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鹿柴谷的鸟儿们站上枝头，沐浴着和煦春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替对方打理羽毛，还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干着和山下婆姨们相同的事体。
阳光透过大殿的雕花格窗照了进来，透过窗户上镶嵌的水晶，阳光似乎也柔静许多。就为这够不上一阶的物事，替抠抠搜搜的杨掌门省钱，展无为和娄堪两个在山下城险些没把腿跑细了。
楚秦大殿掌门宝座上的赤袍女子，头发高高盘起，已作了妇人打扮，少了些娇俏静美，多了几分成熟干练。
将手中账册往桌案上一掷，看着下面柳心眉勾头缩脑的样子，多罗栀更气不打一处来，骂道：
“你怎么回事？账册拖到开春才送来。五家楚秦小店，年年你家最差，守着【山下城】那块风水宝地，生意做成这样，你可真是个人才！呃，三百块三阶，一年赚这个数，够不够你们几个嚼谷？你还，你还有脸回来交差？”
柳心眉的头快要埋进自家胸口，可口中却嘟嘟囔囔抱怨：“器符城白山店、火鸦店、卑陬店都是筑基师叔打理，门中投进去多少本钱？那些我能比么？蒹葭店奉行虽也是炼气，可掌门师叔在那里经营了多少年？还，还有，秦禄守着山门，门中有啥好货色全给他鼓捣去，根本不愁货源，我要有那条件，没准不比他差……”
“你还敢顶嘴，去，去外边跪着去！”
多罗栀动了真火，手往大殿门口一指，柳心眉也不言语，气哼哼一福，果然便往外走。
“回来！”
取一张手笺伏案疾书，写好之后，从贴身小兜摸出枚青铜印玺，用完印将纸笺迭起，又夹到那本账册里，一起丢给柳心眉，“跪一个时辰，然后拿着掌门手令去蒹葭坊找秦禄，你俩对换一下。给你三年时间，哦不，两年，两年后你若还是最后一名，干脆回来嫁人算了！”
柳心眉听完她这话，心中松一口气，吐了吐小舌头，抱着账册跑了。
她一出去，执事弟子又往大殿里领进来几个人，齐刷刷跪成一排。多罗栀抱着大瓷杯一通猛喝，向身边侍立的童子丢个眼色，小童乖觉地取来茶壶添水。
“是你们几个啊，什么事？”
下面跪着的几个都是这些年登仙的弟子，看着几张小脸，多罗栀心情好转了些，脸色柔和许多。
“禀师叔，他们几个以大欺小，合伙揍我一个。”
楚横麻利地将袖子一撸，露出大片的青紫淤伤，看来是被揍得不轻。这几年门中领民数量增长极快，已经接近三万，每年的登仙弟子已稳在十人以上，不过单灵根、双本命的上等修真资质就出了楚横这么一个。
“为什么欺负同门？”多罗栀沉着脸问那几个大的，都是最早登仙的头一两拨弟子，今年都已经十三、四岁，合伙打还没满八岁的楚横，是有些过分了。
“哼哼，谁叫他骂我们的，说我们都是杂灵根的废物，还说我们这种人怎么能登仙的，还说……”
“还说我们小门小户的出身，这辈子就在外门窝着……”
还有人添油加醋地补充，楚横自然不服，梗着脖子与他几个争辩，立刻又吵作一团。
“够了！”猛一拍桌案，多罗栀再坐不住，绕桌案来到楚横面前，怒斥道：“小小年纪哪里学得这些歪理？怎么就会歧视同门了？师叔、师兄们还在前线打生打死，用血肉之躯为你们遮风挡雨，你怎么还教人不省心，修道，修道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去！外边罚跪面壁！”
小楚横也是个倔种，拖着长长的影子往大殿外走，那几个大的对视一眼，均脸露喜色。多罗栀看在眼里，哪肯放过？“你们几个殴打同门，罚一个月俸禄，也去外边跪着罢！”
