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我不喜欢万家灯火那样的斑斓美景
不喜欢
在黑暗中观看别人家的温暖
公司近日人心惶惶,除了因为总公司情势严峻,周沉木的恋情走向也让人提心吊胆。
凯盛撤资并退出合作的举动引起了连锁反应,有意与洪宇展开联络的公司都望而却步,加上重要资料外泄这种雪上加霜的事由,急需资金周转的洪宇突然失去了支撑变得摇摇欲坠起来,生产事故的恶劣影响使公众对洪宇科技抱持观望态度。海外订单的续订事宜亦受此牵连,大都受挫。
当务之急,洪宇需要寻找好的投资方。
周沉木以乘风之势勾搭上科大讯飞的三小姐并传出即将订婚的消息,好歹让洪宇董事会众人定了心,以为事情化险为夷。
贺明在接到名为伊丽斯慈善夜的邀请函之前是断不会相信这种为扭转商事残局不惜以婚姻为筹码的事情会发生在现实中,但,她到达会场看到她们周总与极可能是三小姐的明净女子出双入对游走在众人视线当中,便不得不相信,这所谓的慈善晚会,不过是那场期待中的订婚宴的前情提要罢了。
想到这个男人极有可能为了自己的事业抵掉自己的婚姻,贺明突然觉得他似乎也没那么置身事外事不关己了。甚至,她忽然有些悲哀的觉得,拥有的越多,要承受的风险就越大且愈加身不由己啊。
她这个特助并没有发挥多大的效用,在席间想着是不是可以撤的时候,她终于接到老板的指示——去清柏路71号陪陪思源。
这讯息来的非常突然,贺明抬头时看到发信息的人正在谈吐如常的和一位中年男子交流着,身边的三小姐点着头作陪,丝毫看不任何动手发过短信的迹象。考虑到这言简意赅的指示里透露出的迫切情绪。
贺明仔细确认了清柏路三个字后忽然想到什么,于是了然的动身前往。
松柏长青有祝寿之意,古时常植松柏祈愿,以证心诚。S市规划局把东城新区的一条路命名为清柏路时,贺明不无感慨的觉得这个城市的文化底蕴终于有所提升,到后来这里修了一个全市最大的墓地,贺明不禁要赞叹出声,真是融情于景的选址啊。
坟前长青,松柏常在。福泽荫翳,万古不失。
贺明到的时候发现71号是个大型的鲜花贩售店。她进门后便询问正在整理一株康乃馨的小店员是否有位周思源在此等候,被告知周小姐一刻钟前出门,并吩咐如果有人来找她,让他去后山。
“后山?”
“啊,就是这座南望山,上面有观景台的。”店员小姐仿佛要具体让贺明清楚方位似的越过一簇养的反常的好的百合,隔空指着什么,生怕耽误她去找周小姐。
贺明犹疑的点点头,半带了然的出了门。
观景台,大冬天的夜晚。一个人在清寂寒冷的坡前露台上,能观什么?
贺明拿着刚刚从花店买到的风信子种球觉得自己大晚上自顾自的爬山献殷勤,这经历来的有些不可估测,就在前一刻钟,她绝不可能想到自己要爬一座与全市最大的坟场相临的坡头。四下僻静无声,石阶还算厚实牢固,她凭手机微弱的冷光探析周围境况,大概是些枯败的杉树或者枸叶树树之类的低矮灌木,腹里当然有巨大的松树,但她无心去搜寻观览。她比较担心那行为诡异的小姑娘为什么要在生日这天,跑到这中地方来。
而之所以知道是她的生日。
“大晚上的,女孩子家不该独自一人在外滞留。尤其是这种人迹罕至呼救无门的地方,哪怕你真的很喜欢。”她那日给她去警局提人,填材料时偶然看到了。
听到身后有来人说话的声音,坐在露台护栏前靠椅上的女生难免惊怯又满怀期待的回过头来,但可能是与期待不服,她在眼见来人是贺明时露出了跟上此警局一见的类似表情,只是这回不屑的情绪没有那么浓烈,或者说,她整个人都有些情绪低落,于是让人觉得没那么蛮横乖张,与人为敌。
总之,周同学这次只是淡淡看了贺明一眼,礼貌性的点头,就回过头去,继续欣赏她的——
贺明把目光放远一些,于是看到一片耀眼又璀璨的城市夜景。灯火通明的光亮处,一派触不可及的遥远繁华。不过分炽热的,清冷的闪耀繁华。
的确很美,工业文明的美景。须得从这观景台上,才能看的到的美景。
“生日快乐!”
