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5日
我上周在汕头大学组织了一场讨论会，那里的学生跟我在一起谈了很多问题。有个学生当时问我一个问题：“老师您为什么不笑？”今天我就和大家分享关于“笑”的话题。先给大家介绍一本书，是之前给大家讲过的两个哲学家梅勒和沃尔法特主编的，书名是Laughter in Eastern and Western Philosophies（《东西方哲学中的笑》）HansGeorg Moeller und Günter Wohlfart (Hrsg.)： Laughter in Eastern and Western Philosophies. Freiburg/München： Verlag Karl Alber， 2010.。你们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从哲学的视角来讲“笑”的问题呢？说到底，“笑”原本不是一个哲学的话题。与“笑”不同，哲学家在20世纪及之后更多地在谈“忧郁”。为什么哲学家认为“笑”没有“忧郁”那么重要呢？为什么“笑”是次要的，人们都不喜欢笑吗？我们人类难道不喜欢高兴吗？
第一个谈到“笑”的哲学家是德国人康德，但他谈得不多。“笑”对于哲学家来说基本不存在，对于神学家和政治家们也是有问题的。2003年的时候我在青岛参加有关王蒙（1934—）的一个研讨会，如果大家看过王蒙20世纪八九十年代写的小说，会发现“笑”、幽默在他的小说中起着很重要的作用。王蒙曾经跟我说，如果没有幽默，他（或是他小说中的主人公，我记不清了）在“文革”中没有办法活下去。“文革”期间他不得不离开北京下放到新疆。我写关于他小说的文章时，第一次发现“笑”对于欧洲中世纪神学家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所指的是顾彬：《圣人笑吗？——评王蒙的幽默》，中文译文见《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3期，第74—78页。对于“文革”同样如此。当时一个很有名的姓黄的画家写过一首诗，谈到“文革”时不许人们笑。苏联根本不许人笑，中世纪神学家不许人笑，那中国呢？蒲松龄（1640—1715）的《聊斋志异》中有一个故事，一个姑娘总在笑，周围人都觉得她很不礼貌，所以没人愿意和她结婚《聊斋志异·婴宁》。，因为“笑”不符合当时的道德要求。但小说一直鼓励小姑娘多笑，从这个角度看，蒲松龄是进步的。政府不许人们“忧郁”可以理解，尤其不允许批评或批判政府，因为在一个社会中一旦有人忧郁了，这个人会通过他的不高兴传达对政府的不利信息。为什么中世纪基督宗教的神父们不允许人们笑呢？他们提出这样的问题：耶稣笑过吗？根据《新约》，耶稣没有笑过。那么人们应该向耶稣学习，像耶稣一样严肃。
如果大家看过意大利作家艾柯的《玫瑰的名字》的话Il nome della rosa， 1980 (德文版：Der Name der Rose， übersetzt von Burkhart Kroeber， 1982)。此书也被改编成了电影（1986年）。，就会知道，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一本书专门谈到“笑”的问题，书中写到：“不允许修道士们看这本书，谁看过谁就会死。”为什么“笑”是一个问题呢？“笑”后面一般会有一个宾语，如果有宾语的话，“笑”就不是微笑的意思，而是哈哈大笑的意思。如果是哈哈大笑的话，意思是你在嘲笑、讽刺别人：借助于“笑”，你可以欺负别人，所以人们不一定都喜欢笑。
下面我想从梅勒和沃尔法特主编的这本书来谈一谈中国和“笑”的问题。其中第一篇文章由一位意大利女汉学家阿娜·吉利昂撰写Anna Ghiglione： “Laughter in Mohist Writings”， in： HansGeorg Moeller und Günter Wohlfart (Hrsg.)： Laughter in Eastern and Western Philosophies. Freiburg/München： Verlag Karl Alber， 2010. S. 1638.。她是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学的教授，专门研究墨子（约为前479—前381年以内）和“笑”的问题，她的观点很有新意。她说墨子与孔子一样，着重于社会的重要性，要求人们“兼爱”，但是这个“爱”不具有现代的含义，而是具有“保护”的意思，我们应该保护所有其他人。与“民主”相反，墨子要求所有人听从政府的话，适应政府的政策。墨子相信鬼神，认为人与神的分离导致了社会的混乱，人应该信仰鬼神。墨子反对乐趣、奢侈，认为人应该是有用的。《墨子》一书的观点是不允许人们笑。
出生于德国哥廷根的汉学家何莫邪，退休前曾任挪威奥斯陆大学的汉学系教授。退休后北京大学曾想聘用他工作五年，被他拒绝了，因为他觉得北京空气太差了，所以空气污染有时也会影响到文化交流。何莫邪写过一些关于“笑”和幽默的文章（当然“笑”和“幽默”不一样，下面我再对其区别予以解释）。他写过一篇文章叫“Humor in ancient Chinese Philosophy”（《古代中国哲学中的幽默》），其中在谈到墨子时认为，别认为墨子的弟子会谈什么幽默感，《墨子》整本书都非常枯燥，无论从比喻还是寓言中都找不到什么有乐趣的地方。何莫邪是一位很重要的汉学家，在很多方面跟我有相似的地方，比如他懂得古代希腊文和拉丁文，所以常常会从古典语文的角度出发，看待中国古代哲学和语言。此外，他的外语很好，英文很厉害，而我的英文则比不上他。他是德国裔，德语不用说，除此之外也会很多北欧的语言。
附录8.1
Christoph Harbsmeier (1946—)
