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身子前倾,用下巴轻轻向后挪动,“喏,我们这儿有个即将成为上民的,你看看她是什么做的。”
尖下巴中年人侧过身子,用那双不大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她们,先是在赵钰脸上的瘢痕瞄了一眼,皱了皱眉头,随后把眼睛定格在她身上,正如以往上百个男人一样,眼中充满欲望。
苏绰玉绷着脸,她知道自己如果随便笑一下,可能就会招致误解,然后是让人头痛的骚扰和玩笑。
“不用猜,”中年人一脸笃定地压低身子,“多半是那个丑的。”
“这点算你有眼力,”张队长唏嘘,“那女孩有多丑,就有多难对付,你最好永远别知道她到底有多难对付。”
他朝后面拍拍手,“苏老师,赵钰,你们要找的人多半就是他,山林镇的狩猎大队队长,”他转头介绍道,“那位漂亮的不像话的姑娘是我们镇子老大的千金,你叫她苏老师就好,她是我们学堂的老师。”
尖下巴中年人满脸笑容地靠过来,他伸出手,“苏老师,欢迎光临山林堡,鄙人是尖腮猴,叫我猴叔就好。”
苏绰玉没有伸手,“你好,”她吝惜地点点头,聊表招呼。
远处,从山林堡出来的工人们开始指挥着攀上半挂牵引车开进去,到指定的地点卸货,更远处,则是成箱冷藏的猎物,垒起的面粉袋,袋子装成的黑香肠,以及成排橡木与铜箍拼成的酒桶。
苏绰玉单刀直入地问道,“我想找你们要一张关于狼谷的地图。”
尖下巴中年人收回手掌,一脸狐疑,“你要那个干嘛?”
“她想找人,”老张在一旁解释道,“她的一个学生失踪了。”
“在狼谷失踪?我说,和死了有区别吗?”
苏绰玉把赵钰招呼过来,“她呢,可以感知他人生死,”她极为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尖下巴的男人轻声说道,“我们要找的人还没死。”
“觉醒者?”尖下巴中年人脸色不自然地变了变,低声嘀咕道,“还有这种能力。”
事实上关于天生觉醒者这一事,在浮空城以外的地方知道的人很少,在稍微偏僻的地方的人眼里,觉醒者就是觉醒者,管他天生还是后天,都是不好惹的家伙,他们也很少谈论。
“我办公室里就有地图,苏老师,既然是救援的事情,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帮你,不过狼谷......”他踟蹰片刻,一脸犹豫,“我恐怕没办法派我的手下去援助,要不,你到酒吧里问问,出点钱,应该有猎人会帮你们。”
苏绰玉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要地图,猴叔是吧,只要你这次帮了我,”她郑重其事地宣布,“我和赵钰一定不会忘记这个恩情。”
尖下巴中年人挤出一抹滑稽的笑容,“那我肯定得帮,我和你爹,还有你们的副镇长赵爷算得上是朋友,这点忙怎么会不帮?”
他招呼来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小木头,带她们到狼头酒吧,问下有没人肯跟她一起去狼谷。”
“我们两个人也可以。”
“那不行,你们去过狼谷吗?知道怎么走吗?知道哪里有捷径吗?”
苏绰玉沉吟片刻,他说的没错,她们两个对狼谷几乎一无所知。
“我们在狼谷上有狩猎队,找个向导,对你,对你要找的那个人都有好处。”
他拍了下脑袋,转头对年轻人说道,“记得跟那群酒鬼提一下和镇长千金一起去狼谷冒险是件多么有福气的事情,我想有的是年轻鲁莽的小伙子肯去,但不要叫,找个年纪大的老手。对了,顺便告诉他们,和苏姑娘一起来的是一位觉醒者,没必要过分强调,但还得提一下,这点很重要。”
苏绰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悄然闭上嘴巴,传话的年轻人看了她一眼,然后脸红地连声应道。
在他们往墙内走去的路上,看得出来这小伙子很想开口打破沉闷的气氛,但他终究没有勇气,只是一声不吭地把她们带到一座两层楼前。
古老的旧日时代风格的建筑,苏绰玉一眼就认出这座房子可能是三十年前看的造物。
平整而且色彩分明,石灰墙皮被新近染成深绿,围着墙角的大理石板过早地蜕变成灰色,正门的两扇窗玻璃则完全碎裂。
酒吧的大门是两道可以随时推开的白桦木板,上面繁复地雕刻着两只狼头。
在大门正上延伸出来的扇形檐下,同样悬挂着一只酒精浸泡处理过的黑狼头颅标本,旁边依次列着棕熊,黑狮,灰狼,鬣狗,山豹,腐鳄,麋鹿,角羚以及绿水蛇,还有几只她也不太清楚的陌生动物,譬如一只有尖嘴的古老鸟类,一只五官被柔软毛发覆盖的黑眼圈大熊,还有一只有狼头大小的白毛猎鹰。
在这一排标本旁边还空着几个位置,显然是用来给其他动物准备的,至于是什么,她不知道。
当她们推开门,迎面扑来一阵浓郁的酒精味儿,其中夹杂着汗臭,以及烟熏的味道。
呵斥和烦人的喊叫让这味道更惹人烦躁。
苏绰玉忍不住捏了捏鼻子,心里直作呕,但考虑到接下来的行动,她不得松开手,假装毫不在意地跨了进去。
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的雇主是个连酒精味儿都忍受不了的小孩子,他们多半也没信心跟她去狼谷。
“苏老师,“年轻的士兵垂下眼皮,既紧张又结巴,“你们真得去狼谷?”
