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的表姐玛丽回来了。做家庭祈祷时,玛丽拿起汤姆的《圣经》,听他背诵,他勉强从模糊的记忆中开始拼凑:
“赐福那些——噢——嗯——”
“谦逊的人——”
“对,赐福那些谦逊的人,因为他们……他们……”
“赐福那些谦逊的人,因为天堂为他们而设。赐福那些哀恸的人,因为……因为……”
“因为……因为……唉呀,玛丽,我不记得是怎么说的了,你干吗不一口气全告诉我呢?你真是个小气鬼!”
“唉,汤姆,你这可怜的笨家伙,我不想责备你。去吧,再好好背一下,别泄气,你只要肯专心一点,背好它是不成问题的,只要你背好了,我就给你一个你从未见过的好东西。对了,现在才是乖孩子嘛。”
“我听你的。可求求你,玛丽,先告诉我那是什么吧!”
“别急呀。我说是好东西就一定是好东西。”
在好奇心和奖品的双重驱使下,他果然好好地去背书了,结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辉煌成绩。
玛丽给了他一把值一毛多钱的新“巴罗”牌大折刀。一阵狂喜从他头顶直窜到脚跟。固然,这把刀并不锋利,可它毕竟是货真价实的新折刀呀,这可是他一堆“财宝”中最熠熠生辉的一件了。汤姆拿到折刀后,想方设法要试试它的刀锋,先偷着在碗柜上乱刻乱画一阵,正准备在梳妆台上打主意时,却被叫去换衣服,准备去主日学校。
玛丽给他端来一盆水、一块肥皂,他把肥皂放到盆里沾上些水又搁下,然后卷起袖子朝地上洒了几滴水,接着就跑进厨房,用门后的湿毛巾使劲擦脸。玛丽看到了,说:“汤姆,你真不害臊,水会把你洗出病来吗?”
汤姆有些不好意思了。玛丽又在盆里盛上水,汤姆对着满盆水站了一会儿,深深叹口气,下定决心忍痛洗上一把。随后他就满脸淌着肥皂水,闭着眼到厨房摸毛巾去了,这次,他可是老老实实洗过脸了。可是结果仍不叫人满意,因为干净的地方刚到下巴和脸颊,余下还有一大片黑乎乎的地域,这黑与白界线分明,活像戴着假面具似的。玛丽只得亲自动手把他好好打理了一番,费过一阵工夫后,汤姆才称得上她的白皮肤兄弟了,皮肤白白的,鬈发梳成可爱的对称样式(他费了好大工夫才把头发抚平,因为他一向认为鬈发是女人家的东西。他为自己这头天生的鬈发懊恼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然后玛丽就把他那套衣服拿出来。这套衣服他已经穿了两年,只在星期天才穿,因此,我们干脆叫它“星期日衣服”。在玛丽的整理下,这个孩子的衬衫直扣到下巴颏下面,上衣领子翻到两边肩膀上,头上还戴了顶斑点草帽。这一下,倒显出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可他觉得非常不舒服,因为整整齐齐地穿上一套衣服,又要保持清洁,非常的拘束,这使他烦恼不堪。然后玛丽又叫他穿上鞋子,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埋怨他们老不让他干自己愿意干的事情。但玛丽却说:
“听话嘛,汤姆——这样才是好孩子呀。”
他总算不耐烦地穿戴整齐了,三个孩子就一块儿向主日学校走去。这是个让汤姆深恶痛绝的地方,但玛丽和席德对它却很有好感。
主日学校上课时间是从9点到10点半,接着便是做礼拜。席德和玛丽每次都自动留下来听牧师布道,汤姆每次也会留下,但他为的是其他更重要的原因。他们三人一同走到教堂门口,汤姆便在这儿故意落后一步,他和一个穿着星期日衣服的孩子搭讪道:
“嘿,比尔,你有黄条吗?”
“有哇。”
“用什么东西可以换到它?”
“那就要看看你有什么了?”
