:“俺知足了。”刘善文每每想到这更觉浑身是使不完的劲,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刘善文连喝了两碗凉水,竹筐里是两个半斤的掺着麦麸子的玉米面窝窝头、一小碗酱豆,窝窝头和酱豆都是凉的,今年轮到自己家第一批先晒豆子,家里人都在忙着割黄豆,哪有时间做饭。本来该媳妇郑小芳来送饭,这不她快要生了,所以才是小弟刘善斌来送的,他这个小弟平时最不喜欢下地,今天实在太忙他才被逼着到地里来。刘善文风卷残云,两个窝窝头沾着酱豆下肚只觉意犹未尽,不过他还是知足地喝碗凉水又继续干活去了。
媳妇要生了他倒一点都不担心,有他奶奶在家里看着呢,奶奶一辈子接生过的孩子不说上百也有七八十个了,他心里倒是有点担心政策越来越严,孩子超生被发现了会不会罚钱。他第一个孩子是男孩,生的第二个孩子是女儿,外面传言生二胎要抓人还要罚钱,所以到现在都没敢给女儿上户口。政策这些他当然不懂,只是听别人道听途说而已,他记得小时候人们都说人多力量大,家家户户不管穷富都拼命生孩子,像他家这样只有兄弟三个都算少的,多的一家兄弟姐妹十多个的都有,媳妇家就有兄妹七个,怎么现在又不让生了?又想村里哪家不是两、三个孩子,总不能都罚吧,只有一个儿子万一有变故以后谁养老啊,同宗六爷刘上虎不就是这样,就一个儿子去干公活修水坝还摔死了,六爷眼都哭瞎了,他这支断了不说,孤苦伶仃一个人多可怜,啥时候死了都没人知道,刘善文想想都感觉害怕。再说家里男的少了在村里也没底气啊,用他的话说:“咱不欺负人,但咱也不能被人欺负啊,以前祖宗迁过来的时候不是门里男丁多,哪能在陈楼子村站稳脚?现在新社会了,不用打打杀杀解决问题了,但家里没几个男人镇着迟早要吃亏。”所以他心里坚定至少得要两个儿子,若是这次是儿子以后就不生了,若是还是女儿那还得再生,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哪能说改就改。
刘善文这个村虽然叫陈楼子村,但现在住的基本都是姓刘的了,说起原因他们刘家可都不免嘴角上扬,自豪不已。陈楼子村以前确实都是姓陈的,这时间就早了,那会还是皇明时候,朱元璋还当皇帝呢,刘姓祖宗从山西汾州经过大槐树南下到了这儿。新迁到这里,虽然朝廷有安置,但还是难免因为要抢宅基地、抢水、抢田和本地的陈姓闹起冲突,何况本地姓陈的本来就看不起这些外来的,咋办呢?这简单,谈判啊,谈判不成咋办呢?这就更简单了,打呗,庄稼汉子谈判嘴笨,但打架的话哪个不会。村里刘姓老人每每说起来这场械斗少不了口沫横飞,更不免添油加醋,什么当时狂风大作、乌云遮天,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两方流的血把河水都染红了,什么十里外都能听到鬼哭狼嚎的声音,好像他们当时在场一般。反正不管胜利的一方怎么吹牛炫耀,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姓陈的输了被赶出了陈楼子村,他们姓刘的成陈楼子村的新主人了。
刘姓祖宗在此建了家庙和分祠,自此落地生根发芽吐丝开花结果,这一门没出贵人,但人丁倒是兴旺,村里无论男女老少、识不识字谁不会哼几句:“卯金刀后姓氏存,主干成林叶茂深。英雄辈出世代盛,千年万载永留根。”只可惜家庙和祠堂不知道被谁一把火烧了,此后也没人敢再建起来,每说起来这件事刘氏上下都还愤愤不已:“不知道哪个断子绝孙的才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嘞,就不怕天谴吗?”从此刘姓族里只剩长房三叔刘上廷手里的那本族谱了。
刘姓祖宗留下来的倒还有一个东西——辈分表,刘善文记得不全只会背这两句:“大道至简齐家安邦忠义为本,上善若水培才修德耕读是根。”这不,他爹是‘上’字辈,他是‘善’字辈,所以他孩子就只能是‘若’字辈。不过孩子起名字的事和他没关系,学名都是他爹这个有学问人起的,大儿子叫刘若隐,二女儿叫刘若水,他虽不说什么,但只觉他爹给孩子起的名字不好,什么‘隐’啊、‘水’啊哪儿有‘光’啊、‘明’啊、‘亮’啊、‘涛’啊、‘英’啊这些好听。孩子小名也轮不到他起,孩子他妈说了孩子小名得随她姓,一个叫郑隐,一个叫郑水,他哪里还敢说话。不过他已下定决心第三个孩子名字怎么也得轮到自己取了,只是取啥名字呢,想了一会只觉头大,哎呀算了,学名肯定还是爹取,还是给孩子想个小名吧,孩子小名得取个贱名,好养活,可是叫‘狗子’、‘蛋子’、‘狗剩’、‘铁柱’、‘栓子’这些名字的村里都有啊,取啥呢,看来取名字还真不容易,忽然想起刚才吃下的、让他肚子里有满满的充实感和安全感的窝窝头,对啊,就叫窝头吧,男孩女孩都能用,想到这里,刘善文只觉满满的成就感,益发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