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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亚历山大大帝”的足迹

亚历山大十五岁生日那天夜里离家出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只带了一块面包和一块奶酪。他唯一还算不错的衣服就是到教堂时穿的那套,别的衣服都破破烂烂,不值一带。尽管他看起来不那么壮实,但是父亲在赋予他生命的同时也赋予他超乎别人的体力。所以,他不必停下来喘口气,就跑了整整一夜。金罗斯镇别的男孩子也有从家里逃走的时候,不过跑不了多远,离家一两英里就被家长找到。亚历山大觉得,在那些孩子们的心目之中,他们的前途、命运还没有确定,而他的未来已成定局。黎明,当他停下脚步,弯腰从小溪喝水的时候,离金罗斯已经十七英里。如果他不能到爱丁堡读大学,在那儿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让他一辈子在纺格子呢的工厂里干活儿,还不如让他去死。

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到格拉斯哥郊区——他不能让自己朝爱丁堡的方向跑——希望找到一份工作。一路上,为了挣口饭吃,他给人家劈过柴,锄过花园里的杂草。这些活儿,他闭着眼睛也能干。亚历山大想得到的是一个工作机会,从中可以学到点什么,一件不但需要蛮劲也需要知识的工作。他刚到格拉斯哥——英伦三岛第三大城市——就如愿以偿。

那家伙蹲在院子里,将空气压缩到一个巨大的铸铁容器里,烟囱冒着烟,圆铁箍四周水蒸气缭绕。一台蒸汽机!金罗斯面粉加工厂有两台蒸汽机,但是亚历山大从来没有看见过。即使他待在金罗斯,也不会有机会看到。在金罗斯,制造厂在当地的家族中都有严格的划分。邓肯和詹姆斯·德拉蒙德属于生产苏格兰格子呢的工厂,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孩子也只能是那里的“臣民”。

而我,亚历山大心里想,将踏着与我同名的那位伟人的足迹,走进一个个未知的领域。

即使只有十五岁,亚历山大也有自己行事的方式。迄今为止,除了已故的罗伯特·迈克格雷戈先生教导过他之外,谁也不曾教过他什么,但是当他走进铸造厂大院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目标。不是那个浑身污垢、往锅炉烈火熊熊的肚子里添煤的人。一个衣着整齐的人站在旁边,一只手拿着一块破布,另外一只手拿着一把扳手,但是什么也没做。

“对不起,先生。”亚历山大满脸堆笑,向那个闲着没事干的人说。

“什么事儿?”

“你在这儿做什么工作?”

那人后来想,为什么我没有一脚把他踢出去,踢到大街上呢?那一刻,他扬了扬眉毛,朝亚历山大笑了笑:“我是造锅炉和蒸汽机的,老弟。我们这儿没有足够的制造锅炉和蒸汽机的工匠。没有,没有。”

“谢谢。”亚历山大说,从那人身边走过,走进铸造厂一片嘈杂声中。这座“炼狱”的一个角落,有一节木头楼梯,通往一间安装着玻璃窗的房子。从那儿望去,厂子里的情况尽收眼底。这是经理的办公室。亚历山大一步四个台阶,跨过楼梯,咚咚咚地敲着房门。

“什么事儿?”一个中年人打开门,问道。

他显然是经理,穿着压得平平整整的裤子,熨烫过的白衬衫,但是敞着领口,袖子卷得很高。是啊,这里热得人浑身无力,谁还注意是否衣冠不整呢?

“我想学习怎样造锅炉,先生。学会造锅炉之后,马上学习造蒸汽机。我可以随便在个什么地方住下,没有洗澡设备也能凑合,所以也不需要多少工钱。”亚历山大说,脸上又现出微笑。

“一先令一天,也就是说,一小时一便士,食盐片剂随便用。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亚历山大……”他差点儿说出“德拉蒙德”四个字,但是立刻改口说:“……金罗斯。”

“金罗斯?和那座城市的名字一样?”

“对,一样。”

“我们正需要学徒工。我宁愿要自己找上门的人,也不愿意要被父亲领着来找我的小伙子。我是康内尔先生,还有什么问题随便问。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定要先问,不要不懂装懂。你什么时候上工?小伙子。”

“现在,”亚历山大说,不过站在那儿没动。“我有一个问题,康内尔先生。”

“什么问题?”

“食盐片剂是干什么用的?”

“是在嘴里含的。在这儿干活儿的人流许多许多汗,有了食盐片剂就可以及时补充盐,就不会抽筋。”

这位新学徒不但学得快,而且说话办事很有点诀窍,很讨人喜欢。一般来说,人如果太聪明,就容易惹那些不大聪明、不喜欢干活儿的工人嫉妒,可是亚历山大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他。也许因为大家都觉得小伙子对他们不会造成威胁,因为他毫不隐瞒自己的计划:一旦从拉纳克·斯蒂姆这儿学到他想学的东西,就离开这里。他住在院子的一个角落,紧挨产生压缩空气的蒸汽机。遇到坏天气,一块铁皮可以为他遮风挡雨。夜里,只要往锅炉里加煤,便足够暖和。这是康内尔先生对他格外的优待。经理认为既然“包住”,就不能让他挨冻。

一八五八年,亚历山大刚来格拉斯哥的时候,格拉斯哥是一座让人心悸的城市。在大不列颠,这儿的死亡率最高,犯罪率也最高。因为大多数居民都挤在没有饮用水、没有下水道、没有路灯的贫民窟里。那是一座曲径迷宫,无论警察还是政府官员,没有一个人敢进去。市议员们大谈用大规模爆破的办法,彻底改造贫民窟的面貌,但是,像大多数地区一样,说归说,做归做,纸上谈兵只不过安抚一下人数不断增长的富裕阶层罢了。这个阶层的人们不断地被社会责任感和道德之心折磨。钢铁和煤炭工业在这座城市变得非常重要,因为格拉斯哥离这两种原料的产地都很近。这就意味着,令人窒息的、有害的烟尘笼罩了整个城市。而方兴未艾的化学工业更给格拉斯哥雪上加霜,有毒的气体侵蚀着最健康的肺。

亚历山大并不想在一个地方久留,但是他知道,他必须在这儿待足够长的时间,赚够买一张车票的钱,获得一封证明他品质优秀的推荐信、一份说明他精通锅炉和蒸汽机制造的书面文件。

在造型车间的学习结束之后,他就开始真正学习制造蒸汽机。他的头脑那么灵活,思维那么敏捷,很快就看出许多可以改进的地方。当然,他十分清楚,作为学徒工,他的那些好主意都是康内尔先生的摇钱树。康内尔先生将他的一系列发明都申请了专利。严格地说,这就意味着康内尔先生没有必要将所得利润分给亚历山大,一小点儿也不必。不过,在他那个时代,康内尔先生算是个公平的人。他经常给这个天才的小伙子十沙弗林[32],表示谢意。他还希望能说服亚历山大出徒之后,留在厂里工作。他的发明已经使康内尔先生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除此而外,亚历山大的工资从原先每天十二小时赚一先令,增加到第二年的五先令,第三年的一英镑。康内尔先生需要他。

可是亚历山大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他把赚到的钱都藏到一个秘密小洞里。那个小洞就在院墙上,从外面看和别的砖没有两样。他不相信银行,特别是格拉斯哥的银行。一八五七年,西部银行倒闭,给工业、商业、普通老百姓的储蓄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他还住在原先那个小角落里,还是买二手衣服穿,一个月一次乘坐喀里多尼亚火车到乡下找条小河,洗洗衣服、洗个澡。他最大的开销就是吃饭。他长得很快,总是觉得肚子饿。“性”还没有走进他的生活,因为他一天到晚累得要命,根本没有时间想这些东西。

他终于从康内尔先生手里接过一纸文书。康内尔先生求他留下,他没有应允。那份“文书”说,他三年学徒期满,成绩优秀,可以焊接、镀铜,熟练地操作汽锤、轧钢机,会弯钢管、铁皮,能用零部件组装蒸汽机。他对蒸汽机的原理、理论以及力学原理颇多研究,在水力学研究方面极具天才。

在拉纳克·斯蒂姆,他的学问无人可比,连康内尔先生也在他之下。因为每逢星期日,他都到格拉斯哥大学图书馆学习。他深信,去图书馆比去教堂收获大得多。按规定,除了本校的学生,别人不能到图书馆看书,可是没有什么能难倒亚历山大。有一个大学生经常喝酒,从来不去图书馆,亚历山大便借用他的图书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去那儿读书学习。

亚历山大在工具箱底部做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夹层,把赚来的金币藏在里面。他背着这个箱子,仿佛背着一根羽毛,走过坎伯兰郡,朝利物浦[33]走去。

他在英格兰郡县中这个最美丽、最宁静的郡度过了温馨、美好的几天,便进入英格兰第二大城市。这座城市和格拉斯哥一样肮脏不堪,不过也许在有利于人体健康方面比格拉斯哥强一点点。

亚历山大并不想在利物浦待下去。他想到金矿淘金,只能在这儿等开往加利福尼亚的船。有一条船——奎尼匹亚克号停泊在港湾。这是一条新式三桅木制帆船,用蒸汽机推动螺旋桨,而不是那种用老式桨轮做动力的船。船主兼船长是康涅狄格人,能有一个真正懂得船用蒸汽机的年轻人在船上服务,他很高兴。因为奎尼匹亚克号的工程师已经对亚历山大实地严格考核过。没有一个美国佬会相信“一纸文书”。

奎尼匹亚克号装载的货物混杂在一起,有采矿设备,比如用电池驱动的粉碎机,巨大的铸铁蒸馏器——这玩意儿的用途亚历山大猜不出来——蒸汽机,岩石破碎机。还有许多黄铜配件,谢菲尔德[34]餐具,苏格兰威士忌,咖喱粉。

“都是因为内战,”工程师解释道,“美国的钢铁全都造了枪炮和别的战争用的东西。加利福尼亚不得不从英格兰买需要的物资。”

“我们能到纽约吗?”亚历山大问,心里充满对那座神话般的希望与梦想之城的向往。

“不,我们去费城。多装点煤就是了。我们只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升起风帆。用蒸汽机既快又可以保证直线航行,用不着抢风行驶,也不必搏击反方向的洋流。”

奎尼匹亚克号刚刚从爱尔兰海进入大西洋,亚历山大便明白,为什么船长那么希望船上再有一个懂蒸汽机的人。众所周知,老哈利晕船晕得特别厉害,一边踉踉跄跄值班,一边手里拿着个桶朝里面吐。

“会过去的,”老哈利喘着粗气说,“只是太讨厌了。”

“快回铺上休息一会儿吧,你这个老犟驴。”亚历山大用命令的口气说,“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但是,要想在波涛汹涌的大海制服一头处于压力之下的机器巨兽,让它好好干活儿,即使两个人也得满负荷工作。因此,两天后,老哈利再出现的时候——显然熬过了晕船之苦——亚历山大松了一口气。但是由于润滑油质量太差,发动机曲轴和活塞杆末端连接的轴承很容易变热。这当然不是老哈利的错,问题在于所有可以使用的润滑剂质量都不过关。烧锅炉的活儿经常忙不过来。两个锅炉工中有一个喝多了苏格兰威士忌,差点醉死。这些事情给亚历山大留下深刻的印象,对美国人最初的看法也由此形成:他们不像英格兰人或者苏格兰人那样等级分明。老哈利虽然是工程师,但是抡起铲子高高兴兴地替那个喝醉了的家伙往炉膛里加煤。另外那个锅炉工和别人玩牌的时候尖酸刻薄,赢了之后,莫名其妙掉进大海。奎尼匹亚克号三个“官儿”便轮番干他的活儿。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工程师或者船上的官员绝对不会放下架子干体力活儿,可是讲求实际的美国人总是自己动手,拿起铲子添煤,而不是向船员们发号施令。船员是真正意义上的水手。他们痛恨由于船舱里安装了什么“气喘吁吁”的、危险的玩意儿,使他们这个行业一命呜呼。

离开利物浦十二天之后,奎尼匹亚克号停靠到特拉华码头。但是亚历山大一直没有上岸去看看费城是个什么样子。他负责给奎尼匹亚克号装煤,待在船上看运煤船怎样将装在麻袋里的煤倒竖着装入煤舱。老哈利和几个官员上岸吃他们渴望已久的螃蟹去了。

碰到好天气,风平浪静,轧轧作响、向南前进的船用的煤比老哈利预想的要少。因为顺风顺水,最先着风的帆缘兜满了风,增加了蒸汽机的力量。离开巴西南部佛罗瑞那普利斯前,他们干脆关了锅炉。

让亚历山大大吃一惊的是,他发现南美洲不但煤多,别的矿产资源也很丰富。他纳闷,我们这些从不列颠来的人为什么认为工业资源只限于欧洲和北美?

一艘明轮船[35]把奎尼匹亚克号拖进乌拉圭边境一个狭长、平静的小港,在阿尔哥利港又装满了煤。

“这儿的煤质量很差,比较好的煤层都在内地。”老哈利说,“有的英国公司现在得到了采矿权,可以通过铁路把煤运出去。”

船过合恩角的时候,扬起风帆。那真是永生难忘的经历!大浪滔天,飓风呼啸,亚历山大读过的所有关于合恩角的描述尽在眼前。

奎尼匹亚克号的锅炉直到离开智利的瓦尔帕莱索[36]之后,才再度点燃。当地人把智利拼作Chile。

“智利是我们最后一次可以买到煤的地方。”老哈利闷闷不乐地说。“就是到了加利福尼亚,也没有好煤。只有加了水的褐煤和硫黄含量很高的烟煤。这些煤都不适合用作船舶蒸汽机的燃料。烟气简直能把你呛死。我们不得不到温哥华岛装上能搞到的最好的燃料,所以,我们得升起风帆,再进入西太平洋,一直驶往瓦尔帕莱索。”

“我一直纳闷,为什么我们用的蒸汽机是按烧木头设计的?”亚历山大说。“因为木头多的是,亚历山大!成千上万平方英里都是茫茫无际的森林。”老哈利一双精明的眼睛闪闪发光。“你想到金矿发财,是吗?”

“是的。”

“冲积层早就被人挖光了。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行业。”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当一个蒸汽机工程师也可以成就一番事业。”

自从一八四八年和一八四九年淘金热以来,旧金山人口增长了四倍。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大量人口涌入留下的痕迹随处可见。城市外围破旧的棚屋、简陋的小木屋鳞次栉比,大多数已经无人居住。市中心更容易看到黄金的力量。因为有的建筑物相当漂亮。许多怀抱黄金梦向西部挺进的人最后在这里安顿下来,做些平淡无奇的工作。可是,落基山脉那边爆发南北战争之后,不少人又回东部参战。

是的,他和叔叔詹姆斯一样,非常节省,一个便士掰成两半花。可是,亚历山大知道,想找那么一两个乐意帮忙的淘金者,酒馆是个好地方。于是他找到一家酒馆走了进去。这里的酒馆和格拉斯哥的酒馆全然不同。没有食物,长得俗不可耐的女人等在桌子旁边。顾客们不管喝什么,用的都是小酒杯。他要了一杯啤酒。

“你真的很可爱。”女服务员说,扭动着腰肢,朝他挺了挺两个奶子。“酒馆打烊后带我回家好吗?”

他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她,使劲摇了摇头。“不,谢谢你,小姐。”他说。她气得要命。“怎么了?口音古怪的先生,我不够好吗?”

“不,小姐,不是你不够好。是我不想染上梅毒。你嘴唇上有下疳。”

她送啤酒的时候,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酒溅了出来,翘着鼻子,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走开。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两个男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亚历山大端起酒杯,走了过去。那两个人一望而知就是“淘金狂”。“我能在这儿坐吗?”

“当然,请坐。”那个肤色较浅的家伙说。“我叫比尔·史密斯。这个浑身是毛的家伙是恰克·帕森斯。”

“我叫亚历山大·金罗斯,从苏格兰来。”

帕森斯咯咯咯地笑着:“哦,朋友。一看你就真是从外国来的。长得就不像美国人。你怎么跑到加利福尼亚了?”

