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以来,路越发难走了,马车一直颠簸,感觉屁股都已失去知觉了,谁能想到这天下闻名的巧手工匠制衣大师“一剪梅”所在的绣月山庄竟是住在这深山老林之中,更恼人的是同车厢的王大小姐和荀白雨似乎没有这样的感受,他们一路都沉浸于古诗词学术交流的氛围中,浑然不觉我都要快荒出草了,本来想找似玉打破一下尴尬局面,偏偏她还能在这样的条件下睡得死沉死沉的,万般无奈,我唯有祈祷这段旅程赶紧结束了。
突然驷马嘶鸣,马车徐徐停下,我心中一喜,“终于到了”,探头出去,面前看到的是一座古朴幽静的宅院,周围绿树成荫,将这大院子完全罩了起来,人工建筑与自然景观仿佛融为了一体。这山风清凉,清新怡人,我跃下马车,贪婪地深吸一口气,长长伸了个懒腰,这一路的烦恼登时消散的七七八八的了,感觉好久没有与自然这么亲密接触的了。
正陶醉之时,发现车上几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阿欢更是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们不下来感受生命本真的气息么?”
阿欢尴尬地叹了口气,终于说道:“堂主,本来想拦着你的,这地上全是烂泥和动物粪便。”
一声惨叫划破山里的宁静,也惊扰到了这个府宅里的人。
“嘎”的一声,厚重的院门被两个壮汉打开,一位黄衫少女从里面欢快地跳了出来,老远就开始娇笑着说道:“七小姐,你怎么来了?”
王大小姐也不奇怪自己还未现身,怎么就被对方知道了底细,也探出身子,笑着寒暄道:“若兰妹子,好久不见啊。”
接连迈下了十几步,那黄衫少女梅若兰也停下了步伐,隔着还有十余级台阶,就向大家招手示意道:“快,跳上来说话。”
然后,她嫌弃地扫了我一眼,撇撇嘴回头招呼道:“阿牛,快带这位公子去洗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低调、装深沉成为了时下江湖的流行风尚,这梅府也学得八卦帮那般,外表看着平淡无奇,朴实无华,内在却另有玄机,院子内设计屋、染坊、制衣间一应俱全,更有各种风格、情境的景棚,高矮年龄不一、体型各异的中外模特,人来人往,宛如一个热闹的时尚小镇,害得我和阿欢眼睛都不够用了,另一边行进间王大小姐向梅若兰说明了此行来意。
“想来已有三四年没来拜会了,不知令堂大人身体可好?这次来的唐突,还请见谅。”
梅若兰迟疑了一下,脸色有些变化,回道:“我接到线报七小姐马车进山一路疾驰而来,想必来此是有重要的事。家母身体还算硬朗,但如果这次是专门来找她有事的话,就比较棘手了,她两天前刚刚闭关,什么时候出来就得看她心情了。”
“闭关?”
梅若兰点了点头,接着道:“嗯,两天前家母收到一封书信,匆匆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就把自己关了起来。”
我和王大小姐交换了一下眼神,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继续打听道:“这倒是有些奇怪。”
梅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些年家母病情一直时好时坏,闭关的事时有发生,我们也都习以为常了。”
“那信上说的是什么呢?”
“这个不得而知,家母看完就烧毁了信,她出去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也没问,现在都是由着她的性子就好。不知你们……”
我忍不住在一旁插嘴道:“请恕我们冒昧,令堂可能有危险,要不带我们去看看吧。”
梅若兰吃了一惊,看着王大小姐,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好吧,请跟我来。”
原本以为闭关应该是地下或者最深、最偏的地方,没想到这么随意,就在三号染坊的边上,门口挂着一块写有“静思”的牌子。
“母亲”,梅若兰轻敲了一下房门,“母亲,有贵客到访。”
房间里没有应答,梅若兰将耳朵贴了上去仔细听了下,有些茫然地看着王大小姐,“不对啊,两个时辰前我还端了糖水过来,她让我放在门口就好。”
王大小姐看了我一眼,我立刻会意,“梅姑娘请让开,请恕在下鲁莽了。”
形势不容耽误,我蓄力一掌击出,虽未使出全力,却也蕴含不少力道,不料掌风刚至,门兀自打开,我又连忙收力,弄了个手忙脚乱。
梅三娘闭关一向不愿有人打扰,是以每次都关的严严实实,此时门未上锁,梅若兰显然觉得异常,忙快步走了进去。
这屋子陈设出奇的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屏风而已,现在出现众人面前的也只有这些,并没有看到梅三娘。
梅若兰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瞧得桌上还留着一张纸,近前写着“我已随风去,归期未有时,诸儿勿念勿找”,她登时脸色大变,有些失态道:“诸位请先稍候,家中突发这事,我去找姐姐们通告一下。”
梅若兰走后,王大小姐把我悄悄拉到了一边,问道:“你有没发觉这事有什么异常?”
“早就注意到了”,看着王大小姐期许的目光,我继续笃定地说道,“这屋子没有方便的地方。”
王大小姐呆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给出这么个答案,“呃,这个倒也对,但不是重点,我其实想问的是你有没注意到那个纸条?笔迹书写娟秀稳重,可见梅三娘写的时候心静如水,从容不迫,不像是受到威胁或仓促离开的样子。”
“你说梅三娘前两天收到的纸条与夜盗有关么?”
