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永顺官道
澜国兵马大元帅亲兵营六品校尉白凌羽，死死地盯着前面的马车，两条粗重的眉毛搅在了一起。
统管海州攻城营的游击参将张彤，愁眉苦脸地带马跟在他身旁，小声嘀咕：“实在拦不住啊。没办法。你知道的，他这身份，根本不能按军规管制。”
白凌羽是六品校尉，但大帅亲兵营的将校，在澜军中按惯例，是要比外职武官高上两个品阶的。
白校尉差不多相当于四品的将军吧，比张参将的官职还高一阶。
再说这小爷身上的爵位……
再说这小爷的长相……
张彤此刻已经几乎生出了错觉，就像是自己在跟大帅请罪似的。
“实在没法子。不过我已经向大营禀报，大帅那边还没回信。真的，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粗拦他老人家回去的。”
白校尉抿着嘴唇，心情差到了极点。
他也不敢动粗。
他和柏夜的目的地，本是关南大营。但是阴差阳错，竟被这位大师硬拐着往第一屯走了。
他听父亲提起过这个大师。他是从“九老堂”被聘到军中的客席，一直在海州工兵营，很有些奇技淫巧。
“九老堂”是几百年前，不愿离开东陆的少数灵族所立。为抗击北方部落，乃至大澜建国都立下殊功。
直至今日，皇家的秘术老师仍然都是出自那里。
他也不敢就此回营向父亲复命，甚至连传书通报都不敢。
好在大师只留柏夜一晚。第一屯离大营不过二十里远，只要赶早出发，就一定能追上江家车队，同进大营。
只是，他们到底在聊什么呢？
难道，大师真的跟芳邑那几位西陆长老有旧？
可那几位老妖怪并不是西陆遗民，而是二十年前远渡重洋逃过来的啊。
四轮马车里，西陆大师和柏夜已经聊了不少芳邑的近况。慢慢地，话题又拐到了短靴上。
“按那老小子的脾气，肯花功夫做点什么给你，也算是另眼相看。”
柏夜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三长老给的生辰礼物。”
“生辰？他哪里会在乎这个。”
“这鞋挺新的。你，刚过生日吗？”
柏夜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轻轻地顿了一下：“嗯，上个月过的。我们叫生辰。我今年十九了。”
长老一笑。
柏夜心里嗵嗵嗵的鼓声越敲越响。
在这舒适的大车里呆的时间不长，他已浑身大汗淋漓了。
跟这大师的每句答话，都得打起精神小心应对。
若这些年他一直与芳邑有联系，应该知道我是谁。显然，到现在没敢确认我的身份。二十年前的事情，他却似乎都非常熟。
他到底是谁？
大师脸上的笑容依旧，他随意地调整着香锦靠垫的位置，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闲聊：“澜国人我识得不多，那时候也就是总和铁卫们在一起。”
“他们不都还在芳邑吗？对了，铁卫里还有个小姑娘。你娘是阿慈？”
那一瞬间，大师的笑脸有些僵了。
柏夜不敢盯着他看，也挪了挪屁股，老实答道：“慈姑姑的孩子叫乙弛，在永顺驿当兵。不清楚他现在在哪里，可能还在永顺呢。”
行进的大车，多晃了一下。
柏夜凛然。
这人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了。
大师深吸了口气，勉强挤出了个笑脸：“小友莫怪啊。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他拉住柏夜的手：“你不会是长老的孩子吧？”
“不！不不！我爹就是个普通的兵，早死了。”柏夜大窘，“长老吗？他们就知道秘术秘术，怎么会有功夫娶妻生子，哈哈哈…”
笑到噎住。
这样笑，好像对西陆人有些不敬。
“你这满身灵力可不像是个普通人。”大师丝毫不以为忤，继续追问，“怎么修炼的？”
……
自己身负巨量灵力的事，原本就没指望着瞒住这位西陆大师。
他一直刨根问底，就是因为这个？
柏夜下定决心了，谎话一定要编到底。
对不住长老们了。
“还不是三位长老，看我是个没人管的孤儿，大小就拿我做实验，打小给我填各种灵力……但到头来，我还是只会体术。”
“嗯，看出来了。你不会秘术。也确实是这帮疯子干得出的事情。”
大师终于撒了手，躺回到靠垫堆里。
……
“这些年怎么没听长老们提起您？您是？”
大师的声音仿佛疲惫了很多：“我家久居海州的，跟那三个老头出身不同。二十年前跟着三皇子，我们一起，一起打过蔚国人。”
“您和大帅以前就认识啊，那您认识小白？他真是大帅的儿子？”
大师睁开了眼，盯了柏夜良久，才摇头道：“不认识。不过你要是见过大帅，就不会这么问了。”
“他跟大帅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缕微焦的奇香钻进了车厢。小白借口请吃夜宵，把柏夜从车厢里拽了出来。
重车队继续缓慢地往第一屯方向行进。小哥俩坐在道边，人手一只烤野鸟。
白凌羽大大咧咧地撕扯着鸟翅膀，满嘴肉丝，含混不清地说：“小心说话……芳邑的情况……要说多少……你自己把握。”
野鸟挺肥，但柏夜没心情吃。他瞪着小白：“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早就认识你了。”
“我都不太认识我自己。为什么我不认识你？”
“你……不需要……认识我。”
“你知道我爹娘么？你爹有没有提起过我爹娘？”
“知道一点，我也知道你不知道……想知道，明天你自己去问我爹。”
“……我从没见过你爹。我没出过芳邑，他也没去过。”
“我知道。”
一阵沉默。
白凌羽风卷残云般消灭了手中的烤肉，看了看柏夜，接过了他手中的那串。
“行军，吃饭要抓紧。谁也不知道下顿，什么时候能吃上。”
柏夜举着蹭了油的双手，找不到可擦的东西，有些无措。
“你说，什么时候会打起来？”
“按照掌握的情况判断，蔚国人应该会等到七姓王聚齐了，才会择机进攻。”
小白根本不在乎泄露军机，搞得冒失提问的柏夜都有些惶恐了。
“目前洛家……还未在温阳郡现身。不过快了……等到了大营，还有时间找我爹问你想问的。忙起来，就没机会了。”
官道上的车队忽然有些慌乱。
柏夜和白凌羽反应神速，几乎同时跃起身来。
他们抢到开阔地上，举目北眺望。
远处漆黑的地平线上，荡起大片的炫彩光芒。
“那是哪里？是什么？”
“秘仪大阵……”
整个海州重车队都停了下来，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他们的目的地，第一屯，遭到了攻击。
押阵的张参将从队伍后方疾驰而过。经过时，柏夜瞥到了将军凝重的表情
护送车队的前敌司探马第一时间就撒了出去。当连绵不绝的震动滚地而来时，谨慎的游击参将已经在指挥沉重的大车调头了。
“你不是说，七姓王凑齐了才开战吗！”柏夜攥紧了拳头。眼下前线不知有多少芳邑的民夫，慈姑姑她们还在第三屯呢。
白凌羽昏黄的眼珠一翻：“我又不是雷皇，说了不算。”
半顿饭的功夫，最后一批探马也派出去了。估计第一波此时已经快到了第一屯周边。
张参将搓着手来找白校尉。小白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只是小小校尉，当不了海州兵的主心骨。
参将也不敢下决心。北边的亮光忽明忽暗，态势不清。他拿不准主意，此刻带着攻城器械冲过去，是会力挽狂澜，还是送肉进嘴。毕竟，身边这个年轻人，可是大帅的独子啊。
张参将并没有犹豫太久。
远处，无比巨大的火球一腾起，海州人就知道，火油完了。
第一屯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