“我是个满怀热望想找黄金的蒸汽机工程师。”

“嗨!真是至理名言!”比尔高兴得满脸放光,叫了起来。“我们是满怀热望想找黄金的地质学者。”

“对于找黄金来说,这可是有用的专业。”亚历山大说。

“蒸汽机工程师也一样,朋友。事实上,两个地质学者、一个蒸汽机工程师同舟共济,找黄金就不是痴心妄想了。”恰克说,伸出粗糙的大手,朝酒吧里别的那些喝酒的人挥了挥。“看见他们了吗?都是些不走运的倒霉蛋儿,现在只好哪儿来哪儿去,回肯塔基、佛蒙特,或者别的什么州。他们连片岩和狗屎也分不清,都是些没有经验的棒槌。任何一个傻瓜都会冲洗淘金盘,或者流水槽,但是按照矿脉找黄金就不是谁都可以干的了。必须是那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才能办到。你会造蒸汽机吗?亚历山大,还得让它运转起来。”

“只要有零部件,我就能。”

“你有多少钱?”

“那得看情况了。”亚历山大警惕地说。

比尔和恰克会意地看了一眼,点点头。“你很精明,亚历山大。”恰克说,乱蓬蓬的胡须中露出一个微笑。

“在苏格兰,精明的意思是狡黯。”

“没错儿,那就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说事儿吧。”比尔朝桌子这边俯过身来,压低嗓门儿说。“恰克和我每个人有两千块钱。你要是也有这个数,就可以成为我们的合伙人。”

四美元合一英镑。“我正好有这个数。”

“这么说,可以达成协议了?”

“可以。”

“握手。”

亚历山大和他们握了握手:“我们如何开始?”

“沿着这条美国的河流,有不少废弃了的矿坑。这些矿坑有许多我们需要的设备,不花钱就能弄到手。”比尔说,呷了一口啤酒。

亚历山大想,看起来,我们三个人都不喜欢喝酒。这是个好兆头。他们俩乐观,自信,但是并不傻,受过良好的教育,年轻,能吃苦。

“我们到底需要什么?”他问。

“首先,需要蒸汽机的零部件,需要一台岩石粉碎机。至于修筑水槽和类似设备的木头倒是早就砍伐好了。还得搞一台研磨矿石的机器。不过,前些时候,有些矿工希望找到矿脉之后挖金子,结果没有成功,设备丢弃在矿坑里,现在还能找到。还有轻型牵引机也被他们扔在山上。”恰克说,“我们的钱主要用来买在旧金山不得不买的东西——装在小桶[37]里的黑色炸药。是当地生产的。考虑到东边正在打仗,这儿的炸药还算便宜。硝酸钾可以从智利买到。硫黄,加利福尼亚多的是。做上好木炭的树木随处可见。我们还得买制造炸药筒的纸、导火索。最大的开销是买汞。我们很走运,这玩意儿,在这个海岸上也能买到。”

“汞,你是说水银?”

“没错儿,如果我们想把石英里的金子提取出来,用淘金槽或者摇选台都没有用。你得先用粉碎机把石英石破成两英寸大小的碎块,再用捣矿机碾成粉末。然后不停地注入含有水银的水。你瞧,黄金与莱混合之后,便可以从石英石中分离出来。”恰克皱了皱眉头。“我们无法把一台铸铁蒸馏器拉到山上,那玩意儿足有几吨重,也不能拆开,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往上搬。可是只有蒸馏器才能把黄金从隶合金中提取出来。此外,我很怀疑,能不能那么方便地搞到一台蒸馏器。因此,一旦发现矿脉,我们就得先把含有黄金的汞合金积存起来,直到汞都用完。”

“汞很重,这我知道。”亚历山大说。

“是的。一瓶子就有七十六磅重。但是汞合金里含有大量黄金,亚历克斯[38],高达五十磅。不等分离那些合金,我们就发大财了。”比尔说。

“在这儿还要买什么?对了,工具我自己有。”

“食物。这儿的食物比克罗马或者任何黄金城都便宜。有一袋袋干豆子和咖啡豆。咸肉。至于可以食用的野菜,深山里也采得到。那儿还有许多鹿。恰克是个最好的猎手。”比尔眉毛扬了扬,“我们三个人必须有一个人是好猎手。那地方,熊比人的个子还高,狼成群结队地出来觅食。”

“我应该有支枪吗?”

“当然得有支左轮手枪。步枪让恰克用。在加利福尼亚,任何一个人都有枪,亚历克斯。还得把它别在外面,让人们都看见。”

“六千美元就能把这些东西都买上?”

“没问题。包括我们每人一匹马和驮从旧金山买来的东西的骡子。”

如果亚历山大对“后勤”方面的种种安排有什么怀疑的话,那就是恰克·帕森斯和比尔·史密斯盲目相信大失所望的采矿者会把价值高昂的设备扔在深山老林里。可是,等他们骑着马,走到内华达山脉[39]下面的时候,他开始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乐观。岩石地带已经被挖成一条条他们叫作峡谷的沟壑。种种迹象表明,确实有一帮大失所望的人,把他们曾经拥有的大部分机械设备丢在了身后。

千真万确,凡是美洲河流过、有可能找到石英石矿脉的山脚,都能找到残缺不全的蒸汽机、岩石粉碎机和研磨矿石的机器。这些机器损坏的程度要比锈蚀的程度厉害得多。看起来,那些操作机器的人,对这些机器的性能基本上一窍不通。河水流过的山野正是亚历山大想象之中激战过后的战场。仿佛大炮把那块土地翻了个底儿朝天,到处都是散乱的岩石、砂砾,炸开的坑、洞、窟窿。溪水被迫改道。倒伏的水槽、一节节管子、淘金槽、摇动淘金槽淘洗矿砂的框架、清洗含金土的带弯杆的盒子。一块被恣意挥霍了的土地——如果淘不到金子,就扬长而去,留下机械设备任其腐烂、锈蚀、分解。

他们没有看见任何一个造成这场浩劫的人的踪影。有的人已经回到旧金山。有的人去海拔更高的含有金砂的砂砾层,用专门冲刷含金岩层的高压水枪寻找黄金。还有些人走得更远,希望找到母脉[40]。那些难以捕获的石英石矿脉蕴藏着游离金。最后来的这群人的决心最大,也是淘金热真正的受害者。

他们骑着马一路向前的时候,两位地质学者教给亚历山大这门学科的基本知识。亚历山大的求知欲极强,贪婪地听着,不敢有丝毫放松。

“关于加利福尼亚的岩层结构,没有出版过多少专著。”比尔说。他们两个人里,比尔学问更深。“但是,在欧洲某地,有一位叫菲舍的牧师说,地球表面是由柔韧的岩石组成的地壳,地心是一个坚硬的核。这二者之间是火山爆发喷出的流动的黏滞性的熔岩。这是颇为大胆的理论,我们觉得还有点道理。”“地球的年龄有多大了?”亚历山大问。他以前对自己生活的这个星球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

“谁也说不准,亚历克斯。有的人说两亿年,有的人又说六千万年。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它旋转的时间肯定比《圣经》说的长得多。”

“此话有理。”亚历山大说,“写《圣经》的时候,世界上还没有地质学家呢。”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么,地壳呢?都是岩石吗?矿物在哪儿?”

“从总体上讲,矿物也是岩石。”

恰克接着说:“古生物学者根据岩石里发现的化石,将地壳分成不同的岩层。我们之所以说达尔文的进化论正确,原因就在于此。岩石越古老,潜藏在里面的生命形式越简单。有的岩石——人们称之为基础片麻岩——那么古老,里面什么化石也没有。但是,迄今为止,谁也没有发现基础片麻岩。尽管英国有一种红色砂岩,那么古老,以至于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可是,”亚历山大说,“我们在每一条峡谷、每一座山崖并没有看到平坦的岩层。事实上,很难看到什么岩层。”

“由于地震,地壳一直处于不停的运动之中。”比尔说,“地壳形成之后,岩层经常移动,崩溃,扭曲,脱位——你也可以这样说。而且成年累月被风雨剥蚀,有时沉入海底,有时浮出水面。谈到岩石,地球实在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古老的星球。”

亚历山大从他们嘴里得知,加利福尼亚,特别是沿海岸线,非常年轻。这里经常地震,尽管自从来到此地,他还没有亲身经历过。

“沿海的山脉非常年轻——都是砂岩和页岩。但是再向北,花岗岩将它们割裂开来,边缘地带发生很大的变化。这都是发生在上新世[41]的事情。距现在并不遥远。希尔拉山脉峰峦起伏,山脚露出地面的岩层不乏石灰石,但是山脉本身几乎都是花岗岩。而正是在花岗岩遍布的山峦,你才能找到含纯金的石英石矿脉。我们现在要找的就是这条矿脉。”比尔说。

据说,有的人鼻子有特异功能,闻得见哪儿有金子。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就连地底下埋藏的黄金也逃不脱他们的鼻子。事实证明,亚历山大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八六二年早春,他们骑着马,带着一个庞大的骡子队,离开美洲河一路向南,迤逦而去。那些骡子驮着他们从旧金山买来的东西和从废弃的矿坑拣来的设备——包括一台破旧的研磨机、一台岩石粉碎机、一台中等大小的锅炉。亚历山大将用这个锅炉造蒸汽机。他们把锅炉放在一个制作粗糙的架子上、两条后腿离地,拉着走。比尔和恰克想直插高高的希尔拉山,一向谨慎的亚历山大不同意他们的意见。因为再往高爬,不等采矿,冬天就到了。除此而外,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在一条看起来和其他上百条峡谷毫无二致的峡谷——山坡上到处都是花岗岩巨砾,有的地方已经没有树木,他闻到一种味道。这味道和研磨机一个磨牙里残留的黄金散发出的气味完全相同。

“我们先在这儿试试看,”他说,态度非常坚定,“如果什么也找不到,再往高处爬也不迟。不过,我相信这儿有黄金,而且离地表不远。看见那些露出地面的岩层了吗?恰克。去看看。这儿将是我们第一个申明采矿权的地方。”

露出地面的岩层根基是发了霉的树叶和松软的泥土。树叶和泥土下面,无疑是一条石英石矿脉。恰克拂干净上面的泥土,用锤子一点一点地把石头击碎,石英石闪闪发光。

“天哪!”他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跌坐在地上。“亚历克斯,你真神了!”他跳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没错儿,我们就在这儿先干他一阵子。好好盖间棚屋,再给马建个畜栏。骡子不会走太远,这一带有狼出没。亚历克斯,开始搞蒸汽机吧。”

“不急。”亚历山大说,似乎并不特别激动,这倒也怪。“你得先教会我如何炸开岩石。”

他们没白没黑地干活儿,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必须砍伐许多树木,风干之后,作为蒸汽机的燃料。小木屋必须赶快建造起来,处理越来越多的矿石的机器也得尽快准备好。恰克和比尔先用镐刨出一堆堆矿石,后来又用黑色火药开山炸石,跟着矿脉一直往里延伸。事故不可避免。有一次火药提前爆炸,差点儿把恰克炸成重伤。比尔一天到晚抡着斧子干活儿,一不小心把腿砍开一道口子。亚历山大被一股突然喷出的蒸汽烫伤。比尔用普通缝衣服的针缝合伤口,恰克拄着自制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把散发着臭味的熊油抹到亚历山大身上,治他的烫伤。但是他们仍然咬着牙拼命地干,因为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突然骑着马闯进这条峡谷,发现他们的秘密。

等到雨雪交加的冬天降临,生产已经完全配套。开采出来的矿石,用捣碎机的铁锤捣成粉末,蒸汽机轰鸣着不停地工作。这里的水资源非常丰富,冲洗捣碎机滚筒的水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游离金和研磨室里的汞化合,没有化合的金和泥浆一起流到选矿槽倾斜的折流板。折流板底部有一块铜板。铜板上有更多的汞,“捕捉”这些“逃逸”出来的黄金。

春天刚过一半,汞的功效就看出来了,一片片黄颜色的合金越积越多。

亚历山大刚过二十岁生日,艰苦的劳动使他变得瘦削结实、强壮有力。他身高只有六英尺多一点,他知道自己不会再长个儿了。

但是,他想,我厌倦了这种生活。过去的六年里,我头顶从来没有一片遮风挡雨的屋顶。就连在奎尼匹亚克号,因为防水层做得不好——如果甲板还可以用防水材料堵得严丝合缝的话——水也常常从头顶渗漏下来,打湿吊床。我吃东西,喜欢吃得肚子发胀。但是在格拉斯哥,百分之九十五的食物是面粉做的,这儿,却只有豆子和鹿肉。最后一次吃烤牛肉和烤土豆是在金罗斯参加一个朋友的结婚典礼。比尔和恰克都是好人。他们聪明、对地质学颇多研究。可是,他们对乔治·华盛顿远比对亚历山大大帝知道得多。是的,我厌倦了这种生活。

因此,在五月那个晴朗的早晨,当恰克说出下面这番话的时候,亚历山大仿佛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音调优美的号角。

“这些汞合金,”恰克说,凝视着他们艰苦劳动的成果,“实际上就是许多黄金。即使我们只能从中提炼出百分之三十而不是百分之四十的金块,我们也成了富豪。现在,是让猫从袋子里出来的时候了。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骑马到科罗马搞回几台分馏器。剩下的两个人留在这儿,对付可能和我们抢地盘的人。”

“让我走吧,因为我想走。”亚历山大说,“我的意思是,我想永远离开这儿。你们可以把汞合金的三分之一给我。至于我在这个矿井的股份,可以转让给能帮你们搞到分馏器、并且使蒸汽机运转的任何人。给我一镑好矿石做化验,你们一定会有许多潜在的合作伙伴。”

“可是,这条矿脉的开采工作刚刚起步!”比尔吓了一跳,不由得喊了起来。

“亚历克斯,越往深挖,黄金的品位越高!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找到像你这样既吃苦耐劳又随和的合作伙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为什么要走?”

“哦,我想,我只是自由惯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学到的东西,都学到了,所以我该上路了。”他笑了起来,“别的地方有更多的山,山下有更多的黄金。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会把分离出来的汞再还给你们。”

亚历山大在科罗马把他那份汞合金分离出来之后,总共得到六十镑黄金。他把其中五十五镑熔成金锭,藏在工具箱底部的夹层里,用骡子驮着出了城。他身带黄金的消息当然早已不胫而走,但是离小城最后一座小木屋不到一英里,他就巧妙地甩掉跟踪他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他加入到一支武装精良、人数众多的部队之中。这些人到东部参加内战时期生死攸关、最为严酷的战斗。亚历山大把自己应该扮演的那个角色——心境不佳的、运气不好的采矿者——扮演得无懈可击。即使这样,他每天夜里还是搂着他那个宝贝箱子睡,而且渐渐习惯了缝在衣服里面的金币带来的不便。他也绝对不让别人看出,他带的东西很重。

翻越高高的落基山之后,印第安人尚处原始状态的生存方式让他着迷。那些傲慢的、气度不凡的男人披挂着用漂亮珠子装饰的鹿皮,骑着没有马鞍的小马,长矛上羽毛飘飘,手持弓箭,随时准备攻击敌人。不过,他们很聪明,不会轻易袭击这支人数众多而且好战的部队,尽管他们痛恨白人。他们只是骑在马背上,看了一会儿这些入侵者,就消失了。成百上千头美洲野牛和鹿,以及别的小一点的走兽在草原游荡。一只个头不大的穴居动物蹲在地上四处张望,就像土地爷。亚历山大看得着了迷。

因为欧洲殖民者分布越来越广,渐渐形成一个个村落。泥泞的小路两边伫立着一幢幢破旧的木屋,部队从这样的村庄走过。这儿的印第安人穿着白人的服装,一个个醉意朦胧,步履蹒跚。亚历山大心里想,酗酒毁了这个世界。就连亚历山大大帝也是因为狂饮滥喝、胃肠破裂而死。白人不管走到哪儿,都要随身带着廉价的烈酒。

他们跟着马车留下的车辙不停地前进。因为正在打仗,路上碰到几个向西去的殖民者。为了不受印第安人的袭击,这些人跟着长长的运输车队,艰难跋涉。翻过堪萨斯山,进入堪萨斯城。这是一座比较大的城市,位于两条大河交汇处。亚历山大在这儿和伙伴们告别,沿密苏里河到达圣路易斯和密西西比河。这一定是世界上最长的河流,他想,心里充满敬畏之情,又一次惊讶于大自然对美国慷慨的馈赠:肥沃的土地,丰富的水资源。虽然冬天远比苏格兰冷,但是种庄稼的季节风调雨顺。这好像没有什么道理,从地理位置看,苏格兰远比美国靠北。

他小心翼翼避开正在打仗的地区。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想卷入一场自己既无权利又无必要参加的战争。穿越印第安纳州的路上,薄暮时分,他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面停下脚步,像以往一样请求房东给他吃顿饭,留他在仓房住一夜,他帮人家干点儿重活。因为那么多男人都上前线打仗去了,他这招很灵。女人们信任他,他也从来不辜负人家的信任。

一个女人听见敲门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短枪。他立刻就明白她为什么“荷枪实弹”。这个女人年轻、漂亮,屋子里没有孩子的动静。她只一个人在家?

