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往北一千公里,再往西一千里,是十三朝古都西安,唐称长安。西安,一个我读书生活6年的地方,一个记忆了我青春浪漫岁月的城市。上个世纪80年代到西安不久,就听同学匡少家说班上有个陕西美女,我们都说那一定是米脂的。在西安,和张艺谋、贾平凹一样出名的是“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从汉语的丰富联想来看,绥德的汉,是有德的男子;清涧高山流水,出好石板;瓦窑堡名字就是个烧炭的地方;米脂、羊脂自然条件好,姑娘自然长得好。
那个年代也没什么文娱生活。研究生的文娱生活就是吃完饭,坐在4楼高高的阳台上,看着夕阳慢慢落下去,看着楼下的姑娘慢慢地远去。就这样一看3年。西安的落日好大好红,像个铜脸盆。记得毕业最后一晚,有个小伙忽然说,唉,楼下这么多美女,白看了3年,毕业了,竟然还要一个人走。于是大家唏嘘不已。
当大家坐在4楼高高的阳台上,争论李梅是不是米脂婆姨的时候,忽然有人笑了,说,李梅是乾县,也就是关中人。对乾县,我们搞唐宋文学的研究生当然不可能陌生。唐高宗李治和女皇武则天的合葬陵就位于乾县向北的梁山上。梁山有三峰,北峰最高,即乾陵,南二峰较低,称东、西乳峰,为乾陵之天然门户。整个山势,远远望去宛若一位仰卧于天地之间,头枕梁山,脚蹬渭河,双乳丰隆,体态优美的睡美人。至今完好无损的乾陵应该是李唐盛世留给世人最富有想象的悬念了。原来,李梅她祖上就住在乾陵脚下的邀驾宫村。此村因大唐皇帝四时八节拜祖祭祀必在此驻跸而得名。古代皇陵是不可以由外姓宗族来看护的,他们世代乃李家王陵的守墓人,虽非贵胄,却的确是李唐后人。为此有人求证于她,只听她哈哈一笑说皇族后裔没假,但祖宗八代都与权印无关!话虽如此,见过她的人也许还是能从她爽朗的笑声和对世事人情的敏感精致中感觉到魅力。
而且似乎现实中以西安为中心的关中美女确实比米脂多得多。西安外院一个叫毛毛的女孩,高高的个子,总是穿着白裙子,纯纯地从楼下走过,大家说,追去吧,可是太漂亮了谁都不敢去追。太白文艺出版社一个叫小鹿的编辑,小家碧玉,一样的可人。还有一个男朋友去了北京读书的女孩,老是穿着高跟鞋从楼下叮叮当当地走过,然后上5楼找她的关中老乡。大家听见她的高跟鞋声音,总会起哄,唔唔地怪叫。关中果然出美女!
其实陕西的关中,也就是地理上说的渭河平原或渭河盆地,是一个真正的好地方。关中平原位于陕西省中部,西起宝鸡,东至潼关,因在函谷关和大散关之间古代称“关中”。春秋战国时为秦国故地,包括西安、宝鸡、咸阳、渭南、铜川五市及杨凌区。东西长300公里,平均海拔约500米,西窄东宽,号称“八百里秦川”。这里民风淳厚,男人耿古,女子多情刚烈。物产方面,自古灌溉发达,盛产小麦、棉花等,是我国重要的商品粮产区,也是中国最早被称为“金城千里,天府之国”的地方。最早由这片平原上产生的文明即所谓“华夏文明”。距今约80万年的蓝田人,20万年的“大荔人”,曾经在这里繁衍生息,刀耕火种。后来7000年前的龙山文化,造字的仓颉,史圣司马迁,风流隋炀帝,名相寇准,一代名将郭子仪,大诗人白居易。《诗经》开篇之作《关关雎鸠》也产生在这里,《关关雎鸠》放在首篇,应该是孔子对华夏文明起源的基本判断,也是对关中美女的第一次昭示。从这些文化源流来看,我倒相信最早的华夏就是在关中地区了。而北面的黄帝陵,东方的殷墟也皆离此文明不远。李梅她家乡乾县,自黄帝时即为“祭天之所”。
再次见到李梅已经是在广州了。2002年的秋天,树叶微黄。我正躺在竹椅上懒洋洋地翻书,忽然门口停来一辆白色汽车,车上下来一位红衣美女,高挑的个子,戴著墨镜,很有派。我正疑惑,谁家女子翩翩来?忽然美女摘下墨镜,哈哈大笑:“老同学,不认识我啦!”10年不见,这个关中女子依然那么美丽。李梅说南下广东一直干报纸主编,累了,想读读书,其实放不下的还是她一个中文系出身报纸人的文学梦。想让我引见一下饶先生。
