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下午,阴雨天气,街道显得很空荡,不再有阳光明媚时人潮拥挤的热闹了。
我在玻璃窗内看着这座死寂空寥的城市,想起许多人,他们来过我的生命之后又离开,无须告别,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离开一个城又一个城,仿佛一场间断的舞台剧,只有我一个人是观众。
我习惯了把自己关在空空的房间里,一个长方形的盒子。耳朵不再寂寞。CD里有诺拉琼斯沉郁庸懒的声音,右手不再喧哗,写一个人没完没了的絮语,手机紧闭,都无法将我找到,这种感觉很安全。
盛夏将至,雨夜飘零,我的夏天过得太仓促,稍纵即逝,于是我选择一个地方去延长我的夏天。
某天和朋友逛街的时候发现一个叫“时光唱片”的音像店,听起来那么久远,像老上海唱片机里传来的咿呀声。如今在这里打工,每天来到“时光”,我都觉得它是我自己的,一排排整齐的碟片像一个个洋娃娃在等着我去装扮,这真是又寂寞又美好。
“时光”这里卖唱片,卖影片,也租片,我总是能在这里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然后脑海中记下他们的样子,放在我的小说里,任意捏造角色,导演一场只属于我自己的闹剧,有些故事发生在了这里,有些人来到了这里。我静静地看,静静地听,但我始终无法进入角色,故事中那个没有角色的角色。
星期三的一整天,天空依旧是很脏很脏的蓝色,从未浮云飘过,像我生了病的心情。一道道雨线划破天空,割开了谁的伤口,我坐在“时光”里面,很安全。但有时心也会恐慌,怕夕阳残照,怕黄昏迷离。这时胸口会莫名地疼痛,心房的血液好像停止了三秒钟的流动,无法呼吸。
我有时也会想,我是不是会得到上帝的救赎?曾经那样轻薄地对待自己的生命,也许会惩罚我吧。是我走得太远了,所以幸福会离我如此遥远。
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有人走进“时光”,一个坚毅的男子走到我前面的CD区。我为什么要用坚毅来形容他呢?他应该有一米八五吧。他的脸颊略瘦,眼神专注,双唇紧闭,左耳有一个银色的耳钉,还有他的手,他有一双修长的手指,像艺术家在完美诠释自己作品的手指,这是他第几次来到“时光”呢?
他在JAZZ那里停了很久。过一会儿,他手里捧着一叠片子向我走来。他把它们如释重负地放在我的面前,表情像个满足的孩子。
我把耳机拿下来,准备把他的宝贝们一一装在袋子里。突然,他抢过我的耳机戴在他的耳朵上听,这仓促的举动让我一惊,他很快地说出口,是诺拉琼斯的Seven Years。我只是礼貌地点了下头,示意他把耳机还回它的主人。他大方地把耳机戴在我的耳朵上,仿佛是他的,我为此笑了一下。
“你也会笑啊?”他惊讶地看着我,顺便把钱放在柜台上。
“怎么?我不应该会笑吗?”我低下头继续工作。
“可是我每次来这里,看到你的样子都是面无表情。”他如实说。
“我只在这里工作,不卖笑。OK,拿好您的东西请慢走。”我依旧面无表情。
“你不可以这样对待你的上帝,我会慢走,不过是去那里。”他不满地抗议道,走向影片区。
我无语。看到他袋子中排得高高的CD,原来他也听Erik Truffaz、T.A.T.U、玛利亚·凯莉、诺拉琼斯、还有许巍,我不由得看到站在碟片中的他。
窗外,雨越下越大,覆盖了整个世界。记得他刚进来的时候还是毛毛雨,我才发现他没有带雨具,雨水肆虐地把玻璃刷成白色,冲洗着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这座我驻足时间最长的城市。它身体每个地方的瑕疵我都知道,我曾轻轻抚摩它坚硬有力的身体,有落下的繁华,也有醒目的伤疤。我喜欢在这里寻一隅看别人的醉生梦死,无关自己。
雨落得好大,可我听不到,因为耳朵里灌进的是一片安静。他在那边选影片,我在这边听唱片,仿佛我们不属于一个空间,我们隔得好远,这无声的城,仿佛一座森林,阴森而冰冷。我们每个人都是刺猬,一只永远得不到温暖的动物。
“这里没有《肖申克的救赎》吗?”他什么时候来到我面前的呢?
“上个星期有人借走了。”我查阅了一下记录说道,“你很喜欢那部片子?”我问了一个傻问题。
“可惜了,对啊,我很喜欢。你呢?”他好像很高兴我问了这个傻问题。
“我最喜欢的一部美国影片,也因为是弗里曼演的。”我说。
“《肖申克的救赎》里的摩根·弗里曼!我认为他出演的最为深刻的角色,知道吗?这位美国黑人演员早在十几年前就该获奖,都是美国社会严重阻碍了黑人的发展。”他说起摩根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是啊,如果那年没有遇到《阿甘正传》也许就会乐观点。”我提议。
“没错,都怪《阿甘正传》太精彩太成功了。”他也赞同。
我笑了。他应该是个开朗的大孩子,我想起外面还在下雨,“你没有带伞吗?”
他抬头看到一片白茫茫的线条,无奈中带着一丝不屑的口气,“看来我要困在这儿了。”说完,他不客气地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
时间很静,一分一秒地滑过,他打破沉静。
“知道我为什么一下子买这么多CD吗?”
“当然是听歌了。”
“是听歌,在车上。”
“你要走了吗?”
“嗯,也许,也许不会再见面了。”
“去哪?”
“西藏。”
“哦,那祝你一路顺风。”
“你可不可以等我……”
“不可以。”
窗外雨声渐渐小了,眼前的一切也不再模糊了,我看清了雨水打湿屋檐的样子。偶尔有车开过眼前,溅起一潭水花,湿透了我的心。
他突然站起来,霸道地拿走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打入了他的电话,之后离开。
我拿起手机,上面还有他手上的余温。找到他的号码,按下删除,确定,我们自始至终都是陌生人。
天很沉,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捂住胸口,一阵尖锐的痛划过我的心。这人间的劫难有太多太多,终须自己一人去泅渡,我无力抗拒,亦不想再抗拒了。在数不清的出口入口中我迷途,经常把自己走丢,夜里霓虹灯太绚烂,路标像一棵棵茂盛的植物,挡住了我要去的路。
那些路过我生命的人,成了我的风景,也成了别人的风景。
曾经的美好,都已藏在了一圈一圈旋转不停的摩天轮里。某个小房子中,而我依旧背着自己的壳一步一步艰难地攀爬。重重的行囊里有相机保存着的这片天空,苍白中带着淡淡的灰色,如我现在的心情,也有绿树、烟花、笑脸、星辰、蓝天,它们陪着我一起走,我不再感到寂寞与不安。
走出“时光”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和一位老爷爷在放晴的天空里放风筝。忽然风起,无情地撑断了风筝的线,它越飘越远,越飘越远,直到天际,消失在了我的眼前。这时,小女孩蹲在地上难过地哭了,我心疼地看着她,想起了年幼时的自己。
道路还很长,我抬头看了看天,整装出发。这不是告别的告别,我踏着浅浅的印记,装着满满的回忆,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