“把枪放下,我不会伤害你。”他带着苏格兰口音说,喉音很重,美国人听起来觉得既新鲜又悦耳。“给我一口饭吃,再让我在仓房里睡一晚上。我可以给你劈木柴,挤牛奶,锄菜地里的杂草。你要我干哪样呢?”

“我要的是,”她冷冷地说,把枪靠墙放下,“丈夫回家。可惜,永远办不到了。”

她叫赫诺瑞娅·布朗,丈夫几个星期前去打仗,死在一场叫做夏伊洛[42]的战斗中。从那以后,只剩下她一个人,靠耕种一块薄田养活自己。虽然娘家一再叫她回去和他们过,她都断然拒绝。

“我喜欢独立。”吃饭时,她对亚历山大说。饭菜很丰盛——鸡、炸土豆、菜园里她种的青豆和自从离开金罗斯再也没有喝过的、最好的肉汤。她的眼睛碧绿,睫毛浓密,目光中闪烁着幽默、坚定和不屈不挠的精神。这时,一种新的表情出现在那目光之中。她仿佛陷入深思,放下叉子,神情专注地看着他。“可是,我心里很清楚,一旦战争结束,男人们都回来之后,我就无法一个人再在这里生活下去了。我想,你该不是在找一个有一百英亩土地的妻子吧?”

“不是,”亚历山大温柔地说,“印第安纳不是我旅行的终点,我也永远不会做个农民。”

她耸了耸肩,丰润的嘴唇向下撇了撇。“可是,试一试还是值得的。你会是个好丈夫。”

吃过晚饭之后,他把她的斧子磨快,就着灯光劈了一个小时木头。他轻轻松松挥舞着斧子,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快劈完的时候,她站在后门,痴痴地看着他。

“你都出汗了。”她说。他放下斧子,又磨了起来。“天凉了。我在厨房的铁澡盆里烧了些热水。你要是能从井里再取些水,就可以暖暖和和洗个澡。你洗澡的时候,我给你洗衣服。衣服明天早晨干不了。所以,你不能在仓房里睡。你可以在我的床上睡。”

再走进他们刚才吃饭的厨房,亚历山大发现里面已经收拾得一尘不染。盘子已经洗净,做饭用的大铁炉子炉火正旺,整个房间暖融融的,让人觉得十分舒服。铁澡盆放在炉子前面,盛着半盆她用大铁壶烧的热水。他从井里取了一壶水,倒进盆里。她伸出手,站在那儿,接过他脱下的衣服一牛仔裤、细斜纹布衬衫、法兰绒长内裤,脸上露出赞赏的微笑。

“你的身材真好,亚历山大。”她说,回转身把衣服扔进松木台子上放的洗衣盆。

泡在热水中,那感觉真好!他就那样弓着腰、下巴放在膝盖上,眼帘低垂,双目微闭,坐在水里尽情享受着。

感觉到她那双粗糙、有力的手搭在他的脊背上,他才睁开一双眼睛。

“这块儿,你自己够不着。”她说,手指揉捏着他的皮肉。她在他水淋淋的脚下铺了一块挺大的编织而成的地毯,给他腰间裹了一块粗麻布浴巾,非常麻利地搓起他的脊背。

如果刚才他还觉得精疲力竭,现在一下子就活力四射,所有的感官都跃动起来。他裹着浴巾转过脸看着她,有点笨拙地吻她。她立刻做出强烈的回应。热烈的长吻化作一张用最热烈的激情编织而成的黑色大网,将他们紧紧笼罩。那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她脱下破旧的裙子、宽松的内衣、内裤、家织的长袜,亚历山大·金罗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全裸的女人紧贴着自己站在眼前。她那丰满的乳房让他着迷,怎么爱也爱不够。他把脸埋在双乳之间,掌心轻轻揉着紫红的乳头。一切都那么自然。他虽然对做爱毫无经验,但是清楚地知道,她需要什么,自己需要什么。他们一起攀上快乐的巅峰。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快乐和刺激自己进入高潮的羞涩完全不相称。

夜深之后,他们回到她的床上,但是亚历山大还是不停地和这个可爱、多情、美丽的女人做爱。她也像他一样饥渴。

“留下来和我过吧。”天亮之后,他开始穿衣服的时候,她求他。

“我不能,”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不是我的天命,不是我的定数。如果我留在这儿,就等于拿破仑选择了厄尔巴岛[43]。”

她没有哭泣也没有表示反对,而是默默地站起身去给他做早饭。他去备马,把工具箱和行李驮到骡背上。在美国的冒险旅行中,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整整一夜把黄金忘在仓房的草堆下面。

“定数,”她若有所思地说,在他的盘子里堆满鸡蛋、咸肉,碗里盛满玉米糊,“这个说法真古怪。我以前就听人说过。但是我不知道人们会像你这样认真。如果可以,请你告诉我,你的定数是什么?”

“我的定数是成为一个大人物,赫诺瑞娅。我要让一个心胸狭窄、心怀恶意、报复心极强的长老会老牧师看一看,他想毁掉的那个人可以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让他看一看,人可以超越卑微的出身,而如高山般崛起。”他皱着眉头,凝视着她那张玫瑰般美丽的脸。一夜风流把她变得越发俊俏。“亲爱的,养上四五条凶猛的看家狗。再说,你也是个强悍的女人,它们会尊重你,听你的话。训练它们朝脖子上咬。有几条狗比有支枪管用。你可以拿枪打兔子,打鸟,打你能找到的任何小动物喂狗。这样一来你就能一个人不受骚扰在这儿安安静静住下去,直到那位可以成为你夫君的人来到你身边。他会来的。一定会。”

亚历山大离开的时候,赫诺瑞娅站在高高的门廊下面一直目送着他,直到他消失在地平线那边。他纳闷,她是否想过,她给他带来的变化有多大。他内心深处尚未成熟的那种对性的饥渴之苦,现在已经变成一种自觉的意识。她,赫诺瑞娅·布朗,已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但是,由于她是这样一个贤淑的好女人,他永远不会像许多别的男人那样,只要有得到女人的机会就不惜出卖自己的骄傲和自尊。

分手的时候,他最大的痛苦是,意识到自己不能做那件他急切想做的事情——给她留一小袋金币,艰难时,她可以用来度日。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她一定会扔出去,对他的看法大打折扣。如果悄悄留下,等他走了之后再让她发现,一定会玷污她美好的记忆。他能给予她的只能是帮她劈点柴,锄锄菜园里的杂草,修修小推车——现在好用多了,磨锋利斧子,还有奉献他自己的精髓。

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否鼓舞了她,使她变得更有活力。我永远不会知道命运之舟将把她带到何方。

让亚历山大不寒而栗的是,纽约和格拉斯哥、利物浦非常相似,大量涌入的人群都挤在散发着臭气的贫民窟里。不同之处在于,这些人都很乐观,相信自己不会永远待在人类垃圾堆的最底层。因为他们来自欧洲各地,通晓好几种语言,相信自己总能派上用场。现在他们都按民族聚居在一起。尽管生活条件极差,但是他们不像英国穷人那样绝望。贫穷的英格兰人或者苏格兰人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摆脱贫穷,会站立起来。而每一个纽约人似乎都相信未来会更美好。

或者至少这是他在这座城市走马观花得出的结论。在爬上开往伦敦的轮船的舷梯之前,他和他的马、骡子寸步不离。商业区宽阔的大街上,比较有钱的人来来往往,看见他,微微一笑。这个年轻人身穿鹿皮,骑一匹高头大马,还拉着一匹迈着慢步、十分耐性的骡子。他们认为,他一定是来自大平原哪个村庄的乡下人。

就这样,他终于来到伦敦,又一座他从未见过的、让人难以置信的、无计划扩展的城市。

“针线大街。”他对出租马车车夫说。藏黄金的工具箱放在身边。

他还是身穿鹿皮外套,头戴宽边软帽,搬着沉甸甸的工具箱走进英格兰银行的前门,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放在地板上,向四周张望。

银行职员做梦也不曾想到对任何一个走进这座“圣殿”的人态度粗鲁,甚至言词不恭。于是,亚历山大看见一位矮胖的职员正面带微笑向他走来。

“你是美国人?先生。”

“不,一个需要一家银行的苏格兰人。”

“哦,我明白。”嗅到金钱的味道,那个矮胖的职员越发变得小心翼翼,不敢把这位装束古怪的顾客随便推给那个小听差。他请亚历山大坐下,直到一位副经理得空之后出来接待他。

不一会儿,一位重要人物走了出来:“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呢?先生。”

“我叫亚历山大·金罗斯。我想让你的银行为我存放金锭,”亚历山大说,用靴尖踢了踢地上放着的那个箱子,“我有五十五磅黄金。”

两个小听差抓着把手,把那个沉甸甸的箱子抬进瓦尔特·莫德林的办公室。

“你的意思是说,金罗斯先生,你一个人带着五十五磅黄金从加利福尼亚辗转来到伦敦?”莫德林先生大睁着一双眼睛问。

“我带了一百磅重的东西。黄金上面放着工具。”

“你为什么不把黄金存到旧金山的银行里昵?或者至少可以存进纽约一家银行?”

“因为我唯一信任的银行就是英格兰银行。我认为,”亚历山大说,没有意识到他说话的口气和他刚刚离开的那块土地上的人们完全一样,“要是连英格兰银行也会破产的话,这个世界就无法运转了。我已经对你说过,我这个人不相信银行。”

“哦,英格兰银行荣幸之至,先生。”

锤子、锉子、扳手和许多别的工具摆了一地。亚历山大撬起箱子底部的夹层,十一块金砖出现在眼前,闪着微光。

“我在科罗马从汞合金中提取了这些黄金,”亚历山大兴致勃勃地说,把金砖放到桌子上,夹层的木板和工具放回到箱子里。“你能替我保管吗?”

莫德林先生眨了眨眼。“保管?就这样保管?你不愿意兑换成现金?这样至少还有点利息。”

“不。因为,在我看来,它只有这样才有意义。我不想把它变成账簿纸上的一个数字,莫德林先生,不管那个数字后面跟着多少个零。只是因为我不想总是沉甸甸地背着它走,才想寄存在这儿。您能替我保管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金罗斯先生!”

亚历山大走出银行大门的时候,莫德林先生望着他那高大的、像猫一样无声无息离去的背影,心里想,这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客户。亚历山大·金罗斯!我敢拿他藏在工具箱里的东西打赌,在以后的岁月里,英格兰银行将经常听到这个响亮的名字。

他用带回来的美元兑换了四百英镑,都是沙弗林。但是,他没有因为有了钱,住豪华酒店、买高档消费品,亚历山大甚至连一套讲究的衣服也没有买。相反,他买的都是经洗耐磨的粗棉布工作服和法兰绒内衣内裤,然后就住进肯星敦一家寄宿公寓,那里提供很好的家常便饭和舒适的房间。他去参观博物馆、公共的和私人的画廊,参观伦敦塔和塔梭滋夫人名人蜡像陈列馆。在一家私人画廊,他从那笔轻易不肯动用的钱里拿出五十英镑,买了一幅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44]的作品,因为画上那个女人特别像赫诺瑞娅·布朗。他把这幅画交给英格兰银行的莫德林先生,请他代为保管时,莫德林不动声色。他心里想,如果亚历山大·金罗斯肯花五十英镑买一张画儿,这幅画肯定是传世之作。除此而外,那幅画确实非常漂亮,充满浪漫风情。

然后,他坐着火车一路向北横穿英格兰,回到离金罗斯县城不远的奥克特德兰村。

在亚历山大·金罗斯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将发生什么,伊丽莎白永远无法得知。她听到的故事,有一半都是人们虚构的。他回来的目的是想找个未婚妻。他之所以不想马上结婚,是因为沿着亚历山大大帝的足迹——照字面意思——造就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还没有实现。他深信,一个年轻女人肯定不愿意跟着他,重走那位马其顿[45]国王征服世界走过的路。因此,他打算远征回来之后,再和她结婚,然后带着新娘到新南威尔士。他已经选好了未婚妻,她就是詹姆斯叔叔的大女儿琼。他还清清楚楚记着她,仿佛昨天还见过面。那是个高雅、早熟的小姑娘,十岁。她用一双纯净如水的眼睛看着他,说她爱他,永远爱他。现在她该十六岁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两年后,等到完成新的长征,她十八岁正好结婚。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骑着一匹雇来的马,回到金罗斯,拜访詹姆斯叔叔。他不愿意见他,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你和过去一样,还是吊儿郎当,游手好闲。”詹姆斯说,一边把客人往前面客厅里领,一边招呼家里人倒茶。“你父亲的丧葬费都是我花的。因为你从这个地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先生,”亚历山大一本正经地说,“你总共花了多少钱?”

“五镑。我没有更大的能力,只能掏这点儿钱给他办丧事。”

亚历山大把手伸进鹿皮外套口袋里,摸索着。“这是六英镑。多余的那一镑算利息。他死多长时间了?”

“一年了。”

“我想,希望老家伙默里跟邓肯一起下地狱,是不是太奢侈了?”

“你真是个口出狂言、想入非非的大坏蛋,亚历山大!历来如此。感谢上帝,你和我们这个家族压根儿就没有血缘关系。”

“默里对你说了那些事情?是吗?还是邓肯?”

“我的哥哥临死也没有说出自己的耻辱。是默里在葬礼上告诉我的。他说,一定要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这时候,琼端着茶盘走进客厅。茶盘里放着茶和糕点。啊,她可真漂亮!正如他想象的那样,已经长大成人,有着赫诺瑞娅·布朗那样亮闪闪的睫毛、绿玉般的眼睛。但是,他看出,琼甚至没有认出他,更不要说还记着永远爱他的海誓山盟。她只是随便看了他一眼,就神气活现地走了出去。不过,这可以理解。他已经发生很大变化。最好还是认真考虑如何和詹姆斯做这笔交易。

“我回来是想向琼求婚的。”他说。

“你不是开玩笑吧!”

“绝对不是。我是以我毕生的荣誉,向琼求婚的。尽管我知道,她还年轻,不到嫁人的年龄,但我可以等。”

“你可以等到蛆虫把你吃光!”詹姆斯生气地说,一双眼睛闪闪发光。“把德拉蒙德家的女儿嫁给一个私生子?还不如把她嫁给一个再洗礼派教徒!”

亚历山大还是努力压住心里的怒火。“除了你,我,老默里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人知道。所以,这有什么关系昵?我正走向通往财富的大门。”

“呸!你离家出走之后,到哪儿去了?”

“到格拉斯哥去了。在那儿当学徒,造锅炉。”

“你以为造个破锅炉就能发财?”

“不,我还有别的生财之道。”亚历山大说,并想告诉詹姆斯黄金的事。一听黄金,他肯定能闭上他那张臭嘴。

可是詹姆斯已经听够了。他站起身,昂首阔步走到前厅,用非常夸张的动作打开门,指着门前那条路,叫喊:“你现在就滚,亚历山大,不管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不会娶上琼,或者金罗斯任何一个年轻女人!你要是敢试试看,我和默里牧师就给你戴上颈手枷,让你当众受辱!”