“现在还说不好,白雨哥哥……”王大小姐想找荀白雨一起商量,发现他的注意力全在房间的墙壁上,东摸摸,西抠抠,像是在检查什么东西。
她又叫了一声,荀白雨才有所反应,解释道:“如果这事与夜盗有关,以他的做事风格,肯定会在现场留下印迹。”
王大小姐点点头,附和道:“犯罪预告中提到的是服装,也可能他下手的对象是梅三娘设计过的衣裳。”
再见到梅若兰时,她的心情显然已不是不好了,眼睛微红,好像刚刚哭了一场,但听说我们要找的东西跟她母亲失踪有关,还是带我们来到了梅家最重要的荣誉陈列室。
作为一个普通男人,原本以为衣裳好不好看只在于穿它的人好不好看,衣裳本身差别不是很大,但在这里,我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严重。只见这间屋子里摆放着百余件人间精品,皆穿戴在神态各异、造型不一的人偶身上,人偶本没有生命,却在此情境之下竟似要活了过来,眼神也丰富起来,宛如要翩翩起舞一般,我虽俗人,却也不觉面红耳赤,一时想不起该用什么词来抒发心境。
王大小姐一件件的看过去,眼神也变得欢愉起来,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在对着好看的衣裳时总是难以抗拒的,她没注意到我的尴尬,自顾自边走边吟道:“秒啊,好一个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我还在品这其中的意思,边上荀白雨也“不识趣”地轻吟道:“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王大小姐听完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挪到了我这边,也不知她是存心要看我出糗还是真的对我有信心,反正感觉此情此景不吟诗一首就要输了。
“越过人性的沼泽,谁真的可以不被弄脏,我们可以遗忘原谅,但必须要知道真相。”我的这几句一出口,就把他们全震慑住了。
“这是谁写的?”连一向自诩无所不知的王大小姐也不明所以。
“夜。”
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他们这才注意到了在屋顶大梁上还写着这样一行红字,由于位置比较隐蔽,确实不容易发现。
荀白雨辨认了一下,脸色有些变了,“是夜的字,看来他已经来过了。”
说完,发现我还在盯着他看,他指了指梁上的字,我给予了他肯定的答复。
荀白雨立刻会意,后退几步,吸气助跑,拔扇腾空而起,力道未尽再次凭空借力一蹬,几个起落后人已攀上了三丈高的大梁上,用的正是江湖上顶级的轻功“扶摇术”,没想到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有如此精湛的功夫,看来这八卦帮真的是藏龙卧虎,不简单。
我还在感慨之余,荀白雨也没闲着,双脚勾住房梁,右手把扇,沿着血书红字的印迹仿写了一遍后,才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梁上没有手印脚印,红字有的笔画还未干透,应该写于一个时辰以内,从我刚才试验判断,夜的惯用手为右手,而且文字间隔比我的大,他的身高应该比我高三到五寸。”
我正要鼓掌叫好,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场合并不适合,只得硬生生停住,转头对梅若兰说道:“若兰姑娘,劳烦你看看这其中衣服有没遗失的。”
梅若兰清点了一番,肯定地答道:“在这里摆放着的衣裳都是家母主持设计的,从她出师以来到现在,历年来最有价值的款型,跨度三十八年,总计一百三十二件,所有的都在这里,并不曾缺少哪件。”
王大小姐眼睛盯着几款衣服,来回比对,显然是看出了一些问题,问道:“请恕我的唐突,这部分的衣裳与其他的看起来风格差异有些大,感觉不像是出自一个人设计理念中的。”
梅若兰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七小姐果然慧眼如炬,什么事都逃不出,实不相瞒,家母在十五年前曾经历了一场大病,虽性命无碍,但留下的后遗症导致灵感全无,手在紧张情况下也会抖个不停,无法完成裁剪,制衣……我们对外宣称是流行风尚变化所致,实际上后来的这些系列都是几位姐姐合力完成的,家母早已无心无力参与其中好多年了。”
王大小姐听完默然半晌,黯然道:“令堂大人一生骄傲,想必这事令她大为失落。”
梅若兰反而展颜道:“最初的确难以释怀,她把梅府迁到这里,也是为了避人耳目,这些年深居不出,时常闭关封锁,短则三五日,长则两三月,我们几个做女儿的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不过这几年她好像看开了不少,笑容多了,自闭少了,也愿意与我们一起讨论流行时尚,服装潮流,眼看心扉慢慢打开,我们也喜闻乐见,不曾想还是发生了今天的事……”
我继续追问道:“那你知道令堂有什么仇人之类的么?”
梅若兰肯定的给出了答案,“自从搬到这里后,她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几个故友,生人一年都见不到几个,怎么会有仇人?”
我仍然有些不死心,继续问道:“那令堂大人这些年除了技艺不再,还有什么令她耿耿于怀的人或事么?”
“要说起来的话,这么多年家母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她不止一次的表示过自己愧对过一人,但每次追问是谁的时候,她都闭口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