“必须得去。”
年轻士兵有点失落地点点头,“我和这里的猎人很熟,我帮你问问,看有没有好手愿意和你一起。”他僵硬地转身离开。
“我们先找个安静的角落,”苏绰玉指着左侧临近墙角的一张木桌,那儿幽静辟远,远离灯光,熏烟,以及烂醉如泥的猎人。
服务员是个女人,三十出头,她给她们介绍了这个酒吧所有值得喝的酒,和所有值得品尝的热菜,苏绰玉选了一杯茶,这让那女人大为失望,以至于临走时还低声咒骂着,“小姑娘家的来什么酒吧,外面多的是男人,真下贱。”
赵钰把钢刀放在桌子上,“要我劈了她吗?”
苏绰玉心中大汗,“我只要你保持冷静。”
过了几分钟,泡好的茶壶被盘了上来,与茶壶一起来的还有那个年轻人,以及他身后的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
两人坐在她们对面,绰号小木头的士兵紧张地望着桌角,仿佛那里藏了什么黄金,另一个年轻人嘴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他穿着昂贵的镶有貂领边的黑狼皮短衬,两只手臂裸露在外,肌肉紧紧鼓起,五官分明如同刀削,还有着一头火红如焰的头发,眼睛则是海一般的蓝色。
“小姑娘,”他先是用锐利的眼神扫过她旁边的赵钰,然后以极富磁性的声音嘶哑地问道,“就是你们要去狼谷?”
苏绰玉眯起眼睛,“你也要去狼谷?”
“既然有人掏钱,何乐而不为,对我来说,狼谷只是个淘气的小花园,我在年纪更小的时候就时常去那里玩耍。”
装腔作势的派头让苏绰玉直皱眉头,对方把她当作没见过世面的山野村姑了么,以为这么个做派就能把她们迷得找不着北。
她承认,这青年在滚盐镇也许深受姑娘欢迎,可她需要的绝不是这种人。
“我会为陪我去狼谷的人支付五核子的薪酬,”这是她用于给母亲买药后的剩余,虽然不多,但也足够客观,她声音故意大了许多,“只要你能接受我们小小的考验,我们很乐意招聘你。”
“什么考验?”青年嘴角勾勒起一抹浮夸的笑容,“莫非是在......上面?”
上面是情侣住宿的地方。
士兵涨红了脸看着他这位儿时的同伴,“红发.......”
苏绰玉当即变了脸色,她怒火中烧地瞪着他,“赵钰.......”
赵钰站起身,旁人看不出其脸上的表情,只见她把手指放在自己桌上的刀柄上,迈着步子向前走了一步。
“你要干嘛?”青年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地呵斥道,“喂,在这里动刀是要蹲地牢的。”
“给你一个杀她的机会,”苏绰玉不怀好意地笑道,“然后她也会尝试着杀你,如果失败了,那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赵钰手动了,她轻轻挥刀,一道长影一闪而过,青年只觉得脖子一凉,他摸摸耳旁,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被削掉一层。
“你们干嘛?”他气急败坏地站起身,“你们在干嘛?”
又一次挥刀,他右耳旁的发梢被切掉,以至于连他都没有意识到,直至他看到那把生锈钢刀上飘零的发丝。
“两个疯子,”年轻人面带惧意,他晦气地转身离去,嘴里骂骂咧咧,只留下士兵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
他沉默许久之后才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不知道......他......会说着这种话。”
苏绰玉不愿再麻烦他,她语气中带着决绝,“谢谢你的好意,这酒吧很大,我总能找到识路的人,小木头是吧,回到你的岗位去吧,我想你的那位尖下巴队长可能更需要你。”
士兵只好尴尬地站起身,僵着身子离去。
等他走后,苏绰玉才发现酒吧里有半数的人都在看她,这让她更加烦躁。
赵钰不耐烦地抱着刀,语气更加尖锐,“反正你也找不到人,我们两个去就行了。”
“再等等,”苏绰玉看了看吧台,一闪一灭的灯光在吧台上吞吐光线,酒瓶在昏暗的白炽灯映照下时隐时现,女服务员则在费力地挪动身子擦拭酒瓶。
赵钰不喜欢喝酒,其实也不喜欢喝茶,但她更不喜欢这里,以及这里的人。
“我去休息一会儿,”苏绰玉说了句,“你呢?”