“那么,我就向你起个誓,詹姆斯·德拉蒙德,”亚历山大咬牙切齿地说,“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乐乐呵呵地把一个女儿嫁给我。”他走过门前那条小路,跨上雇来的那匹马,扬长而去。

詹姆斯望着亚历山大的背影纳闷,他是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而且骑得那么好?他从哪儿弄来这么漂亮的衣服?可是一切已经晚了。

伊丽莎白那年五岁,此时此刻,正在厨房和琼、安妮学如何做烤饼。因为琼忘了对两个妹妹讲客厅里有位客人,伊丽莎白一直不知道,堂兄亚历山大——“游手好闲的锅炉学徒工”和她只隔着一个房间。

亚历山大放开缰绳,让马儿一路慢跑。他承认,自己是一时冲动办了件傻事。其实,稍微认真地想一想,就能想到詹姆斯·德拉蒙德对他的请求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但是,他那时只想着,还没有成熟的琼和赫诺瑞娅·布朗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要不是我看出赫诺瑞娅·布朗无法和印第安纳州她那块土地分开,我一定会娶她为妻。

现在似乎没有什么急事可做了,亚历山大把他那个西部牛仔的马鞍放在马背上,把行李什物装在两个马褡裢里,开始穿越欧洲的旅行。沿途看到的景物让他觉得正在历史的长廊漫游:哥特式教堂,小镇里一幢幢木架上涂抹灰泥建造而成的房屋,巨大的城堡。到达希腊之后,看到一度金碧辉煌、宏伟的庙宇由于大地母亲的运动,已经坍塌。马其顿仍然处于正在解体的奥斯曼帝国的控制之下,历史遗留下来的证据表明,它受伊斯兰教的影响比受亚历山大大帝的影响大。

事实上,当他在土耳其周游,在伊苏斯[46]四处探寻,然后沿着与他同名的那位伟大人物走过的路线,向南进发,进入埃及的时候,他发现,亚历山大大帝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世界古老的历史在巨大的石头上留存下来,不管是金字塔、金字形神塔[47]、圣殿,还是红色砂岩大峡谷石壁上开凿出来的宏伟的神庙都打着历史的印记。巴比伦是一座土坯堆成的古城。它的空中花园已经消失在时间的迷雾之中,关于亚历山大的死或者他生前的业绩,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慢慢地,“朝圣”变成对亚洲无法满足的好奇,而不是倒拨世纪之钟的时针,寻觅历史的源头。于是,他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不管亚历山大大帝是不是到过那个地方。他骑马翻过东土耳其的崇山峻岭,看见积雪覆盖着山坡,从撒哈拉大沙漠成年累月吹来的黄沙,又将那山坡变成粉红色。现在,让他肃然起敬的是,大自然神奇的力量和人类如何面对大自然、改造大自然。

尽管战争已经结束十年,他觉得去克里米亚[48]旅行仍然是莽撞之举,于是,他向东翻越高加索山脉,到达里海[49],进入俄罗斯的边塞地区巴库[50]。这是从中国发端的古丝绸之路向北延伸的一条“支线”。这个地方荒凉,几乎不下雨,它的首府也叫巴库。这座小城依山而建,一幢幢东倒西歪的房子顺着山势层层相连。他在这儿发现两大“奇观”。第一是鱼子酱;第二是当地人如何开动里海明轮船、火车机车和固定的蒸汽机引擎。

整个巴库地区到处都是杂乱无章的“油井”。有的人管这些“油井”的产品叫石脑油[51],有的、叫沥青,化学家叫石油。许多这样的“油井”燃烧着,明亮的火焰冲天而起。他看出,燃烧的不是石油,而是“油井”里喷发的天然气。从埃及回来之后,他骑着马向阿拉伯半岛红海沿岸进发,本来想到麦加[52]朝拜。但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英国旅行家劝告他最好别去。因为异教徒在那儿不受欢迎。可是巴库和麦加、罗马、耶路撒冷一样,人们的信仰也属于全然不同的宗教派别。他们信仰拜火教。那是从波斯传来的,崇拜燃烧的天然气。这种崇拜给这个本来已经充满异国风情的小地方平添了几分奇异的色彩,宗教仪式也有很大的不同。

遗憾的是,亚历山大不会说俄语、法语、波斯语,或者巴库人能听懂的任何一种语言。他也找不到一个会说英语的人。他只能推测,这些质朴的人因为缺煤和木材,只好用石油做燃料烧锅炉。对油井进一步观察之后,亚历山大又发现,其实,是石油产生的气体而不是石油本身把水变成温度很高的蒸汽。这就是说,油盘上面,锅炉炉膛里的气体一旦开始燃烧,石油必须继续变成气体。更让他着迷的是,这种油——看起来就是油——产生的烟比煤和木材少得多。

离开巴库,翻过像落基山一样连绵逶迤的山岭,亚历山大一路向南,进入波斯。人们把这些山叫作厄尔布尔士山脉[53]。这条山脉的山比较低,悬崖峭壁也比较少。亚历山大惊讶地发现,这儿也盛产石油。看了波斯波利斯[54]周围的废墟,他觉得不虚此行。可是,他还有些个人的事情要办,只得再次掉转马头往北,到德黑兰[55]。他的鹿皮衣服已经所剩无几,德黑兰是大城市,可以找到裁缝,做几套岩羚羊皮衣服。这种柔软的、十分高雅的皮革做成衣服,穿在身上非常舒服。于是,他又给了那位兴高采烈的裁缝一些钱,让他多做几套。他把这些衣服寄给英格兰银行的瓦尔特·莫德林,请他代为保管,等他什么时候去英格兰再取回来。这就是典型的亚历山大。他信任裁缝,把银行看作仓库而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他现在已经非常习惯连比划带画图和人们交流,心里想,即使把他流放到熊的领地,他也能让熊明白自己的意思。也许因为他单身一人,看起来普普通通——尽管一望即知是个“老外”——从十五岁离家出走,漫漫长途,他从来没有受到什么人的攻击。他总是帮人家干点这样或那样的体力活儿,挣口饭吃。人们尊重诚实的劳动,也尊重他。

除了岩羚羊皮衣服外,他还不时给莫德林先生寄去别的东西,包括从巴库买的两幅画像,从波斯波利斯买的一尊非常漂亮的大理石雕像,从凡城[56]买的一块很大的丝织地毯,从亚历山大港集市上买的一幅画。卖主说,这幅画原来在拿破仑手下一个军官手里。是那家伙从意大利掠夺来的。亚历山大花了五镑,但是直觉告诉他,这幅画的价值要高得多。因为是幅古画,和他从巴库买的那两幅有点相似之处。

他让自己尽情享受。因为童年时代没有快乐,在格拉斯哥那几年,也没有幸福可言,所以更觉得应该珍惜这一段美好的时光。毕竟他才二十多岁,人生的路还很长。常识告诉他,他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使他增长了见识。旅行期间,他学会了拉丁语、希腊文。总有一天,人们将因为他拥有比财富更多的东西而尊重他。

然而,什么事情也有结束的时候。他在伊斯兰世界、中亚、印度和中国游历五年之后,从孟买[57]启程,乘船回伦敦。因为苏伊士运河已经开通,走这条航线快得多。

他已经捎话给瓦尔特·莫德林先生,下午两点到英格兰银行。所以,莫德林先生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一篇“讲话”,以便交接亚历山大寄到针线大街那些财物时,劝导他一番。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把存放在他家阁楼里的部分财物赶快送到办公室。那是一个体积很大的帆布包裹,靠他的办公桌立着。

身穿皮衣的亚历山大大步流星地走进英格兰银行,把一张五万英镑的汇票放到银行家面前,然后在供客人坐的椅子上坐下,眼睛里荡漾着笑意。

“没有金砖?”莫德林先生问道。

“我去的那个地方不产黄金。”

莫德林先生端详着亚历山大那张风吹日晒的脸、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黑山羊胡子、长及肩膀的鬈发,说:“你看起来气色非常好,先生。你去过的那些地方可不是什么富庶之地。”

“我可是一天也没病过。我看到我的岩羚羊皮衣服已经到了。别的东西你都收到了吗?”

“你的‘东西’,金罗斯先生,可没少给银行添麻烦。我们这儿又不是邮局!不过,我还是找了个鉴定人对你这些‘东西’做了个评估,看看哪些‘东西’可以放在外面的仓库,哪些东西得送到金库。那尊雕像是公元前二世纪古希腊的稀世珍宝,那两幅画像是东罗马帝国时代拜占庭风格的传世之作,那块地毯每平方英寸就有六百对十字结,做工之细可想而知。那幅画是乔托[58]的作品。那两个花瓶是中国明朝瓷器上品。屏风也是一千五百年前的艺术品。因此,我们把这些珍贵的文物都存放到金库里。你现在看到的这个包裹,我们确定是一包新衣服——自然是不同一般的新衣服——之后,一直放在我家阁楼上。”莫德林先生满脸严肃地说。他拿起那张汇票,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这张汇票是什么意思呢?先生。”

“钻石。今天上午,我把带来的钻石卖给一个荷兰人。他捡了个大便宜,我也乐得按这个价格出手。找到钻石,我非常快乐,这就够了。”

“钻石?为了找到钻石,你们是不是也要开掘矿坑?”

“当然也可以开掘矿坑,不过这是更现代的做法。我是在亚当还是个小男孩儿的时候就已经被人们采掘过的地方——兴都库什山脉[59]、帕米尔高原和喜马拉雅山流下的闪闪发光的小溪布满沙砾的河床——找到这些钻石的。西藏可以采集到最好的宝石。未经雕琢的钻石看起来就像小石子儿或者沙砾,特别是和一层含铁量很高的矿石混在一起的时候,更难区别。如果它们在那层矿石里闪闪发光的话,早就被人发现了。我去的都是非常偏远、无人涉足的地方。”

“金罗斯先生,”瓦尔特·莫德林先生慢吞吞地说,“你真是个非凡的人物。你有迈达斯[60]的点金术。”

“我以前也这样想,可是现在想法变了。一个人能找到这个世界的财宝,因为他正视他看到的东西。”亚历山大·金罗斯说,“这就是秘诀。正视你看到的东西。大多数人做不到这一点。机会并不是只敲一次你的房门,而是连续不断地敲打。”

“机会现在是不是让你和伦敦的‘金融王国’擦肩而过呢?”

“不,好人儿!”亚历山大说,有点惊讶。“我要到新南威尔士。这次是开采黄金。我需要一张开给悉尼某家银行的信用证。帮我找一家不错的银行!尽管,我的黄金最终还得存到你这儿。”

“银行,”莫德林先生说,保持着一种尊严,“绝大多数都是无可指责的,先生。”

“废话!”亚历山大轻蔑地说,“悉尼银行和格拉斯哥银行、旧金山银行没有两样。从最高层开始就想骗人。”他站起身,毫不费力地拿起那个挺大的包裹。“在我决定如何处置之前,你能替我保管一下这些东西吗?”

“要收点儿费。”

“收费嘛,这我知道。现在,我要去趟《泰晤士报》。”

“如果你能告诉我,你这几天在伦敦的住处,我可以派人把这些衣服给你送去。”

“不用了。外面有辆出租马车等我。”

莫德林先生被好奇心驱使着,忍不住问道:“《泰晤士报》?你是不是想写文章,介绍这次旅行的所见所闻?”

“不,我可没这么想过。我是想登个广告。到新南威尔士要走两个多月。我不想把这点时间白白浪费掉,所以想找个人教我学法语和意大利语。”

尽管詹姆斯·萨默斯的英语带着很重的中部地区的口音,不怎么好听(“相关人员评价”一栏如是说),推荐人介绍,他的法语和西班牙语听起来相当悦耳。他解释说,吉姆[61]十岁前,他父亲一直在巴黎经营一家啤酒屋。后来,他们举家搬到威尼斯,还干老本行。亚历山大之所以在众多申请人里选他,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世离奇。他的母亲是法国人,书香门第,坚持让儿子阅读所有法国经典著作。母亲死后,父亲又娶了个同样有文化、有教养的意大利女人。这个女人一辈子没有生育,便把心血都用在培养丈夫和前妻生的这个儿子身上。可惜詹姆斯·萨默斯压根儿就不是做学问的料。

“你为什么申请这个职位?”

“为了去新南威尔士。”萨默斯说。

“你为什么想去那儿?”

“哦,就凭我这口音,在伊顿[62]、哈罗[63]或者温彻斯特[64]还能找上个好工作?我父亲从斯美斯威克来,所以我说话全是那儿的味儿。”他耸了耸肩。“此外,金罗斯先生……先生,我天生不是在教室里待着的料。我也从来没有受雇于豪门,给阔人的女儿当家庭教师,现在还会吗?实际上,我喜欢艰苦的劳动。我的意思是,喜欢体力劳动。与此同时,我这个人还愿意负点儿责。新南威尔士也许正是我应该去的地方。我听说,那个地方,你说话带什么口音并不影响找工作。”

亚历山大往椅背上靠了靠,仔细打量着詹姆斯·萨默斯。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一种天生的依赖和某种程度的谦卑。他需要依靠一个无论能力还是智慧都胜他一筹的人。亚历山大估计,他的父亲一定严厉但公平,同时也是个难得一见的人物:经营酒馆,却滴酒不沾。儿子把父亲对他的教育等同于女人的柔弱,又渴望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一个不肯奉承的仆人。

“这活儿归你了,萨默斯先生,”亚历山大说,“不过,到悉尼之后,我可能还要用你。前提当然是你愿意给我干活儿。你教我学会法语和意大利语之后,我还需要一位忠诚的助手。我这样说丝毫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那张朴实但不乏吸引力的脸立刻红光满面,萨默斯非常高兴:“哦,谢谢你,金罗斯先生,先生!谢谢你!”

一八七二年四月十三日,他们到达悉尼。那一天正好是亚历山大二十九岁生日。这次远航总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因为亚历山大学习法语和意大利语的进度比他原先想象的慢,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去过日本,也没有去过阿拉斯加、堪察加半岛[65]、加拿大西北部和菲律宾。

吉姆·萨默斯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总是那么活跃的、旺盛的精力。这个人喜欢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情、去的每一个地方,心甘情愿地做金罗斯先生想做的事儿。他称呼亚历山大为“金罗斯先生”,喜欢亚历山大称呼他“萨默斯”,而不是表示亲切和随和的“吉姆”。

到达悉尼第一天的晚上,亚历山大对萨默斯说:“至少,旧金山屹立在伸向一个巨大海湾的半岛上,污水可以流进大海,闻不到刺鼻的臭味。悉尼却拥抱着海湾,污水就停留在这一湾小得多的水域。我可受不了这臭味儿。就像在孟买、加尔各答[66]、黄浦一样,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为了防止人们从这臭气之中逃到内陆地区,这些傻瓜在中心公园那头搞了个低劣的排污通道!呸!”

萨默斯暗想,亚历山大对悉尼未免太挑剔了。他觉得这座城市很漂亮。后来,他发现,金罗斯先生的嗔觉器官非常灵敏。有一天,在育空[67],金罗斯先生对他说,他能闻出育空有许多黄金。

“但是,我不想在纬度这么高的地方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季,萨默斯,我们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他说。

亚历山大把信用证交给莫德林先生推荐的那家银行之后,立刻登上火车、再乘坐马车,一路向西,直奔巴瑟斯特。巴瑟斯特四周都是金矿,但是这座小城本身并非矿业中心。亚历山大估计,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使得小城看起来秩序井然、非常干净、有益于健康。

他没有到旅馆或者提供食宿的公寓租房子住,而是在郊区租了一座村舍,让萨默斯在那儿安顿下来。村舍周围是几英亩土地,一派田园风光。

“找个女人给我们做饭,打扫卫生,”亚历山大开始发号施令,顺手把一张表交给萨默斯,“比别的雇主多给她几个钱,为了保住饭碗,她就会乐不颠地好好干。我到周围的金矿转一转,摸摸情况,这当儿,你去商店,把这个单子上列的东西买回来。这儿有一份授权书,拿着它,你可以到银行提款。你要是不会记账,就得学。找个会计,给他点儿钱,让他教你。”他跨上从美国带来的西部牛仔喜欢用的马鞍,把日用品装在马褡裢里。他骑的那匹赤褐色母马是在当地买的,是匹好马。但是,毫无疑问,骑着它翻山越岭、长途跋涉,用美国西部的马鞍比用英国马鞍舒服得多。“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你要有个思想准备,我随时都可能站在你面前。”

他身穿岩羚羊皮衣裤,头戴宽边帽子,一路小跑,纵马而去。

他在巴瑟斯特活动频繁,主要是和城里郡里的官员、三个乡绅、商店老板、酒吧常客们接触,从他们嘴里打听点消息。他听说,沙金基本上已经淘光,现在人们正在希尔山和古尔贡挖矿脉里的黄金,第二轮淘金热应运而生。

早期,淘沙金的时候,新南威尔士政府和维多利亚政府——那儿发现的黄金更多——非常贪婪。他们从这一带富含黄金的矿区征收的税金得用天文数字计算。每一个采矿的人必须交三十先令才能领到采矿许可证,许可证的有效期只有一个月。在维多利亚,采矿者个个义愤填膺,再加上代表政府收税的人态度恶劣,几乎引起一场革命。斗争的结果是,领执照的费用降低到二十先令,有效期为一年。但是,亚历山大觉得,还没有必要领什么执照——为什么要急着把自己的目的暴露给别人呢?