中文名：何莫邪。中文译名：克里斯托弗·哈波斯迈耶。
挪威汉学家。1946年生于德国哥廷根。他早年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汉学系，在丹麦哥本哈根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现任挪威奥斯陆大学汉学教授，东欧、亚洲系系主任，挪威科学院院士。何莫邪教授是国际著名语言学家、汉学家，近年来非常活跃，出任世界很多大学汉学系的客座教授。曾为李约瑟主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撰写了第7卷《中国传统语言与逻辑》［Christoph Harbsmeier， Language and Logic in Traditional China (=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Vol. 7.3).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回过头来看“笑”和“幽默”的区别，我认为“幽默”是一种让别人笑的能力。此外，“幽默”是现代的东西，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幽默”一词很晚才出现。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幽默”的前提是个人主义，要想有“幽默”就应该离开一个集体，这样便可以通过“幽默”讽刺别人，而这“别人”如果是地位高的人，就会感到不快。众所周知，林语堂（1895—1976）写过一篇文章林语堂：《论幽默》，见季秀荣编《林语堂散文选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03—224页。，其中指出“五四”运动之前根本没有“幽默”，是“幽默”使人可以作为人，所以我鼓励大家多看林语堂的作品。在历史上，最晚从汉朝起，朝廷中都会有小丑。那么小丑的任务是什么？他能代表一种“幽默”吗？我今天不谈这个问题，希望大家下去思考，好像小丑和“幽默”没什么关系。
如果读《尔雅》，会发现“笑”原来有三层含义：一是“哈哈大笑”，二是“微笑”，三是“挖苦”和“讽刺”。《尔雅》中的“笑”是第三种意思。古代哲学家很少谈“笑”，但是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很多时候提到了“哭”（泣），好像古代人不喜欢高兴，就喜欢哭。另外，古代哲学家没有告诉我们，如果想“笑”，应该怎么表达出来，但却会教我们如何流泪。
在《墨子》中有四处谈到“笑”，而且“笑”的对象都是儒家，因为大家知道，墨子及其弟子都是反对儒家的，所以“笑”在《墨子》中是嘲讽儒家的意思。非常奇怪的是，墨子把“喜”看成“六辟”之一，认为“喜”是恶习，是不正常的，人“喜”的时候无法从事“义”。有些相互矛盾的是，墨子认为“怒”、“乐”、“悲”、“爱”、“恶”也是有问题的。人无论是“喜”、“怒”、“乐”、“悲”、“爱”或“恶”都是不对的，似乎墨子不许人们表达自己的感情。对于墨子来说，“义”是最高尚的原则，主张用仁义去贯彻其“兼爱”的主张，所以人应该控制自己的感情。
康达维——从名字来看好像是德裔，他是目前美国很重要的汉学家，致力于《文选》的研究，并将其全部译为英文Wenxuan or Selections of Refined Literature， vol. 1， “Rhapsodies on Metropolises and Capital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2. Wen xuan or Selections of Refined Literature， vol. 2， “Rhapsodies on Sacrifices， Hunts， Travel， Palaces and Halls， Rivers and Sea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7. Wen xuan， vol. 3.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6.，已经有五十多年了。他对“笑”的观点很有意思，认为在所有中国古代的作品中，“笑”的作用就是“虐待”。为什么人要控制自己的感情？从“笑”的角度来看，我们都知道应该“微笑”，以表明一种欢迎的态度。David R. Knechtges， “Wit， Humor， and Satire in Early Chinese Literature (to A.D. 220)”， in： Monumenta Serica， Band 29， 197071， S. 7998.如果一个女人在街上对不认识的男士“微笑”，说明她想和他在一起，那么这个女人很可能就是妓女。所以在街上遇到陌生人我们应该小心“微笑”。
附录8.2
David R. Knechtges (1942—)
中文名：康达维。中文译名：大卫·克耐希格斯。
美国汉学家。1968年他获得华盛顿大学中国语言语文学系博士学位，之后于2002—2003年在哈佛大学中国文学系担任访问教授，2006年被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院士。他的专长为中国中古文学，以一人之力完成全部《文选》的翻译工作（1977—2003年，长达二十五年的时间），为西方学术史上最重要的六朝文学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