“一块干草糖和一个鱼钩。”
“先让我看看。”
汤姆给他看了,双方对这笔交易还算满意,货物彼此易主。接着汤姆又用两颗大白石弹换来三张红色,又用其他小东西换了两张蓝条。他就这样站在门口,继续和其他进来的小孩交易了十多分钟。交易完了,他才混在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当中进了教堂,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刚一就坐,就和旁边的一个男孩吵起架来。老师刚刚干涉完毕,他又伸手揪了前排一个孩子的头发,等那孩子扭过头来,他却装出一副专心致志看书的模样。接着,他又用别针戳了另一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听着他发出的“哎哟”声。老师不得不又走过来骂他一顿。在汤姆这一班里,集中了许多这样吵吵闹闹的捣蛋鬼。背书时,全班没有一个人能顺顺利利背出来,非得有人在一旁提示不可,但他们总算结结巴巴地完成了任务,每人都得到一张蓝条,每张蓝条是背得两段《圣经》的代价。十张蓝条等于一张红条,十张红条等于一张黄条,攒足十张黄条儿,校长就奖励这个学生一本装订得马马虎虎的《圣经》。玛丽就是用这个方法获得两本《圣经》,这可是两年苦读的代价。还有一个有德国血统的男孩一共得了四五本《圣经》。据说,有一次他一口气背了三千节《圣经》。但由于用脑过度,从此就成了白痴。这对于学校来说,可是个重大损失。照汤姆看来,校长因失去这个“装点门面”的优秀学生深感痛心。对汤姆这类学生来说,从不曾希望自己能背两千节《圣经》以换得一本《圣经》,但校长亲自颁发《圣经》时那种光荣则是个个都向往的。今天,汤姆更是全身心地希望获得校长亲自颁奖时的荣耀和光彩。
到颁奖的时候了,校长在布道台前站了起来,他手拿一本合拢的《圣经》,用他在主日学校的特殊腔调讲起来:
“孩子们,我看到有个小姑娘正在朝窗外瞧——我恐怕她是在窗外的树上看见了我,看见我正在对叽叽喳喳的鸟儿们讲话吧(全班都对这段话爆发出哧哧的笑声)。我想让你们知道,看到你们这么多聪慧、干净的小脸集中在这儿,一心学好,我心里是多么安慰呀。”
演说的后半部分遭到了骚扰,因为孩子们在下面又是打架,又是吵闹,还有干其他事的,连玛丽和席德这种不可动摇的模范孩子中的“中流砥柱”也受了影响。但随着校长演讲的结束,一切吵嚷声都归于沉寂。看来,演讲的结束受到了人们无声的感激。
紧接着,窃窃私语声又起。因为有件稀罕事儿发生了——在这个破旧的教堂里,居然来了几位贵客,其中有律师撒切尔,一位胖胖的,头发银灰的中年博士和一位庄严的阔太太,这位太太显然是中年绅士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她手中还牵着汤姆那位魂牵梦萦的新意中人。
几位稀客被请上高位,校长隆重介绍了那位中年人,原来他竟是县里的法官,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是这些孩子们从未见过的大角色。他是从离这儿十二英里远的康士坦丁堡,十二英里远,那可算是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人呀。孩子们猜不透这类人物是什么材料造出来的,他们既想听听他讲话,心里又深感畏惧,你看他那意味深长的沉默不是怪叫人肃然起敬的吗?他就是传闻中的撒切尔法官,是镇上的律师撒切尔的哥哥。杰夫·撒切尔走上前去,表明他和这位大人物的特殊亲近关系,好叫人羡慕呀!要是杰夫能听到孩子们私下的悄悄话,定会高兴得心花怒放的,准保叫尾巴翘到天上去。
“瞧呀!杰夫往台上去啦,哟,瞧呀!他要跟大法官握手哪,瞧,他们真的在握手啦!哎呀,你难道不想当杰夫吗?”