去希尔山的路车辙密布,各种车辆拥堵在一起——十头,甚至二十头牛拉着的大型平板运货马车,从哪方面看都像美国驿站的四轮马车(车厢上写着Cobb&Co),马拉货车,大车,单座两轮马车。有骑马的人、步行的人,还有许多妇女和儿童。男人们的穿戴五花八门,从时髦的西服、硬圆顶礼帽到破烂的工作服、法兰绒衬衫、宽边帽子,应有尽有。女人们的服饰却“整齐划一”,都是土褐色条格平纹布或者印花布裙子、遮阳草帽或者宽前檐女帽,脚上穿着男人的靴子。孩子们的年龄大小不等,有怀里抱着的婴儿,有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也有已经该谈婚论嫁的姑娘。他们大多数穿着精心缝补过的衣服。八九岁的男孩儿像大人一样抽着烟斗或者嚼着烟草。

亚历山大心里想,加利福尼亚“淘金热”最“热”的时候,通往金矿的大路一定也是这般光景。眼前这道风景充满美国风情!从四轮马车、货车到人们那副模样都让你觉得置身于美国边疆城镇。可是在悉尼,我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假装自己是英国人——假装得很不成功。真悲哀!这一套做法对“非英国人”没有丝毫吸引力,因此,城里人决心紧抱“阶级意识”不放。

希尔城和其他地方的兄弟城镇一样,坑坑洼洼、车辙很深的大街一到雨季就变成一片泥塘。简陋的小木屋、棚屋、帐篷和别的地方也没有两样。但是,小城有一座引人注目的红砖教堂和另外一两座砖木结构的建筑物,包括一座称之为皇家旅馆的小楼。这儿的中国人很多,有的留着辫子,衣着打扮像苦力,有的则剪掉辫子,身穿英式西装,头戴硬圆顶礼帽。有几家提供食宿的公寓由中国人经营。他们还经营几家商店和饭馆。

天空下回荡着熟悉的声音:冲压机震耳欲聋、连续不断的撞击声,粉碎机刺耳的摩擦声。这声音从霍金斯山传来,那儿便是矿脉“藏身之地”。山上,矿坑、机器的底座、铁架随处可见,乱无头绪。偶然还可以看见一台蒸汽机,但是大多数矿主都用马拉绞盘做动力。亚历山大很快就断定,这一带缺水,那条浅浅的溪流是唯一可以利用的水源,不可能使用高压软管将金砂从烁石崖冲刷出来。至于树木,人们告诉他,比铁还硬。

“这活儿太难干了,费力不讨好。”给他提供信息的人一言以蔽之。

亚历山大非常沮丧。他看了一眼皇家旅馆,觉得那不是他的去处。离克拉克大街不远,有一座小得多的旅馆。环绕旅馆的抹灰篱笆墙刷成淡粉色,屋顶盖着波纹铁皮,门前一条木板路,门楣上方搭着遮阳篷。院子里有拴马杆和饮马的石槽。牌子上写着几个鲜红的大字:康斯特万旅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儿就不错。他把马拴到木杆上,让它饮水,然后向敞开着的前门走去。

这个时辰,大多数希尔山人都在矿井忙着干活儿,所以这个凉爽宜人、内部陈设十分高雅的旅馆几乎空无一人。放眼望去,旅馆酒吧的红杉木吧台沿侧墙而立,除了在任何一个酒馆都能看到的桌子、椅子之外,这间很大的屋子里还摆着一架钢琴。

六个喝酒的人谁也没有抬头,也许因为他们都喝得太多了,懒得抬起头看一眼新来的客人。吧台后面站着一个女人。

“啊哈!”她得意洋洋地喊了起来,“来了个美国佬!”

“不对,是个苏格兰人。”亚历山大凝视着她说。

这个女人确实值得一看。她个子很高,性感十足,紧身胸衣束缚之下,越发显得腰如杨柳,低领红缎子长裙裹不住凝脂般的双乳,裸露出上半部迷人的乳沟。袖子紧贴双臂,露出漂亮的肩膀。她脖子修长,下颌的轮廓十分清晰,一张脸美丽得销魂夺魄。她朱唇丰润,鼻子挺直,高颧骨,绿眼睛,额头很宽。亚历山大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会有真正的绿眼睛,可她的一双眼睛的的确确像绿宝石或者橄榄石。那张迷人的笑脸周围流泻着金红色的秀发,宛如粉红的黄金闪闪发光。

“苏格兰人,”她说,“不过是一个在加利福尼亚生活过的苏格兰人。”

“是的,几年前在那儿待过。我叫亚历山大·金罗斯。”

“我叫茹贝·康斯特万,这是……”她伸出一只好看的手朝四周比划了一下,“我的地盘儿。”

“你这儿有住处吗?”

“后面还有几个房间,每晚的房费一英镑,谁掏得起,谁就可以住。”她说,声音有点刺耳,新南威尔士口音带着明显的英格兰味儿。

“我掏得起,康斯特万太太。”

“康斯特万小姐,不过你还是叫我茹贝为好。人们都这样叫我,除了星期日碰巧在教堂看见我的时候。那些宣讲福音的人叫我斯卡里特,不叫我茹贝[68]。”她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面颊显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饭钱也包括在那一英镑里吗?茹贝。”

“包括早餐和晚餐,不包括午餐。”她回转身,看着吧台上摆着的那一溜酒瓶。“你喝点儿什么?我有家酿的啤酒,也有劲儿大的好酒。叫你亚力克斯,还是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事实上,我只想喝杯茶。”

她睁大了一双眼睛。“耶稣基督!你不是宣讲福音的人,你是吗?你不可能是。”

“我是魔鬼的孩子,但也是一个节制能力很强的人。我难改的恶习不过是喜欢抽雪茄。”

“我也一样。”茹贝说,“玛蒂尔达!朵拉!”她大声喊道。

两个姑娘从酒吧后门走了进来。亚历山大突然明白了康斯特万旅馆的主要功能之一。这两个姑娘年轻、漂亮,看起来也很干净,但是,毫无疑问,她们是妓女。

“什么事儿?”玛蒂尔达问,她皮肤较黑。

“你来照料一下酒吧,好姑娘。朵拉,去让山姆给金罗斯先生和我准备下午茶。”

朵拉金发碧眼,点了点头,走了出去。玛蒂尔达径自照料酒吧去了。

“先歇歇脚,亚历山大。”茹贝说,在那张也许是老板“专座”的桌子旁边坐下。和酒吧别的家具相比,这张桌子木纹更好看,擦得锃亮。她从裙子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金烟盒,打开,递给亚历山大:“抽支雪茄?”

“谢谢,我想先喝杯茶。我大概吸进去足有一磅重的尘土。”

她给自己点燃一支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让烟从鼻孔喷出来,淡淡的灰白色的烟雾在她脑袋四周缭绕。亚历山大的心不由得一阵震颤。那是一种痛楚,就像在穆斯林国家看到眼圈儿抹了眼睑粉的迷人的姑娘时心头的战栗。她们可以把自己隐藏在她们喜欢的面纱下面,但是有的女人可以克服,甚至超越任何人的任何企图。茹贝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你在加利福尼亚运气不错吧?亚历山大。”

“不错。事实上,我和我的两个合伙人在那崎岖山脉的山脚发现了一条含石英石的金矿脉。”

“足可以算个富人了吧?”

“马马虎虎。”

“你还没有挥金如土,把钱财散尽,对吗?”

“我不是傻瓜。”他轻声说,一双黑眼睛亮光闪闪。

她吃了一惊,想改变话题,说点儿别的。这时,后门开了,一个大约八岁的男孩儿推着一辆小车走了进来。小车上放着一把大茶壶,茶壶上套着家里自己做的保暖罩,还放着两套非常漂亮的骨瓷茶具、精致的甜点、三明治和一块奶油蜂糕。

茹贝见男孩进来,眼睛蓦地一亮。亚历山大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个美艳绝伦的孩子。他身上有一种外来民族的气质,举止优雅,沉着镇定,高高的个子,处处显露出高贵和尊严。

“我的儿子李。”茹贝说,把孩子拉到身边飞快地亲了一口。“谢谢,我的玉猫。问金罗斯先生好。”

“您好,金罗斯先生。”李说,脸上现出和茹贝一模一样的微笑。

“好了,宝贝儿,你先去吧!”

“这么说,你已经结婚了。”亚历山大说。

她很高傲地扬了扬两条秀眉:“没,没有。世界上还没有什么力量能让我嫁给任何人,亚历山大·金罗斯。是的,没有什么力量!我才不会伸长脖子钻进任何一个男人架起的轭里。哼,我死也不会干那种傻事!”

对于她如此激烈的言辞,亚历山大并不感到惊讶。他已经本能地意识到,茹贝最看重的是什么。那就是独立,以物主身份为傲,对所谓有德行的公民的轻蔑。但是,这个男孩儿是个谜:浅褐色的皮肤,绿眼睛镶嵌在眼眶里那副样子,又黑又亮的平直的头发。

“李的父亲是中国人?”他问道。

“是的。他叫孙楚。但是他同意我们的儿子叫李·康斯特万,同意他接受英国教育,前提是我要把他培养成一个绅士。”她边倒茶边说,“孙楚过去是我的合伙人,和我一起经营这个旅馆。生下李之后,我就把旅馆都盘了过来。他还在希尔山。在那儿经营一家洗衣店、一家酿酒厂、几家提供膳食的公寓。现在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

“他把孩子都托付给你了?”

“当然。李是混血儿,所以他不能算中国人。孙有钱之后,立刻从中国娶了个老婆。现在他有两个儿子,自然都是中国人。孙的兄弟叫山姆·文——孙是他们的姓。文决定叫山姆。他是我重金聘用的厨师,是这两位孙姓男子中年纪较轻的一个。他们两个人必须有一个回中国老家,对父母、先人尽孝。这个任务就落在山姆头上。他只领一半工资,剩下的一半我都给他存在银行里了。他带回家的钱越多,那些亲戚就越贪婪。”她哼了哼鼻子,笑了起来。“至于孙嘛,他只有变成灰,装在一个雕龙画凤的漂亮坛子里回中国了。”

“你的儿子如果如愿以偿,成了绅士,你希望他将来做什么呢?”他问道,对私生子的命运十分清楚。

泪水突然迷住茹贝那双光彩熠熠的眼睛。她使劲眨了眨,没让泪水流下来。“我已经安排好了,亚历山大。再有两个月,他就离开我,远走高飞了。”泪水又溢满眼眶,她又忍了回去。“十年之内,我们无法相见。他要去英格兰一所非常奢华的私立学校念书。这所学校专门招收外国学生——帕夏[69]、印度王侯、苏丹[70]以及东方国家形形色色达官贵人们的儿子。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接受英国教育。所以,李在这样一个环境,除了特别聪明之外,不会引人注意。你看,他的同学,有朝一日,都是王侯贵胄,都将成为英国王室的盟友。他们都将给李帮助。”

“你对一个小孩儿期望太高了,茹贝。他多大?八岁还是九岁?”

“八岁,很快就九岁了。”她给他倒了第四杯茶,向他俯过身来,态度十分诚恳。“他清楚他的处境——混血儿的艰难,母亲社会地位的卑微,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从来不向他隐瞒什么,也从来不让他因为‘先天不足’而觉得低人一等。李和我以坚韧不拔的意志、实事求是的精神面对我们的身份和未来。没有他的日子我将苦不堪言,但是为了他,我什么都能忍受。如果我把他送到悉尼的学校,甚至到了墨尔本,总会有人发现他的身世。可是,在英格兰一所都是外国皇家子弟的私立学校,谁也无法搞清他的来龙去脉。孙有个表弟,名叫吴胖子,作为李的保护人和仆人和他一起去英国。六月初就出发。”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更难,即使他真的清楚自己的处境。”

“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吗?但是,正因为他清楚自己的处境,才一定会这样做。为了我。”

“想想看,茹贝。李长大之后,会感激你吗?小小年纪,你就像把他扔进狮子洞一样,送到了英国私立学校。周围都是富甲天下的豪门子弟,他心里清楚,一旦同学们知道他的身世,就会置他于死地。哦,茹贝,这件事情也有它的阴暗面儿。”亚历山大说,尽管为什么要为一个刚刚见了一面的男孩据理力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男孩目光中有一种和茹贝全然不同的东西,反射出他的灵魂。他被那目光深深地吸引。

“你是个固执己见的家伙,难道不是吗?”她站起身来。“你有马吗?如果有,后院有马棚。把马拉到那儿,交给张和就行了。希尔山的草料很贵,所以每匹马每晚另交五先令。玛蒂尔达,把金罗斯先生领到蓝屋。他是个忧郁的家伙,和蓝色有缘。”她向吧台走去“晚饭你什么时候吃都可以。”她说。亚历山大跟在玛蒂尔达身后,穿过酒吧后门。

蓝屋的色彩确实让人觉得压抑,但是屋子很大、很舒适。他甩掉一直不离左右的玛蒂尔达,从她身边匆匆走过,去照看他的马。这个姑娘显然希望为他提供服务,从而得到慷慨的回报。

浴室和蓝屋隔两个门,估计和希尔山其他地方浴室的条件差不多。厕所在后院,不过是几个土坑罢了。希尔山没有抽水马桶!毫无疑问,缺水是希尔山最严重的问题。

洗完澡,刮完脸,他在蓝床上躺下,很快就进入梦乡。

一阵嘈杂声惊醒他。康斯特万旅馆仿佛从熟睡中醒来。这意味着城里大多数矿工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点着煤油灯,穿上崭新的皮外套去吃晚饭。不管妓女们在什么地方做生意,反正不在他这一侧的房间。这边住着五个由茹贝提供食宿的客人。把马安顿到马厩里面之后,他注意到厨房自成一体。这样一来,即使厨房着了火,整幢房子也不会化为灰烬。他还注意到,一溜厢房从正面的楼房延伸出来,和他这一侧的房子遥遥相对。她,茹贝,很有头脑,也没有怜悯之心。哦,那个可怜的小男孩!

酒吧里挤满了顾客,沿吧台就站了三列人。除了老板那张桌子,别的桌子周围都坐满了客人。玛蒂尔达和朵拉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另外那三个姑娘也都在那儿卖弄风骚。假如他坐在老板那张桌子旁边吃饭,一定会招来许多好奇的目光。大多数络绎不绝到来的顾客头脑还相当清醒。

“我是莫琳。”一个红头发绿发带的姑娘说。亚历山大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姑娘脸上的雀斑比她多。她似乎要把那些雀斑连成一片,让自己的脸都变成棕色。“我们有烤猪腿,上面有一层脆皮;还有烤土豆、炖白菜、红肠三明治。如果你想吃别的什么,可以让山姆来做。”

“不用了。这些就很好了,谢谢你,莫琳。”他说。“玛蒂尔达和朵拉,我已经认识了。那两个姑娘是谁?”