“坐在这里等你考虑好。”
苏绰玉找到先前骂人的那个女服务员,消沉地说道,“给我开一间房。”
那女人没好气地给她甩了一把钥匙,苏绰玉在楼上找到自己的房间,走了进去。
屋子干净整洁,床铺柔软洁白,被单是棉绒被单,但墙壁就不是那么回事,多处地方的墙漆已经剥落,宛如蛛网开裂,而在离自己没多高的天花板,则满是恶心的暗沉红渍,细细看来,全是被拍扁的蚊虫尸体。
她靠着枕头闭上眼睛,路上的颠簸足以让人疲惫,她一阖上双眼,柔软的枕头就把她拉入沉沉的黑暗。
愿真神保佑,她希望这次有一个甜美的梦。
窒息,冰冷,让她手脚迟钝,她发现自己在坠落,坠落,坠落......
仿佛经过好多年。
她看向四周,孤傲的云在远方冷眼旁观,天上的三颗恒星一如既往地躲藏在更高处的云后,灰蒙蒙的雾气笼罩世界。
即便不止一次梦到过此景,她始终觉得此刻的自己宛如赤身裸体,毫无防备,置身于神秘莫测的世界之中。
依稀记得第一次坠落时,那是不过十二岁的时候,她闭上眼睛低声啜泣,随后鼓足勇气睁开双眼,她看着自己渐渐贴近地面,整个大地仿佛滩涂的油画向她飞快靠近,却又离她很远很远。
她那时以为自己会摔死,可她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即便在梦中,你也不可能永无止尽地坠落下去,她觉得,她会在落地前的那一霎那醒来,人总会在落地前的一霎那醒来。
冥冥中,有个声音在黑暗中低语,要说你醒不来怎么办呢?
地面变得更近,虽然依旧遥遥无期,相距千里,但总是近了些。置身于半空又冷又暗,没有任何阳星和火星的踪迹,只有迎面扑来的大地和灰雾,还有那陌生的细语。
这只是一个梦,她安慰自己,摔到地上的时候她就会醒来。
“是吗?”那细语反问,“那要是你醒不来呢?”
她想起了自己年幼时母亲曾经买来的瓷娃娃,烧的又硬又脆,她为它穿上漂亮的绸裙,四处炫耀,直至有一天,她失手掉落,她一直记得瓷土娃娃摔的粉身碎骨的模样。
“不,我不会飞,”她突然害怕极了,她低声啜泣,然后放声大哭,“我不会飞。”
“你试过吗,”那个声音仍在她耳旁响起,“你怎么知道你不会飞?”
黑暗在她周围晕眩地旋转,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手指扑了个空。
她的哭嚎渐渐化为原先的啜泣,“这只是一场梦,”她安慰自己。
“等摔到地面你就死了,”低语自顾自地说道,“你就死了.......”
“你就死了......”
“你就死了......”
它的低语像幽灵一样,回音久久缠绕她耳旁。
苏绰玉捂着耳朵低下头,现在她可以看见绿林覆盖的连绵山峦,银色的河流在深绿山林和金绿麦田中留下蜿蜒的丝线,她闭上眼睛,继续哭了起来。
哭哭啼啼可没有用,那声音说,唯一的方法就是飞,不是掉眼泪,像鹰一样飞。
“可鹰有翅膀。”她摸索着自己的肩膀,想找到自己的羽毛。
“翅膀不止一种。”
苏绰玉看着自己瘦小的手脚,好小呀,跟七岁的孩子一样小,她试着回忆自己不算甜美的童年,咳嗽,药水,红色的血,咳嗽......
父亲的脸在迷雾中出现,他对着迷雾中的另一个模糊的影子说道,“你为她做了多少,她这个样子是活不久的。”
这时,年幼的她越坠越快,朝地面急速扑去。
就是现在,那个声音急促了起来。
“我不会飞。”
你现在就在飞。
“我在往下掉。”
飞,都是从坠落开始的,那个声音说,往下看。
“我......”她胆怯地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往下看,那声音尖叫道,勇敢起来。
她往下看,觉得五脏六腑简直要融化。地面朝她迎面袭来,整个世界摊在下方,如同一幅五颜六色的织锦,每一件事事物都清晰无比,她甚至暂时忘却了恐惧,废墟全境和行走其间的形色人事仿佛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