校长先生开始“炫耀”了,他装出忙忙碌碌的样子,四处发号施令,颁发指示,凡是他能说上话的地方他都要叨咕几句;图书管理员也“炫耀”了一番,他慌慌忙忙地跑来跑去,手里抱着大摞大摞的书,嘴里嘀嘀咕咕不断自语着,他的举动看来很合那大人物的脾性;年轻的女教师、男教师也在“炫耀”着,女教师一会儿温柔地安慰着刚受欺侮的学生,一会儿举着漂亮的兰花指警告调皮鬼,还不时轻轻拍一下某位乖学生的小脑袋;男教师也不时小声地骂上哪个不听话的一两句,表示表示他的权威。男男女女的教师仿佛都必须去图书室。并且往往反复两三次,脸上还露出很急切的表情。小女孩、小男孩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表现着,一时间教室里纸团乱飞,咕哝声四起。而那位大人物呢?他坐在台上庄严地微笑着,像温暖的太阳一样照着全场,原来他也在展示自己呢。
这一番盛景只差一点就达到完美。那就是校长渴望有机会发一部《圣经》给哪位学生。校长到好学生中转了一圈,可是谁也没有足够的背经条。假使这时那德国学生能突然恢复理智,那他真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校长正在失望之时,汤姆却拿着九张黄条、九张红条、十张蓝条走上台去,请校长奖给他一本《圣经》。这真是晴天霹雳!这家伙申请得《圣经》,校长死也不敢相信。但条子又是真的,一点不假。因此汤姆就和贵客们坐到一起了。这可是百年难遇的惊人之举,全场大为轰动,汤姆一下被抬到与法官同等的地位。这个小教堂里,顿时有了两颗叫人仰慕的明星了。男孩子们望着汤姆,妒忌得要命,他们后悔把自己的背经条拿去换那些汤姆在刷墙时骗来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但悔之晚矣。这些孩子们咬牙切齿地诅咒着汤姆这个耍阴谋的骗子,骂他是藏在草堆里咬人的蛇。同时他们又觉得非常羞愧,居然上了阴谋家的当,成了大傻瓜。
给汤姆发奖品的时候到了,校长鼓足了劲才勉强完成了一番应景演讲。因为这可怜的人心里明白,这孩子私底下总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要说他也能记下两千节《圣经》,说出来也够叫人笑掉大牙的。
艾米·劳伦斯很为汤姆感到自豪,她老想让汤姆知道这一点,但汤姆连正眼都没瞧过她一眼。她起先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后来就隐隐约约嗅出点味道来了,但还不敢确定。直到她看到汤姆偷偷瞟着那新来的女孩子时,她才彻底明白了,她觉得她的心都要碎了,愤怒和忌妒叫她流出了眼泪,她一下子恨起所有的人来,尤其恨汤姆。
校长把汤姆介绍给法官,这位新得势的明星紧张得心“怦怦怦”直跳,舌头也打了结,一方面因为这大人物的庄严,另一方面因为他是她的父亲。法官亲切地把手放在他头上,说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问他叫什么名字。这孩子勉强挤出一点声音答道:
“汤姆。”
“汤姆,不对吧,应该叫……”
“汤玛斯。”
“哈哈哈,这才对嘛。我想你不该只有名没有姓吧?告诉我,小伙子,这不算什么秘密!”
“汤玛斯·索亚,先生。”多亏校长在旁提醒,这可怜的男孩才记起自己的姓名来,还有那声表示礼貌的“先生”。“这才对啦。真是个了不起的、有出息的好小伙。你能把两千节经文背熟,可见你又聪明又勤奋。有了学问,才能成为大人物。汤玛斯,从你现在的成绩来看,你定能出息成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到时,你准会感激你现在的用功,也会记起好老师、好校长的功德的。这些暂且都不说了吧,现在请你把你学到的东西拿点出来,请背给我和这位太太听听吧。你说说耶稣最初选定的两个门徒叫什么名字来着?”
汤姆使劲扯着一个扣眼,显然局促不安,他的脸红了,眼帘低垂着。校长的心也随之下沉,他暗想这孩子可能真的连这种最简单的问题也答不上来。可他又不得不开口催促道:“汤玛斯,别紧张,回答先生的问题吧。”
汤姆仍旧紧闭着口。
“好吧,我相信你是乐于告诉我的,”那位太太说,“最初的两个门徒是……”
这时,汤姆的不少同学都在轻轻地报出正确的答案:“彼德和安得鲁。”而我们的汤姆在法官及夫人的催促下胡乱报出了两个名字:“大卫和哥利亚。”满场人都诧异地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