“那个棕色头发、长了一双对眼儿的姑娘名叫特丽萨,胳膊上刺花纹的那个叫艾格尼丝,”莫琳哧哧哧地笑着说,“她以前在悉尼罗克斯海员旅店工作。”

这么说,茹贝这几个姑娘不像表面上那么干净。不过,他并没有和她们做交易的打算——在希尔山她们要价多少?——所以目不斜视,狼吞虎咽,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山姆·文也许挣的钱比别人多,他确实是个好厨师。离开这儿之前,一定让山姆给他做一顿地道的中餐。

茹贝自己在吧台后面忙得不可开交,只能对他招招手表示问候。他纳闷,希尔山的酒馆是不是家家都像康斯特万旅馆这样火。想了一会儿,觉得不可能。五个姑娘“生意兴隆”,和一个“牺牲品”谈好价钱、消失之后,不一会儿就又出现在人群之中。另外一个“牺牲品”早已等候多时,巴不得立刻随她再度“消失”。城里肯定有警察,不过,恐怕茹贝早就上下打点,没有人干涉她的生意。

酒足饭饱之后,他嘴里叼支雪茄烟,往椅背上一靠,面前放杯茶,冷眼旁观“交易”双方滑稽古怪的动作。他注意到,姑娘服务所得事先都交给茹贝。

喝酒的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茹贝走到钢琴旁边。钢琴就放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摆放的角度正好让满屋子人都能看见弹钢琴的人。她摆弄了一下裙子,让脚可以自由移动,然后一双手放在琴键上,开始演奏。亚历山大直挺挺地坐着,心里一阵冲动,真想朝那些喝酒的人大喊一声,让他们安静下来,听茹贝演奏。她弹得真棒!虽然都是普通的流行乐曲,可是每首乐曲完了之后的间奏足以显示她技艺的精湛,完全可以把“贝多芬”和“勃拉姆斯”弹奏得非常好。

去美国之前,亚历山大对音乐没有兴趣,仅仅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听过可以称之为音乐的东西。到旧金山之后,有一天,他从音乐厅门前走过,里面正在演奏肖邦的钢琴曲,便走了进去,一下子就对音乐着了迷。从那以后,不管到哪儿,只要有音乐会,他就必定洗耳恭听。圣路易斯、纽约、伦敦、巴黎、威尼斯、米兰、君士坦丁堡[71],甚至开罗的音乐厅,他都曾经光顾。在开罗,他参加了《阿伊达》[72]的首演式。这部歌剧是威尔第为纪念苏伊士运河开通而作的。他什么音乐都喜欢。歌剧、交响乐、独奏音乐会,以及人们在康斯特万旅馆这样的地方唱的歌。音乐,他喜欢一切音乐。

现在,在希尔山,一位“钢琴大师”自弹自唱《劳瑞娜》——这首忧郁、凄婉的歌。在美国旅行期间,他听过各种各样的人唱这首歌。通常没有伴奏,最多只有让人伤感的六角手风琴[73]和口琴伴奏。

那时候,我们相亲相爱,劳瑞娜,

浓浓的爱意从来不敢用言语表达。

如果我们的爱结出丰硕的果实,

又将怎样,劳瑞娜?

然而,一切已成过去——那逝去的年华。

我不会想起朦胧中的往事。

我对它们说:“逝去的岁月,继续睡吧。”

睡吧!不要管生活的狂风暴雨。

我对它们说:“逝去的岁月,继续睡吧。”

睡吧!不要管生活的狂风暴雨。

她用浑厚、甜美的女低音唱完最后一句之后,轻声啜泣的矿工们拼命鼓掌,求她再弹唱一曲,不要就此罢手。

亚历山大心里想,光凭她能演奏这么美妙的音乐,我也能爱上她。他和她说了几句后来让他后悔不迭的话,便匆匆忙忙逃回到“蓝屋”。

不知道是谁生起壁炉里的火。希尔山的五月,天黑之后,寒气袭人,因为论季节已经快到冬天了。谢天谢地,用不着穿内衣睡觉,屋子很暖和。他又往炉格栅上加了几块煤。煤,真奇妙!这煤是从哪儿运来的?这一带不产煤,交通又不方便,最近的火车站还在雷达尔。从那儿把煤拉过来实在太费劲了。

也许因为下午睡过觉了,他不觉得怎么累。他从马褡裢里取出他的那本“普卢塔克”[74],把煤油灯调亮,然后一丝不挂钻进被窝,准备看书。被窝刚刚用暖床器[75]暖过,很舒服。

门突然开了,他抬起头,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记得他已经从里面锁好了房门。不过,旅店的主人当然应该有每个房间的钥匙。茹贝走了进来,身穿一袭长裙。裙子镶着褶边,缀着花边,开衩很高。她径直向亚历山大走去,每走一步,就露出两条漂亮的腿和高跟无帮皮拖鞋。满头秀发像戈黛娃夫人[76]的头发一样长。

她从他的肩膀上面望过去,发出一声尖叫。“这是什么官样文章!”她说。

“不是什么官样文章。这是希腊文。普卢塔克写的伯里克利[77]的一生。”

她用屁股把他往里推了推,在床边坐下,开始解睡衣的缎带。“你真是个谜,亚历山大·金罗斯。你知道吗?我虽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可也知道如何吹牛皮、说大话。你呢,一定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这是希腊文,对吗?我想,你一定还懂拉丁文。”

“是的。还有法语、意大利语。”他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我想,除了加利福尼亚,你一定还到过许多别的地方。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腰间的缎带已经解开,睡衣从肩膀滑落下来,露出两只高高隆起的乳房。那丰满的乳房形状十分好看。她杨柳细腰,肚子扁平,所以不太受紧身内衣的束缚。

“是的,我去过许多地方。”他非常平静地说。“你来是想引诱我,还只是试探一下?”

“你一定在什么地方和那些宣讲《福音》的人打过交道,亚历山大。”

“我就是在牧师窝子里长大的。”

“看得出来,尽管你不想听人家这么说。我想让你跟我做爱。你要是敢提钱的事儿,我可跟你没完!我是妓院老板娘,我付给别的姑娘钱,让她们接客,自己并不和客人上床。我这个人太挑剔,已经九年没沾男人的边儿了,所以,你应该感到荣幸。来吧。”

“你的意思是,自从和李的父亲不再交往之后,你就没有碰过别的男人。我和他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如果我说这话的时候,你掩嘴窃笑,我一定会给你一巴掌,可是你没有。我喜欢中国人那副模样。有的中国人非常漂亮,个子也高。你看起来不像中国人,不过可真黑,有点像老尼克[78]。”她咯咯咯地笑着,把睡衣扔到地板上。“我敢打赌,亚历山大·金罗斯,你是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魔鬼。”她的一双绿眼睛闪闪发光。“好了,怎么样?有没有做爱的心情?”

即使脑子里没有,身体也早已蠢蠢欲动。就连亚历山大·金罗斯也不会总克制住自己体内那种被长老会教徒称之为“低级本能”的东西。茹贝能引诱得圣人和她做爱,何况他本来就是个凡人。自从和赫诺瑞娅·布朗有过一夜情之后,他当然和别的女人做过爱,和不同民族和不同长相、不同境遇的女人。这些女人身上都有一种大多数女人不具备的、非常特别、难以言传的东西。而茹贝身上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她充满激情、技巧纯熟,给人极其美好的感官享受。要么,那个神秘的孙楚是这门“艺术”的大师;要么,茹贝经验丰富,虽然长时间没有做爱,仍然驾轻就熟。亚历山大完全沉湎于她给他带来的快乐之中,那种有意识的、近乎苛刻的要求都得到最大的满足。即使他知道,他已经开始了一件不可能结束的事情,他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美妙。

“为什么孙楚之后,这么多年你和别的男人都没有发生过性关系?”他问道,把她的头发绕在一只胳膊上。

“在希尔山,我已经从他们身上赚了不少钱。我按那句老话办事——永远不要往自己窝里拉屎。”

“为什么和我做这事儿呢?我不是也在希尔山吗?”

“你不会在希尔山久留。你是一块滚动的石头。用不了一两天,你就滚蛋了。”

“这么说,你不想和我把这种关系保持下去?”

“活见鬼,当然想!”她不高兴地坐了起来。“可你不会总待在这儿的。只能偶尔抽空来看看我,对吗?得你来我这儿。因为我不可能像吉卜赛人那样背上行李卷儿跟着你到处乱跑。我有个儿子需要教育。我得做生意。”

“孩子上学得花费多少钱?”

“一年两千英镑。你知道,他假期也得待在那儿。有的孩子假期也不回家,所以他有伴儿,还有吴胖子陪他。”

“这可是两万英镑的投资。投资的结果完全是个未知数。”亚历山大说,又显露出他精明的一面。

“我可不像你那种吝啬的苏格兰人,金罗斯先生!你要是打开钱包,我敢打赌,肯定会飞出蛾子。我可不是守财奴。我们祖上就是贼和挥金如土的人。我是个女人,只要把心交给一个男人,宁愿自己讨饭,也要看到他飞黄腾达。你是个男人,造物主创造的刚强铁汉之一。别的男人在你身上看到钢铁般的意志,并且屈服于你的意志。你一定知道自己拥有这种力量,因为你在使用它。但是,我唯一的力量在于我的长相。除此而外,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力量呢?是的,我很有做生意的头脑。我用我的头脑开发利用我拥有的唯一的财富。”她叹了一口气。“那是我学会自己如何不被‘开发利用’之后的事情。”

“你多大年纪,茹贝?”

“三十。如果我一直出卖自己,还能挣五年好钱,然后就变成一个疲惫不堪、糊里糊涂的老妓女。走运了或许还能挣上六便士。我早就认清了这一点,所以决定自个儿当老板,让别的姑娘去做生意。当老板没有年龄限制,我只能把生意做得更大、更好。”

“直到黄金变成遥远的记忆,希尔山变成牧师们鼓吹的、严格坚守道德规范的社区,”他说,“然后你就得搬到某个新开发的矿区。”

“我已经想到这一点了,”茹贝·康斯特万说,“如果你在哪儿找到黄金,还能想起我吗?”

“我怎么能忘了你?”

随后几天,亚历山大沿图伦河勘察一番,惊讶地发现这儿的情形和加利福尼亚砂砾层采金区的情形十分相似,尽管这条河小得多。河水从高原流来,而高原冬天积雪不足一英尺,夏天即使下大雨,雨水也全都渗到地里。新南威尔士除了狭窄的海岸,都属于干旱地区。这就给从砂砾层里淘金带来很大的困难。加利福尼亚却浪费了亿万加仑的水。他们浪费的水也许比这儿有过的水还要多。一个从这儿路过的植物学家也下榻于康斯特万旅馆。他操着浓重的德国口音对亚历山大解释道,澳大利亚的树木和植物总的来说都是适应了半干旱的气候才存活下来。

茹贝自从一八五一年淘金热以来,一直待在金矿。亚历山大从她那儿得知,新南威尔士这一地区所有从大分水岭(相对而言比较低的山脉)向西流的河里都有金砂——图伦河、菲斯河、阿波克罗姆比河、拉克兰河、贝尔河、麦夸里河。但是,河的水量没有一条能和美国的河流相比。她说,有时候天旱,这些河都变成一串串小水坑,连一片草叶也没有留给羊或者牛。但是在图伦河,他嗅不出新的矿脉。河里的财宝已经被掠夺一空。

亚历山大在希尔山待的最后一天是个星期六。他问茹贝能不能带李出去玩一天。茹贝欣然同意。他原本想让李和自己合骑他那匹母马,让李坐在前面,没成想李自己也有一匹小马,而且是个很不错的骑手。

那天,亚历山大非常快乐,李让他越看越爱。尽管他是个“吝啬的苏格兰人”,但是他发现自己非常愿意帮助李到英国完成对他而言十分宝贵的学业。

那孩子很坦然地谈到即将到来的离别,言语中透露出一种成熟、甚至宿命论的东西。亚历山大听了,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酸楚。

“我每个星期都会给妈妈写一封信。她还送给我一个可以记十年日记的日记本——一个又厚又大的本子!这样一来,我就能准确地知道还有多长时间才能见到她。”

“也许她可以到英格兰去看你。”

那张高雅的脸阴沉下来。“不行,亚历山大。她不能去。我的身份对外是中国王子,母亲是俄罗斯贵族。妈妈说,我要是想把这个‘故事’一直编下去,就必须时时处处做得像真的一样。自己就得相信是真的。”

“她可以假装是你父母的朋友。”

他笑了起来。“哦,得了,亚历山大!妈妈看起来像王子或公主的朋友吗?”

“她要是想装,或许就装得出来。”

“不,”李坚定地说,向后抻了抻瘦小的肩膀,“我要是看见她,总得露焰儿。唯一的办法就是干脆不见面。为这事我们不知道谈了多少次。”

“这么说,你们俩是一对不抱任何幻想的最好的朋友了。”

“当然。”他说。亚历山大看问题如此深刻让他吃了一惊。

“以后,我可能经常去英格兰。我要是去看你,你介意吗?当然要打扮得像个体面的苏格兰绅士。有趣的是,在英格兰,苏格兰口音不会成为社会交往的障碍。他们把我们看作英国人的远亲,因此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我们可以占各种便宜。”

李一双眼睛亮光闪闪,快乐地微笑着。“哦,亚历山大,太棒了!你一定要来看我。”

就这样,当教堂的钟声召唤人们去做礼拜的时候,亚历山大·金罗斯骑着马离开了希尔山。那一刻,他满脑子都是茹贝·康斯特万和她那个不可思议的儿子。这个孩子比他妈妈想象的还要聪明,尽管他喜欢机械工程,而不是像她那样热衷于文学艺术。李发现亚历山大对机械设备样样精通之后,他们沿图伦河的远足就成了没完没了的问答。此刻,希尔山在身后渐渐消失,亚历山大心里想,我从德拉蒙德家讨到老婆——必须讨到——之后,想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儿子。

回到巴瑟斯特之后,他发现吉姆·萨默斯正在努力学习记账。他让他采购的那些东西,有的已经运回来放在后院,有的已经定购尚未交货。女管家是个年轻寡妇,名叫玛吉·默菲。她没怎么受过教育,但是很会收拾屋子,而且总是干劲十足。她做的饭菜虽然简单,但很可口。她看萨默斯那副样子和萨默斯看她那副样子都告诉亚历山大,“风往哪儿刮”。不过,萨默斯没有跟他提起他的打算,亚历山大便没有多问。到时候,萨默斯会告诉他的。

下一次勘察是到阿波克罗姆比河,中间在菲斯河停一下。这一带只有几个淘金工人住的非常小的小村落。他发现,如果没有这几户人家,这片广袤的土地完全是一片荒野。

唯一可以称之为村庄的是奥伯伦。奥伯伦在大分水岭之上,位于向西而去的侵入岩浆[79]凝成的花岗岩和向东而去的被不规则的山谷切割的砂岩高地之间。到达奥伯伦之前,他看到一条从未看到过的非常壮丽的峡谷。但是那几千英尺高的山崖是三叠纪的砂岩。山崖下面有煤和油页岩,没有黄金。奥伯伦的村民给为数很少的旅游者提供食物。这些旅游者是去参观菲斯河岩洞的。要想到达目的地,必须骑马沿着粗粗开凿出来的一条羊肠小道艰难跋涉。不过,他相信,这一路艰险是值得的。那巨大的石灰石溶洞如同仙境,到处是千姿百态的钟乳石和石笋。亚历山大对岩洞没有特别的兴趣,继续纵马前行。

亚历山大知道这次勘察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便带了一匹驮马(根本买不到骡子),一路上吃东西也很节省。小袋鼠倒是很多,但是他不爱吃袋鼠肉。别的野味几乎什么也没有。没有鹿和野兔,也没有可以吃的野菜、野果。他从巴瑟斯特弄到一张地图,但是这张所谓地图没有标注出几个地名,更没有提供别的信息。向奥伯伦以南又走了许多英里,他碰到一条不大、但水流湍急的河。这条河向西流去,地图上却没有踪影。河流周围的高地没有人清理过,也没有看到牛羊啃食青草留下的痕迹,或者拉的粪便。

哦,他觉得黄金的气味扑鼻!他掉转马头,沿着那条河向西一直走到一条小瀑布的顶端。这股清流不是从悬崖飞泻而下,激起蒙蒙水雾,而是溅着水花从一层巨岩跳到另一层巨岩,一直越过一道足有一千英尺高的非常陡峭的山坡。山坡下面是一条宽阔的峡谷。河水汩汩地流过平坦的谷底,然后在布满花岗岩和巨砾的山丘间蜿蜒曲折、迤逦而去。

有人已经清理了一部分谷地和比较平缓的山丘。不过亚历山大看出那是为了放牧而不是采金,因为周围没有任何开采黄金的迹象。他对照地图,再通过六分仪测定太阳的位置,断定,不管怎么说,这个地区都是未转让的公有土地。

他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找到一条从高地到谷底的最佳路线。他在河边一块坚硬的土地“安营扎寨”。从那儿看得见那股跳荡而下、让人心旷神怡的清流。他心里想,这儿肯定有冲积金矿,但是鼻子告诉我,这座山里还有含金的石英石。我的鼻子对黄金有一种本能,或者说特异功能。

他又花了两天的时间,用淘金盘从那条河的砂砾里淘出一百金衡[80]金砂和很小的金块。现在,该去悉尼了。

他掩盖了曾经来过这儿的一切痕迹,甚至把马粪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还在马蹄印上撒了些沙土,然后骑着马,穿过一片森林,直奔西北方向的巴瑟斯特。“拥有”这块土地的牧场主不管是谁,显然在另外一个地方“拥有”更辽阔的土地。

到巴瑟斯特之后,没怎么费劲,亚历山大就打听到他想知道的那个人的名字。这个人花很少的租金,就租下从布莱尼到一个叫克鲁克威尔的村庄北边的大部分土地。不过,这位查尔斯·丢伊并不想在地势比较平缓的山丘东面的大山上放牧。他对亚历山大说,牛羊赶到这儿,很快就会消失在茂密的丛林里,再也找不到踪影。

亚历山大虽然掌握了那个地区精确的纬度和一系列数据,但是觉得没有必要透露出去,便径直到悉尼找国土资源部办理相关手续。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进海德公园对面伊丽莎白大街一家豪华旅馆。然后请一个累范特[81]裁缝在很短的时间内给他做一套合体的高级礼服。这么好的生意,那人自然求之不得。也许他真的吝啬(苑贝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但是这些花费值得,应该属于一种投资。有了这身行头,到国土资源部之后,他轻而易举地见到一位高级官员。

“我们正想削减那些牧场主的权利,”奥斯伯特·温菲尔德先生说,“原因很多。其一,和人口密集的悉尼相比,他们拥有的政治权利越来越大;其二,当初租这些未曾转让的公有土地时,他们付的租金很少。政府——我是吃国家俸禄的公务员——想鼓励城里的工人和前矿主去经营小块土地。当然土地的面积要足够大家养家糊口,不过不可能是几百平方英里的大牧场。”

“那些牧场就是被选中的土地?”亚历山大问。

“没错儿,金罗斯先生。一八六一年,政府新颁布了一项法律——《公有土地转让法》。后来又做了一些修改,把牧场主租用土地的时间压缩到最长不得超过五年。他可以续签合同,但是如果有别人购买他租赁的牧场上尚未测量过的土地,政府就可以终止合同。”

亚历山大很坦率地问:“怎样才能买到这样一块未曾测量的公有土地?怎样才能把公有土地转让到私人名下?我有心买一块地。”

亚历山大拿出地图和记录他测定的纬度以及别的数字的纸。国土资源部的地图比他在巴瑟斯特能找到的任何一张地图都详细得多,但是他欣喜地看到,他发现的那条河还没有名字,地图上标的是“阿波克罗姆比河支流”。

“按照这项法律,我能买多少土地?”