广东的女学者,据我所知,前有碧琅玕馆主人冼玉清,著名文史专家、书画家,有“岭南才女”之称。精传统诗词书画,对发掘岭南乡土和佛教典籍贡献卓著。而我所能见到、所景仰的就是饶先生了。饶先生的气质风度,口才阅历,学术上的开拓精神,又别是一番境界了。我记得先生开的《红楼梦》,在校园里掀起了一股红楼热。我笑说你眼光真毒啊,李梅说,能够跟先生学百分之一也满足了。
3年过去了,李梅拿了一本厚厚的张爱玲研究出来了。李梅的大著抓住了日常叙事、荒凉等关键词来写张氏味道。小说我不太在行,但是古代散文的叙事我还是懂一点,我们经常说文以载道,其实成功的散文都是日常叙事,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只是说喝酒和闲居;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是日常的散步,今天走了多少步,明天多少步;《醉翁亭记》、《赤壁赋》只是闲游;归有光的散文更是小人物、小事件,追忆逝水年华,却感人至深。荒凉的前身是悲凉,六朝文最悲情的是碑志文,韩愈最动人的是《祭十二郎文》,欧阳修有很多馆阁文,而一唱三叹、一往情深的是好友的祭文,归有光最好的是追忆故人的小文字。其实生命的本质就是孤独和悲凉,张爱玲的现代性写作叫荒凉。饶芃子教授说“李梅的《张爱玲日常叙事文学的现代性》是一部甚有创意的文学批评专著。作者从叙事学的角度,在对中国传统文学中日常叙事‘流’梳理的基础上,探讨了张爱玲作品的艺术特质和中国传统文学的关系,特别是论述了具有特色的‘张式叙事’和中国传统经典文本的血缘关系。无论在当前的日常现代性研究领域还是在张爱玲研究界,都将是一个令人瞩目的学术成果。”中山大学王坤教授说:“李梅的专著,以其独特的视角,以其对张爱玲的特异之处的深度分析,对日常现代性进行了颇有创见的阐释。首先,通过梳理张爱玲作品与中国文学传统的关系,作者提炼了‘张式叙事’和‘中国味道’两个命题,这对于张爱玲的研究来说,无疑具有活化之功;其次,作者抓住了张爱玲小说创作的日常现代性特征。西方现象学在20世纪初开始了日常生活转向,中国当代哲学界自上世纪90年代接续了这一思路,展开讨论,直至引发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大争论。作者以具体的个案研究,与真正的前沿话题接轨,其理论意义与实践价值,值得高度重视。”听说她读博期间并没有停止报社的工作,很难想象一个工作、学习地处两个城市又拖家带口的人妻人母,每天高强度工作的媒体人以及一节课一本书都不能含糊的饶先生的博士生,这几个角色在李梅身上是怎么合二为一的。在她爽朗笑声的后面该是对梦想的多少执著与付出。我只能感叹这个有着千年皇族血统的关中女子是个生活的强人。
听说李梅后来去了华工。8年后的一个下午,一个红衣女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我的庭院,哈哈,还是李梅。我骂着问她这些年跑哪去了,不见个人影。李梅哈哈大笑,忙著呢,忙著呢,去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访学一年,又去了纽约的媒体等等。她谈笑风生,说美国、说她的学生、说她儿子,说到乐处,至情至性,爽爽朗朗,于是又哈哈大笑。张爱玲的书要出版了,让老同学写句话。得空翻看,虽是学术文字,可处处无不渗透一个知性女子对人生对生活对艺术的敏感独到的理解。李梅有令,老同学只能遵命。
李梅又风风火火地不见了。听说李梅在美国读书很用功,还带回了两门很受欢迎的双语课,现在是新闻教育界的名人,经常在电视当评委,事业红红火火。人也更漂亮了。
是为序。
马茂军记于暨南大学红杉居
2014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