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是在云顶湖边办的。
经过一天的精心调养,在蔚军夜袭中受伤的村民们,情况稳定了下来。柏夜随队跟伤员们连夜赶回了芳邑。
早晨路过客栈时,柏夜远远看见,玲兰头缠白巾站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车队。
她还得坚守在客栈里。慈姑姑还被困在第三屯,乙弛又跟着海州兵跑了过去。虽然现在已经没了什么住客,但江家商队又折返回来了,客栈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打理。
柏夜牵着骡子慢慢上山,隔着老远,两人相顾无言。
短短几天,多年来平静的生活就被彻底打破了。两个年轻人受到的震撼和折磨,久久没法平复。
把活着的送回家照顾以后,芳邑的人们替死了的洗净身子,堆在云顶湖边的柴堆上,化了。
葬礼之后,头缠白巾的老家伙们都像是换了个人,芳邑全部二百余名除役老兵,和他们的家人一起洗,爆发出了惊人的活力。
小小山村没有辜负监察司薛京大人的眼光。叔伯们一起动手,连夜已在上山小路各个关节之处,钉好了厚重的围栏;云顶湖畔每个凸出的石坪石台上都垒起了矮墙。短短一天时间里,整个芳邑摇身一变,成了梯次有序、纵横勾连的堡垒。
镇上的女人们平日里只是种茶炒茶,现在也换了活计。
安里正不知从旧镇的哪个库房里,翻出了满满几筐特制的箭头,直接送到了冯婶家里。
她家妯娌三人每年都要亲手做些竹箭,箭支的品质向来深得叔伯们的推崇。昨天开始,她们就义无反顾地忙起来了,镇上的孩子们也都被招来帮忙。
除了烤竹、校直和开槽须经她们仨亲力亲为,上油、熬胶、黏羽、装簇这些工序,临时被抓来的小孩子,很快也干得熟了。
交还了骡子的柏夜站在低矮的院墙外,默默地往院子里看。
女人和孩子们无声地忙碌。院子却少了最爱热闹的二勇的身影。
二勇是冯家的老二,脑子不大灵光,但却是是镇上的大活宝,天天总跟大小孩童们打闹在一块。
他的葬礼之后,芳邑孩子们平素挂在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
柏夜看见了坐在墙角下的孔峦,他是德生叔的小儿子。眼下他正背靠着矮墙,身周已经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杆。据说从昨天起,这孩子不再四处野了,话也少了。
看着专心致志修剪尾羽的孩子,柏夜忍不住伸出手,隔着矮墙轻轻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小峦手上停了停,却没有转头。柏夜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柏夜在村里这逛逛,那看看。转着转着才发现,已经回到了自家门口。
他走进屋子,草草地扒拉开扶手椅上的杂物,一下子瘫在椅子里。
在外奔波了几天,像是过了几年。他觉得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歇了好久,柏夜渐渐感觉身体通畅了一些,脑袋却愈发昏沉。他强撑着脱下了脏得不成样子的长袍,褪下了皮靴。
柔软坚韧的靴子已经三天没离过脚了,汗水浸泡得内衬已经板结。
柏夜简单地揉搓了一下腿脚,随手掏出了椅边匣中的精细工具,捞起桌上的一副护臂,搁在膝上慢慢地调试。
珊瑚金的内嵌关节,虎蛟筋拧的蓄力弹簧,驮鼠胃囊的衬垫,赤炼铜的机扩,濯银的框架。这套火语大师领衔打造的连肘护臂,幸好一直放在家里,没被那个西陆大师看到。要不然,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柏夜知道,如果没有极为特殊的原因,西陆人是一辈子也不会和他人合作的,更何况是三个长老合制一件作品。
而这护臂,还只是十八岁成人礼的三件套之一。最后一件还没做好,长老们就匆匆闭了关,到现在他还没见到实物。
这事闹得他心痒痒了好久。可说起来才不过一两个月。
现在想想,恍如隔世。
认真地调理好护臂,柏夜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他收好工具,换了身干净的袍子,随手把脏衣服扔进角落的木盆里。看到盆已经满了,心忽地一颤。
王姨不会再来家里边数落自己,边收拾打扫了。
老王和小王都不在了。安伯打算安排人把王姨送去白水城。征询意愿时,她什么话也不说,也没有一滴眼泪。
前敌司已经发通告过来,库存军粮勿送前线,另有安排。但昨天晚上王姨还是埋头钻进洞窖,仍旧如常一般默默整理粮袋。
听陪守在窖外的女人们说,粮食装袋的声音响了整整一夜。
很多事已经彻底改变了。芳邑的未来,每个人的未来,也会都改变吧。
等柏夜迷迷糊糊地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他揉着肚子,想着该去客栈找玲兰姐蹭饭了。
芳邑的事暂时他已经插不上手了。叔伯们打了鸡血一样,把所有活儿都分配得明明白白。
一部分人正在修葺旧镇的房屋机关。按照大伙商议的结果,倘若真的遇到危险,全村老小都要上山避险。
另一拨人冒险绕道去了西江对岸,文三叔的马场建在关南平原一处隐秘的山坳里。那里养着三十匹骏马,这些战马是多年来叔伯们最大的秘密之一。
现在柏夜能做的,就是去帮小兰姐吧。客栈那边肯定也忙。
柏夜刚出门,就看见安伯背着乙弛的长弓,一晃一晃地从山道上走了下来。
看见小夜,安伯扬了扬下巴,问道:‘“忙完了?”
“嗯,骨灰都送到家了。”
安伯的脸上勉强展开了些笑容。
走近了柏夜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背着一捆竹箭,便赶忙接了过来。
卸下了箭捆,安伯的身子明显地晃了一下,柏夜忙回头轻轻扶住。
“您歇会儿,咱聊聊天。小乙和慈姑姑,都安好吧?”
“阎老二嘱咐云州弓骑营派给他不少活儿。那些兄弟们也挺热情,小乙忙起来,就不会一直被你慈姑姑追着骂了。”
安伯苦笑着说:“他的弓我保养好了。换了细弦,云州的箭支也能用了。”安伯拍了拍柏那捆竹箭,“咱们做的箭比云州的要好,只是没那么多。一会儿也托人给他捎去些,好教他别辱没了你阎王叔的名头。”
柏夜吐了吐舌头。
自从阎王叔意识到,这回自己死不了了,就一直不停地念叨着,要把拐跑自己骨弓的乙弛抓回来。
阎叔的执拗是谁也扳不回来的。他那个多年未见的小老弟更没辙。要不是军令,他早就连夜跑回第三屯抓人了。
他们哪知道,小乙在那边早就和云州的汉子们打成一片,现在也许正切磋骑射功夫呢。
“毕竟是值得阎王叔托付的大弟子,小乙在那边不会丢脸的。咱芳邑人,到哪都吃不了亏。”
安伯的脸色阴了下去。柏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有些张口结舌。
安洛勇很快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小夜:“人哪有不吃亏的,但是咱们一定会找回来。”
“你抓紧回屋,把护臂和靴子换上。长老们出关了,在旧镇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