“不超过三百二十英亩,先生。每英亩一英镑。按有关规定,先交四分之一的现金,其余四分之三,三年内交清。”

“总共三百二十英镑。我现在就可以一次交清,温菲尔德先生。”

“那块地在哪儿?”温菲尔德先生问。

“在这儿。”亚历山大说,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地图上山脚下那条河。

“唔。”温菲尔德先生说,透过双光眼镜顺着亚历山大的手指望过去。他抬起一双亮光闪闪的眼睛望着这位来访者的脸。“这地方很有可能勘探到黄金,对吧?而且还没人来勘探过。非常精明,金罗斯先生。非常精明!不过,你必须签署一份由治安官员作证的声明,表示要用围栏把这块土地围起来,不断改善周围的环境,而且在这块土地上居住,才能买到手。”

“我当然要用围栏把它围起来,改善周围的环境,并且在这块土地上居住,温菲尔德先生。”亚历山大的一双眼睛也闪闪发光。“怎样才能把这块地买到手?”他指着那座山问道。“就我所知,查尔斯·丢伊先生没有租下这座山。他只租了峡谷和河两边的土地。这座山非常陡峭,覆盖着密密的森林,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不过,我对它有浓厚的兴趣。”

“得公开拍卖,金罗斯先生。先在报刊上登广告。我想,你肯定愿意这座山和你选中的那块土地相邻。”

“当然。我得花多少钱才能买下这座山?”

奥斯伯特·温菲尔德耸了耸肩。“你大概还买得起。如果有人竞标,一英亩也许得花几英镑。如果没有人投标,十先令就能买一英亩。估计还有别的人想买。我虽然不是专家,但是我不认为你能在这座山上找到黄金。”

“没错儿。金砂都沉积在布满泥沙和卵石的河床。重量使得它们不能顺流而下。”

那天晚上,他请奥斯伯特·温菲尔德先生在他下榻的酒店吃饭。他将把这儿作为他在悉尼长期工作的总部。这位高官对他请客吃饭的举动颇为满意。购买那三百二十英亩土地的一应文书将在第二天签署,拍卖那座山的事情两周内完成。亚历山大想了一下,决定竞拍一万英亩已经清楚标明的山林。

“我得事先告诉你,亚历山大,”温菲尔德先生说,高级波尔图葡萄酒喝得他满面红光,“如果在你的土地上兴建一座城镇的话,事情会变得复杂。城镇用地得划分出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吧?对这些划分出去的土地你当然还拥有所有权,但是州政府出于自己的考虑,掌握对这些土地的分派权。邮政局的用地,警察局的用地,学校、医院、教堂的用地,都由他们划拨。镇政府自己也需要一块土地。”

“这我不反对。”亚历山大说。话音儿刚落又龇着牙气愤地说,“除了教堂的用地。英国国教我尚可容忍,甚至天主教也马马虎虎,可是我绝对不允许长老会在我的土地上建教堂。”

“出于个人恩怨,是吗?我信奉英国国教,所以……这事儿好办。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教堂用地上都建英国国教和天主教的教堂。你当然不能把信奉长老会的人都‘驱逐出境’。他们也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如果你不愿意把土地卖给他们,他们可以买别人的土地。荒地多的是。”

“奥斯伯特,”亚历山大微笑着说,“你提供的这些信息太有用了。”他皱了皱眉头,在心里琢磨对这位高官可以“坦诚”到什么地步,后来还是觉得应该把话说得委婉一点。“我不缺钱,老伙计。所以……哦,如果你经济上有什么困难的话,告诉我,我巴不得帮你忙呢。”

听了这话,奥斯伯特·温菲尔德先生的表现充分说明,他是殖民地政府一位非常称职的官员。“事实上,”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在银行里透支了一些钱。”

“一千英镑能帮你还清这笔账吗?”

“哦,足够了。太慷慨了!你太慷慨了!”

亚历山大领他走出酒店,心里有一种成就感。他刚刚收买了第一个他想收买的高级“公仆”。新南威尔士国会两院还有许多像奥斯伯特·温菲尔德先生一样有用的“公仆”,都将被他收买,为他效力。

就这样,亚历山大成了那三百二十英亩好地包括河边地的合法所有者。那条河在国土资源部的地图上也有了名称——金罗斯河。他还成了一万英亩山顶地包括山坡和瀑布的所有者。这块地是他以十先令一英亩的价格拍来的。他还得到在河里勘探黄金的许可证,从而给新南威尔士政府创造了五千三百二十一英镑的财富,其中包括办理勘探黄金许可证花去的一英镑。他被告知,如果他在自己的土地下面开采黄金的话,享有专营权。因为矿藏在他的土地下面,二者不可分割。

一八七二年八月,他骑着马回到希尔山,见到闷闷不乐的茹贝。儿子远走高飞之后,她心情不好,没有能让她高兴起来的事情。但是和亚历山大重逢让她十分开心。

那天夜里,她坐在“蓝屋”床上边抽方头雪茄烟边说:“我在希尔山最多再待两年。我打算到古尔贡。估计在那儿待的时间能长一点。可是那儿没生意之后,又上哪儿去呢?”

“我要是你,就不会为这事儿着急。”他说,然后改变了话题,“茹贝,我想见见孙楚。”

“见孙楚?为什么?”

“我在生意上对他有个建议。他一旦接受了这个建议,我就可以再给你指条路。”

到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茹贝的品位,所以眼前的孙楚正是他想象的那副样子:身高六英尺,皮肤比较白,英俊潇洒,四十岁上下。他的办公室就设在他的酿酒厂。他一副中式打扮,不过不是苦力穿的那种土褐色的衣裤。他穿孔雀蓝缎子长袍,袍子上绣着花。袍子下面是一条深蓝色缎子长裤,拖鞋上绣着花。

“我是清朝官员,”他说,把亚历山大领到一张漂亮的漆椅跟前,请他坐下,“来自你们称之为北京的那个地方。因为政坛风云变幻,被罢了官。这就是为什么李会说中国官话[82],而且可以称自己为中国王子的原因,尽管那所学校还有别的中国人。他讲英语带殖民地口音,这一点我们可以归咎于家庭教师。再说,他很快就会改了这种口音,讲一口纯正的英语。”

“你的英语几乎没有口音。你为什么来新南威尔士?”

“我一直担心鸦片扩散开来。东印度公司正把这种毒品源源不断地运往中国。”孙楚说,“我不向英国外交官叩头下跪,我想堂堂正正地做人,就决定移民到新南威尔士,寻找黄金。”

“找到了吗?”

“找到了,刚够做现在的生意。我的酿酒厂、洗衣店、公寓、饭馆虽然不会让我过王侯般的生活,但也有稳定的收入。”他叹了一口气,“希尔山没有希望找到更多的黄金了。古尔贡也一样。中国人在这儿当个采矿者,既困难又危险,先生。”

“请你叫我亚历山大。讲下去,孙先生。”

“叫我孙就行了。亚历山大,我们中国人,如你所知,既勤劳又节俭。可是因为仇外心理普遍存在,看起来、听起来是外国人的人就成了当地人攻击的目标。而这些人既不努力工作,又不懂得节省他们挣的那点钱。他们仇恨中国人。用这个词一点儿也不过分,相信我。我们被打,被抢,被折磨,有时候甚至被杀害。英国的司法不适用于我们。警察常常是折磨我们最狠的人。所以,像我这种人要想开采黄金,就得支付高额的费用。高得根本就付不起。但我们还有其他本事,还有做生意的头脑。”孙摊开一双指甲很长的手,“茹贝说,你想给我提点建议。”

“是的。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我的建议和开采黄金有关,至少开始时有关。不是投资到已经开采的金矿。我在巴瑟斯特东南偏僻的山岭找到了黄金。那儿有阿波克罗姆比河的一条支流,我把它骄傲地命名为金罗斯河。”亚历山大扬了扬两条剑眉,脸上现出一丝微笑。“这件事我对所有人保密,但是愿意和另一个民族的一小伙人分享。他们就是中国人。你瞧,我去过中国,还懂一点中文,和他们相处得很好。”他看起来有点困惑不解。“为什么茹贝和中国人的关系那么好?”

“她有个表兄,在中国生活了十年,名叫伊沙克·鲁宾逊,现在住在诺福克岛。他曾经在一艘美国快速帆船[83]上做枪炮和鸦片生意。后来,这艘船在中国南海失事沉没。伊沙克·鲁宾逊被几位圣方济各会修士[84]营救之后,跟他们一起去了山东半岛他们的修道院。修道士的生活令人生厌,他惹了麻烦,逃了出来。这位表兄非常喜欢茹贝,从中国到新家的路上,特意来希尔山看望她。他们俩关系亲密,茹贝因此对中国人也有了好感。”孙站起身,把手抄在宽大的袖子里。“这是个很有趣也很慷慨的建议,亚历山大。对于我,很有吸引力。说说你的条件。”

“我们将采金所得一分为二。一半归你,一半归我。你从你那一半里拿出一部分,作为对你带来的其他中国人的补偿;我从我那一半里拿出一部分,作为对茹贝的补偿,因为没有她,我就结识不了你。”亚历山大靠椅背坐着,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孙。“如果这儿的含金砂矿像我想象的那样品位极高,一座城市肯定会拔地而起。你就成了当地商业的领军人物,茹贝将拥有一座比‘康斯特万’好得多的旅馆。如果仅仅是你我之间,孙,不存在我是否掌控这个注定要出现的定居点的问题。可是,如果前来创业的是一帮人——倘若你带来的那些人都愿意接受我的领导——定居点就要永远置于我的控制之下。”

“你把什么都想好了。”孙轻声说。

“凡事三思而后行,我的朋友。考虑一下,好吗?带二十个人,不要女人。起初用不着都去淘金。按照法律,我必须首先在这块土地上围起围栏,再建几幢房子。干完这些,就可以合法地、光明正大地干我们自己想干的事情。我们必须这样做,因为那儿还有个当地的牧场主。这个人,会是个麻烦。”

“耶稣基督!”这是茹贝的第一个反应。“你疯了,亚历山大?”

“没有,”他笑着说,“我心里清楚着呢!孙来看过你,是吗?”

“是的。对于我们俩,这是老习惯了。”

他们倚靠在马厩栅栏门上,就像和亚历山大那匹母马打招呼。在这儿,没有人听得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吝啬的苏格兰人,”茹贝咝咝地说,目光闪闪,“要对一个年老的妓女行善了。我没你那点儿小钱也活得了,金罗斯先生。别耍我了。别给你自己涂脂抹粉了。那些宣讲福音的家伙为了给自己找条逃路就这样乱涂乱抹。我也许就是靠仰面朝天起家的,现在又雇别的女人仰面朝天挣口饭吃,但是,这至少是诚实的劳动。是的,诚实的劳动!女人一旦结婚,就不想再尽婚姻的义务。我不会因此而责备她们。也许她的丈夫是个酒鬼,一天到晚喝得烂醉,像摊泥。也许他挣的钱都拿去抽烟喝酒,只给她一点点维持家里的生活。这种男人,呸!于是,他们就到别的地方找女人放掉那点脏水。如果你不认识那个男人——更别说爱他——为什么不应该让他花钱放他的脏水呢?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你这个假装神圣的坏人。”

亚历山大趴在马厩栅栏门上笑弯了腰。“哦,茹贝,我最喜欢你这副慷慨激昂发表演说的样子!”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紧紧抓住她的一双手,不让她挣脱。“听我说,你这个固执己见的家伙。听着!有的人能引起一连串事情发生。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你,我永远不会想到和孙楚合作。倘若那样,兴办这个新的企业就会遇到许多麻烦。我给你钱,不是因为你给了我那么美好的、性的快乐,而是因为你帮我做成一笔将带来巨大财富的买卖。没错儿,我是个‘吝啬的苏格兰人’。但是,总的来说,苏格兰人都像我一样有着令人尊敬的荣誉感。为了达到自己的奋斗目标,我不得不‘吝啬’,可是一旦我有能力不‘吝啬’,就会永远和‘吝啬’告别。你对我的帮助使你有资格成为一位合作伙伴,茹贝,即使眼下你还只是个不参与具体经营的、隐名合伙人。”

最后这句话具有明显的“煽动性”,她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暴风雨”过去了。“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这个坏蛋。握握手。”

他紧紧握着茹贝伸出来的手,一把把她拉到怀里,热烈地吻着。爱上她多么容易!

一个苏格兰人和一个中国人的联盟意味着必须周密计划、绝对保密。孙对希尔山的中国社区宣布,他打算回中国六个月或者八个月,只带保镖,妻子儿女仍然待在希尔山,由山姆·文、张辉和另外几个亲戚照顾。

孙挑选的二十个人,个个年轻力壮。亚历山大觉得,他们和这位满清贵族之间的关系为什么这么密切,恐怕除了中国人,谁也说不清楚。他们也许到死都是他的人。他们的英语尽管说得比金矿大多数中国人都好,但是穿着打扮和别的苦力没有什么两样。

这一队承担秘密使命、扬言回中国的人马非常庄重地从雷达尔路出发。雷达尔路总是比巴瑟斯特路上的人多。因为雷达尔是去希尔山的一个火车站。他们在快到雷达尔的地方停下脚步,等天黑之后,离开大路,消失在森林里。

亚历山大比他们早走一天,在离有人居住的地方很远的一片林中空地等他们。和他一起的是萨默斯,还有一队驮马。马背上耿着一卷卷铁丝、打桩用的钻孔器、很重的木头柱子、帐篷、装五加仑的方煤油桶、灯、斧子、镐、鹤嘴锄、锤子、各种锯子。他们准备用这些锯子在当地砍伐树木,做更多的篱笆桩。孙那些带雕花的箱子里装的都是食物:大米、鱼干、鸭干、洋葱籽、芹菜籽、白菜籽、各种瓶装酱油、一罗[85]咸鸭蛋。

“今天夜里我们要继续往前走。”亚历山大对孙说。孙现在一身农民打扮。“明天白天还得走,到晚上才能休息。我知道大家很辛苦,但是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们必须尽可能避人耳目。”

“我同意。”

亚历山大把萨默斯介绍给孙。“他负责和巴瑟斯特联络,孙。我在巴瑟斯特郊外有一幢房子,我们需要的东西都存放在那里。萨默斯隔一段时间就去取一点,就像蚂蚁搬家。我已经派管家带着一个长长的购物单和我的指示到悉尼采买。我让她回来之前,就住在那儿的亲戚家。”

孙皱了皱眉头。“她可靠吗?”