贺明坐到女生身边,拿出临走前从晚会上带出来的一块不知名糕点,用一个玻璃杯装着,造型很诡异。毕竟太突然,她能回想起这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自觉是有些寒酸,贺明又托着一个报纸包好的土球,双手并陈,奉上自己准备的,姑且称作生日礼物的东西。
“是他让你准备的吧,这些——”女孩儿拿眼睛扫一下贺明以及她手里的礼物,鄙薄一笑,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瞧不上她的好意。气温很低,冬至日之后天气预报总说有雪,但就是没下过。
贺明在周思源的注视中静待了片刻,低温使二人呼出的气息呈现浓重的白色水汽。彼此沉默的缘故,除了山下公路上偶尔的汽车鸣笛声,虫鸟皆隐,只剩二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裸露在外的双手,脸颊,发红的鼻头,有些哆嗦的双唇,与长凳隔衣相触的腿股,寒冷为躯体带来的直接感官足以让情绪系统变得迟钝又滞缓。
某一瞬间,贺明为自己没能好好买一个蛋糕以及一束鲜花而倍感自责,只因为,这沉默少女刻薄之后的——落寞。
“是他让我来的。”贺明收了手,把那块不知名的糕点放下,又郑重其事的拉过周思源的手把风信子种球递给她,“不过这些,是我自己准备的。可能不如周总或是别人的礼物贵重,不过呢——”她看着那颗种球,信心满满似的说:“它绝对是最有意义的。”
周思源闻言把视线从褐色球茎转移到神秘兮兮的贺明脸上。
“十一月八号的生日花就是风信子,怎么样,活这么些年第一次知道吧。关键是它的花语,是固执呢。跟你的气质简直不能更契合啦,难得的命运赐给你的礼物啊,独不独特,惊不惊喜,是不是觉得超有意义呀!”这位脸冻僵了的不陌生也不熟悉的——该怎么称呼呢,阿姨?总之她兴致高昂的介绍着,努力想作出笑的真诚的表情,但真的太冷了,微光里这女人平日的漠然冷清的脸虽然依旧不算柔和,但因为言语的陪衬,显出了些反差极大的幼稚的成分。
她知道周沉木今晚要参加一个重要的晚宴,重要到来不及给她准备礼物,来不及说一声生日快乐,甚至来不及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但,当初是他自己向大家保证要好好照顾她的呀,她的小叔叔,属于她一个人的不可分割的小叔叔。
却马上就要订婚了。正式的,不可阻挠的,实境俱佳的,众望所归的同一个与她毫无关联的女人订婚、结婚、生子以致白头偕老。大家都说这是好事,也的确是。只是她高兴不起来。还大哭了一场,在这能够俯瞰父母墓地的地方,在这女人还没来的时候,在知晓风信子是自己的生日花之前。
她如此难受如此悲哀又如此寂寞无助,恐惧与失落跟这深沉的寒冷黑夜一样真切可触,迎面而来,她咬着牙默默忍耐着,然后听到这个人说生日快乐,说生日花很独特,说十一月八号的风信子与她契合。她听着这人的话以及她的呼吸声,于是露出了一张笑脸来,这是她目前为止的除失神迷顿外的第一个表情,自与周沉木沉默作别始。
“现在不是种这个的时候吧!”语气犹疑。
“春天种,夏秋开花花期长的很,想到自己的生日礼物能贯穿一整年,这种诞辰之喜的福气好像也被延伸了呢!怎么样,是不是很棒的生日礼物!”胸有成竹的很。
“要是死了呢?”充满不确定的忧虑。
“怎么会,绝对不会死的。你真正用心呵护她,只要方法得当,一定不会死的啦。”信誓旦旦的保证。
“是这样么,可,我总觉得心里有什么死掉了。那么小心翼翼全心全意。”说出的却是不相及的另一件事。
贺明愣住,突然意会到什么似的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女生,觉得不可思议。应该说是难以置信才对。
“这难道就是失恋——”周思源自顾自说着,“的感觉,吗?”笑得有些惨淡,她转过头来也看着贺明,仿佛想跟她确认什么似的目光坚定。
贺明没有教育青少年的经历与经验,她本想不置一言一笑而过的,但面对这迫切需要被解答的年轻面孔所展现的期待与执着,她略微在心底叹口气,然后说:“的确存在诸行无常一说,一切变化皆为世间常态,与期待不服的事时常有之,可试想一下,不断的转变会带来什么呢——”她自己也思考起来,好像这的确也是个她需要考虑并应对的问题一样,“失与得,往来间可以成就你不断丰富的眼界与内心,不羞耻也不抱憾终身的坦然自在。未来,只要不断去触发去追寻,就一定不会跟期待的,有太大出入。”
即便事发当时,会有种令人窒息的失落感。但,你比想象中要坚强,一定会挺过去的。一定。
女生看着她,眨了眨眼没有置评,只寓意不明的点头,不像是懂得了什么,但也绝对跟先前那低沉的状态相去甚远。
而后她站起来,对着灿烂的夜景说:“我不喜欢。”辩护一般的语调,“你刚刚说的‘哪怕我真的很喜欢这儿’。我其实并不喜欢,这种万家灯火造就的斑斓美景,也尤其不喜欢,在黑暗中观看,别人家的温暖。”
贺明有些诧讶,这个年纪的女生,说出这么物是人非的话来,在她缓慢起身的时候,她听到了更令她无法消解的言语,因为那个女生用平静有无澜的声音说着:“我只是喜欢冷眼旁观而已。”
下山途中贺明意识到那块用作生日蛋糕的不知名糕点被落下了,于是叫住周思源,让她原地不动稍等片刻,她去去就回。再度上山下山,气喘吁吁站在女生面前时,已经快十二点了,贺明于是撺掇着让她快点许愿。
“连根蜡烛都没有,许什么愿。”
丫头却很嫌弃的表示拒绝。
“我给你打灯。”说着她在月光以及山路间的微弱路灯下把手机照明打开,“你吹,我配合你熄灯。”为了让女生明白自己的意图,她特意朝自己的手机吹了口气,然后适时按灭灯光,再不无自豪的说:“怎么样,和许愿蜡烛没差吧!”
周思源愣了两秒,再次启唇笑了。跟刚刚不同,这次她笑出了声。恢复了往日的娇蛮活力的笑声,贺明先是滞了滞,明白自己的举动很可笑后,开怀又欣慰的同她一起笑开。
喂,妈妈,有个奇怪的女人,她送了我奇怪的生日礼物。她竟然知道我生日,果然奇怪啊。
但是呢,虽然已经十七岁,不该再相信生日愿望会因为吹个蜡烛双手合十内心叨念就能实现,可我还是许了愿。吹‘蜡烛’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也能体会这灯火中的温暖了呢。尽管很微弱,很不经意,但却很真实,很纯粹的,温暖。
我真的能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