萨默斯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可靠,孙先生。她已经答应和我结婚。她知道该把黄油抹到面包片的哪边。”

“好。”

到一八七三年一月底,围栏已经围好,亚历山大的木板房也差不多盖好了。他和一半中国人开始用一种被称之为“倾斜粗洗淘金槽”的斜水槽淘金。这套设备比淘金盘和淘金摇动槽有了很大的改进。砂砾层里金砂的含量非常高。事实上,比亚历山大原先的估计高得多。看起来,这层沙砾远远超出亚历山大那块土地西面的界线。这就意味着,第一批淘金者将有足够的时间建设一座城镇。孙和他带来的二十个人都有淘金许可证,但是他们只能在十二平方英尺的范围内淘金。他们在瀑布下面钉上楔子,标出二十二个相互连接的十二平方英尺大的工作面。但是在别人发现这里有黄金之前,二十二个人都分散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外,尽可能多地淘金。然而,即使夜以继日地淘,也无法把这里的黄金淘尽。表层沙砾之下,是更深层的沙砾,而且其范围不受现在河床的限制。因为千百年来,河流多次改道,留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干涸的河床。

现在,他们的伙食有了很大的改变。鸡舍里养了五十只鸡,可以吃上新鲜鸡蛋和鸡肉。还有鸭肉和鹅肉。猪圈里养着猪,自然有猪肉可吃。菜园里,各种蔬菜长得非常繁茂。亚历山大喜欢吃中餐,不过,他注意到萨默斯不怎么爱吃,觉得很有意思。中国人的帐篷搭在宿营地,离那幢木屋有一段距离。亚历山大和孙住在这间木屋里。萨默斯总是四处奔波,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

六个月之后,他们已经淘了一万金衡盎司金砂、小金块和比较大的金块。那闪烁着令人敬畏的美丽金光的黄金,重量超过一百磅,价值十二万五千英镑。而且每天还挖来更多的黄金。

“我想,”亚历山大对孙说,“是去拜访查尔斯·丢伊先生的时候了。过去,他租用这块土地。”

“我感到很惊讶,他居然一直没来我们这儿看个究竟。”孙扬了扬细细的、很好看的眉毛说。“政府肯定已经通知他,你买了他租赁的这块土地。”

亚历山大把食指放在鼻子旁边。孙当然知道这个众所周知的手势的意思。“是的,你这样想自有道理,难道不是吗?”他说,然后去备他那匹母马。

丹利家园俯瞰流向特拉凯湾西面的阿波克罗姆比河。特拉凯湾是采金者聚居区。一八六八年,那个地方不可思议地从冲积矿变成一条矿脉。让查尔斯·丢伊非常苦恼的是,这种改变使特拉凯湾成了官方的金矿。因为,发现这条含金的石英矿脉时,丢伊已经在特拉凯湾好几个矿井投了许多钱。迄今为止,他共获得一万五千英镑的利润。

亚历山大对丢伊先生也是一位金矿投资者一无所知。他骑着马径直向丢伊的府邸走去。可谓完美无缺的白色栅栏环绕着一幢幢收拾得十分整洁的建筑物。马厩和棚屋前面矗立着一座用浮雕装饰的石灰石二层楼房。这幢楼法式门窗,石板屋顶,回廊用透明的建筑材料封闭着,高高的塔楼直刺青天。亚历山大下马的时候,心里想,丢伊先生是个有钱人。

英国管家不情愿地承认,丢伊先生在家。这当儿,他一直用探询的目光打量这位不速之客——衣着古怪,马也未曾修饰。但是金罗斯先生气度不凡,浑身上下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管家只得同意向主人通报他的到来。

查尔斯·丢伊看起来什么都像,就是不像这块土地的主人。他个子不高,很壮实,白头发,浓密的络腮胡子飘飘洒洒,但是下巴没留胡子。他穿一套漂亮的礼服,崭新的白衬衫领子浆得很硬,系着丝绸领结。

“哦,我还没来得及换这套城里穿的行头,就被你撞上了。我刚从巴瑟斯特回来,去参加了一个会议,还有宴会。阳光明媚。”丢伊一边说,一边把亚历山大领进书房。“喝一杯怎么样?”

“我可没有喝酒的习惯,丢伊先生。”

“宗教信仰的缘故?戒酒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亚历山大噘了噘嘴唇。查尔斯·丢伊心里想,如果不是在屋里,这位亚历山大·金罗斯肯定会朝地上吐口唾沫。“我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也没有什么别的顾忌。”

这种不合社交礼仪的回答并没有让查尔斯感到苦恼。他生性乐观,很能容忍别人的弱点,而不愿意总去评判人家。“那么,喝杯茶吧,金罗斯先生。我呢,就喝杯用你们家乡散发着泥煤味的河水酿造的神酒。”他乐呵呵地说。

牧场主手里端着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在椅子上坐下,兴趣十足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这家伙长得引人注目,两条剑眉,胡子修饰得很整齐,就像凡·戴克[86]画中的人物。他目光犀利,什么都逃不脱他的眼睛。也许他非常聪明,而且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巴瑟斯特,他听人说起过这位金罗斯先生。人们谈论他,是因为,谁也不知道他来这儿有何贵干,但是大家又都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目的。他一副美国边疆开发者打扮,所以人们普遍猜测,他是为黄金而来。可是,他虽然去过希尔山几次,传言却说,他不过是找茹贝·康斯特万寻欢作乐罢了。

“我很惊讶,你没有去我那儿做客,丢伊先生。”亚历山大一边津津有味地品阿萨姆[87]茶,一边说。

“做客?到哪儿做客?为什么要做客?”

“大约一年前,我向政府购买了三百二十英亩你租用的土地。”

“真是活见鬼!”查尔斯叫喊着,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这么大的事,我怎么第一次听说?”

“国土资源部肯定给你发过信,通知过你!”

“是啊,他们肯定应该通知我,可是我绝对没有收到过,先生!”

“哦,这些官僚!”亚历山大啧着舌头说,“我敢起誓,新南威尔士的工作效率比加尔各答还低下。”

“这事儿我得找约翰·罗伯逊说说。就是他搞了那个狗屁《公有土地转让法》。而他自己也是牧场主!这就是你想进入国会的麻烦,即使像我们这个备受挫折的牧场也困难重重。国会成员除了想办法增加税收之外,对别的事情都视而不见。牧场主为自己租赁的土地每年付十英镑地税还不行。”

“是的。我已经在悉尼见过约翰·罗伯逊了。”亚历山大说,放下手里的茶杯。“不过,我今天登门拜访,不只是出于礼节,丢伊先生。我是来告诉您,我在金罗斯河发现了黄金冲积矿。正好在我的地盘儿上。”

“金罗斯河?什么金罗斯河?”

“阿波克罗姆比河一条无名的支流,现在我用自己的名字给它命了名。我迟早会死,但是我的河将永远流淌。那简直是一条金河。你无法想象它的矿藏多么丰富。”

“哦,天哪!”丢伊呻吟着说。“为什么这么多金矿偏偏都跑到我租赁的土地上?一八二一年,我的父亲租下这块土地,在方圆二百英里的土地上放牧。后来发现黄金,来了个约翰·罗伯逊,我们丹利家园越来越小了,金罗斯先生。”

“好了,好了。”亚历山大很友善地说。

“你买的那块地在哪个位置?”

亚历山大从马褡裢里拿出一张国土资源部的地图,丢伊戴上眼镜,走过来,从亚历山大的肩膀上面望过去。他注意到,这个人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气味——他的皮外套有一股皮革味儿,穿外套的人也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那只修长、好看、洁净的手指向丹利家园东面的边界。

“我还是个半大小伙子的时候,清理过一点这儿的土地。”丢伊说,坐回到椅子上。“那时候,人们做梦也想不到这里会有黄金。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再来清理这块土地。连绵逶迤的大山从这里开始,没法在这儿放牛放羊。那些畜生经常跑到森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刚才,你说那条河里有金砂。这就意味着,政府将宣布它为国有金矿,一座净是简陋棚屋的小镇将出现,贪婪的人们将蜂拥而至,各种丑行和罪恶也随之而来。”

“我还在拍卖会上买下一万英亩山顶地。”亚历山大继续说,自己动手将茶杯倒满。“我将在山顶上盖幢房子,远离如你所说的丑行和罪恶。”他向前俯着身子,看起来满脸真诚。“丢伊先生,我不想与你为敌。我不但对地质学颇有研究,而且还是个工程师。所以,我花五千英镑买一座看起来毫无用处的荒山自有道理。我已经把这座山命名为金罗斯山。今后,金矿兴起的城市也将以我的名字命名。”

“这个名字不同寻常。”丢伊说。

“它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按照一般规律,等到砂砾层里的金砂淘尽,金罗斯城也就寿终正寝了。可是真正让我感兴趣的不是砂金矿,尽管它已经让我赚了许多钱。我那座山里,有一条加利福尼亚人称之为母脉的主矿脉——含有游离金的石英石矿脉。所谓游离金,是和黄铁矿无缔合性的黄金。如你所知,谁都可以从沙砾层淘出砂金,可是要想从大山深处坚硬的岩石里开采出黄金,就不是成群结队涌入采金区的人们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开采深山里的黄金需要机械设备,需要很多很多的钱。这笔钱靠私下里秘密集资很难筹措齐。因此,我想开采自己土地上那条母脉时,就得寻找投资者,组成一个公司。我向你担保,每一个投资者,最终都将比克利萨斯[88]还要富有。丢伊先生,我宁愿和你结成同盟,也不想让你煽动政界朋友反对我。”

“换句话说,”查尔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希望我给你投资。”

“等到时机成熟,当然希望。我不愿意让我的公司被我不了解、不信任的人控制。这个公司将是私人公司,所以不会公开集资。作为股东,难道还有谁比一个从一八二一年起他的家族就在这个地区繁衍生息的人更合适吗?”

丢伊站起身。“金罗斯先生……亚历山大,如果你愿意称我为查尔斯的话……我相信你。你是个精明务实的苏格兰人,不是空想家。”他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现在反对淘金热也太晚了,就让那些蚱蜢来滥采滥挖吧,越快越好。然后,金罗斯城就可以按部就班地采掘了,就像特拉凯湾金矿一样。我在特拉凯湾金矿投了资,用赚来的钱盖了这座豪宅。你今天夜里能住在我这儿吗?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餐。”

“如果你原谅我没有晚礼服可穿的话。”

“当然。我也不换衣服了。”

亚历山大把马褡裢拿到楼上一个漂亮的房间里。这间屋子的窗户正对周围绵延起伏的山岭和阿波克罗姆比河浑浊的河水。因为上游发现了十二座金矿,河水受到严重污染。

康斯坦斯·丢伊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估计亚历山大·金罗斯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没有想到,到头来,她会非常喜欢他。她比丈夫小十五岁,年轻时算得上是个美人儿。现在,嫁到丢伊家已经二十年了。亚历山大猜想,是她的一双手把这幢房子装饰得如此高雅。她穿着非常典雅的米色缎子长裙,裙子里面的裙撑刚刚开始流行。她脖子上戴着红宝石项链,耳朵上戴着红宝石耳环,长及肘部的米色缎子手套手腕处也镶嵌着红宝石。他注意到她和查尔斯是一对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

“我们家三个女儿——没有儿子——都在悉尼上学。”康斯坦斯轻声说,声音很有魅力。“哦,我真想她们!可是家庭教师只能教这么多了。女孩子一过十二岁就得学会和别的女孩子交往,就得进人社交圈儿,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这些关系就会派上用场。你结婚没有?亚历山大。”

“还没有。”他说。

“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机会接触合适的姑娘,还是更喜欢过快乐的单身汉生活?”

“都不是。我已经选好妻子,但是现在还不到结婚的时候。等我给她盖起像府上这幢豪宅一样漂亮的房子,就娶她过门。一座石灰石造的房子,查尔斯。你从哪儿找的泥瓦匠,盖起这么漂亮的一幢房子?”亚历山大问,巧妙地改变了话题。

“从巴瑟斯特找的。”查尔斯说。“政府修那条翻越蓝山的铁路时,从克劳伦斯到西面的山崖之间有一段线路呈‘之’字形,中间要建三座很高的高架桥。他们能在附近采到砂岩,可是工程师惠顿找不到石匠。最后只好从意大利雇人。这就是为什么那几座高架桥和这幢房子都是按米制而不是按英制计算尺寸的原因。”

“我从悉尼来的时候,看见那三座高架桥了,就像罗马人建造的一样完美无缺。”

“没错儿。高架桥工程结束之后,有的石匠便留在巴瑟斯特。因为那儿活儿多的是。我在阿波克罗姆比山开了一个采石场,开凿出盖房子用的石头,然后雇那些意大利工匠建造了这座房子。”

“我也要这么干。”亚历山大说。

后来,两个男人又回到书房,丢伊享用他的波尔图葡萄酒,亚历山大叼着雪茄吞云吐雾。这时,亚历山大提起那个敏感的话题。

“我注意到,”他说,“在新南威尔士,排华现象非常严重。我估计,在维多利亚和昆士兰,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自己觉得中国人怎么样?查尔斯。”

这位年长的牧场主耸了耸肩。“我并不讨厌中国人,真的。我毕竟跟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他们聚居在金矿,尽管在巴瑟斯特还有几家中国人开的小买卖——一家饭馆、几个店铺。就我所见,他们文静、体面,只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不伤害任何人。遗憾的是,他们的勤劳引起许多澳大利亚白人的憎恨。这些白人只想不劳而获。而且他们不想和中国人杂居,因为他们不是天主教徒。他们管中国人的庙宇叫‘菩萨房’,暗示那是一个搞罪恶勾当的地方。当然,最让他们恼怒的是,中国人把赚来的钱都寄回中国。在他们眼里,这是让澳大利亚的财富流出澳大利亚。”他呵呵呵地笑着说,“在我看来,和白人寄回英格兰的钱相比,中国人寄走的钱只不过是沧海之一粟。”

亚历山大当然知道自己的钱都存在英格兰的银行,听到这儿有点坐不住了。查尔斯·丢伊显然是正在出现的一批新人——和英格兰离心离德的澳大利亚爱国者。“我的合伙人是中国人,”他说,“我将和他风雨同舟。我在中国的时候,发现中国人和苏格兰人有许多相似之处。我们都吃苦耐劳,勤俭节约。但是中国人胜苏格兰人一筹的是他们生性快乐。中国人喜欢开怀大笑,苏格兰人却总是闷闷不乐,闷闷不乐!”

“你在挖苦自己的同胞,亚历山大。”

“我有充分的理由挖苦他们。”

“我有一种感觉,康妮,”查尔斯一边给妻子梳长长的秀发,一边说,“这位亚历山大·金罗斯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他一步也不会走错。”

康斯坦斯的反应是打了个寒战。“哦,亲爱的!不是有句老话嘛,‘凡事有得有失’。”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句老话?你的意思是不是他赚的钱越多,精神上付出的代价也越高?”

“是的。谢谢,亲爱的,好了。”她说,从梳妆台前面转过身面对着他。“不是我不喜欢他,绝对不是。但是我觉得他脑子里有许多古怪的想法。我是指在私事儿上。他会在处理家务事上翻船。因为他以为可以把做生意、搞企业的逻辑用到处理这些事情上。”

“你是想起他说他已经挑选好妻子了。”

“没错儿。听起来怪怪的。就好像他认为根本用不着和她商量,用不着听听她的意见。”她轻轻地咬着一个指甲。“如果他不是有钱人,也就罢了。可是追着有钱人嫁的女人实在太多了。”

“你嫁给我,难道因为我是有钱人吗?”他微笑着问。

“满世界人都这么认为,但是你很清楚我不是,你这个骗子。”她的目光变得越发柔和。“你总是那么快活,那么文静,那么能干。我还喜欢你的络腮胡子触摸我大腿时那种痒酥酥的感觉。”

查尔斯放下梳子:“上床睡觉吧,康斯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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