刚处理完两桩事，又有弟子拿着几封书信进来，都是南方前线寄来的。惶急拆开一封封信看完，阳光也难掩女子脸色灰败，心心念念：“掌门师兄这回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又掏出脖子上挂的玉佩反复摩挲，轻轻在上面一吻，眼泪婆娑落下。
……
“阿弥陀佛！夜嗅昨日花，菩萨亦多情。和尚，看不下去了。”（注：此处引自贴吧书友吕PI，以后还有两章致敬，分别是【缦鬓小横波】、【佛女悔多情】）
法引和尚宣声佛号，费劲将目光从洞府上空高悬的【通明幻镜】挪开，看了看对面之人，却欲言又止。
“咦，菩萨多情？难道他未证得无诤三味？”齐休听他一个和尚也把个“情”字挂在嘴边，不禁有些好笑，却也随手将自家宝镜法宝收起。
“菩萨自然证得，我未证得。”和尚双掌合什，庄严气度中竟也多了份诙谐，也是这几十年和齐休这个老滑头厮混的多些，总归免不得沾染些俗气。
“哦，我还以为你是个离欲阿罗汉哩。”不等法引接话，齐休嘿嘿一笑，露一脸奸相，“要么你干脆还俗算了，我再把我家秋砚说给你，岂不美哉？”
“阿弥陀佛，前辈又来乱我道心？”
法引也是近朱者赤，脸皮厚了许多，眨眨眼又说道：“那不成了新版【白蛇传】？再被秋砚道友堵我家庙门，唱什么法引你不懂爱，我还，我还修个什么道啊？”
“哈哈哈哈！”
齐休爆笑，眼泪花儿打着转转，猛地抓住和尚一臂，“好！好！有此心境，此行必能元婴大成，过不了多久，我们又能以道友相称了！”
“阿弥陀佛，善哉！”
和尚起身施一礼，口占一句：
光阴荏苒真容易，回首沧桑三百年。
齐休听他诗中虽有些暮气，可气质则完全一派了结前尘，积极向前之感，顾盼间隐隐有庄严宝相，赶紧用【察气运】悄悄一照，果然见他头顶有佛光跳跃，似有天花着身，心中不由更加妥帖。
拉他回椅子坐下，齐休抄起火夹往炉中丢了两块碳，探手试了试炉火，似是随口问道：
“你方才是想问我怎么不去找杨寒是吧？”
见和尚眼神确认，齐休又道：“嘿嘿，若用【命演术】找那小子，要耗我五年阳寿，划不来。”
这回答却是出乎法引意料，当年结婴后的齐休疯狂寻找自家弟子下落，不惜拼却百年阳寿，频繁使用【命演术】，当时他就在场，哪里不知齐休对弟子那种近乎变态的爱心。
“嘻嘻，告诉你个秘密，前阵子我进阶了，已是元婴二层的修为！”
齐休顽童般神秘一笑，又对法引说道。元婴境后虽只以初、中、后期论境界，可一样要层层累积修为，这回是他结婴后首次进阶，自然喜悦，可如今身边除了齐妆，也就法引这个忘年交能与自己分享一二心情了。
法引忙起身恭祝他仙道昌隆，打心眼替他高兴。“只是我这一走怕要许多年，赶不上你的大典了。”
“诶，小进阶而已，不值大操大办，徒惹人笑话。”齐休笑着摆摆手，“嘿嘿，这回我悟出个不错的神通，些许小事，再不用劳动【命演术】那倒霉玩意儿，我已经知道杨寒他还活着。”
他没说是什么神通，法引不好问，不过对这老滑头的印象更深刻一分。“那你怎么不告诉她？”
指指方才镜子的位置，和尚到底实诚。
“培养培养小两口感情，嘿嘿，年轻人总该多考验考验。”
多罗栀要听见自家老祖这话，非得气得吐一大口老血不可。
“我走之后，我那小庙还望前辈代为看顾。”
听杨寒无事，法引便交代起行前之事。他的【天引寺】建在荒郊野岭，周围只有些零散的猎户和流民，他在狮域弘扬佛法几十年，铁杆信徒没发展出来几个，登仙弟子更是半个也无。他们佛门不像儒、道两家，有以血缘为纽带的庞大领民基础，大周书院宗法制更是对于佛家势力扩张诸多限制，即便顶级势力南林寺，修真事业远不如齐云发展的蓬勃。
法引这回是被律宗召回去的，所谓结婴不过是个噱头，他修为刚过金丹后期，离圆满还差老大一截，不过结婴这种事早做打算总归没错。南林寺本山可以提供结婴的灵地，这对他是个极大的诱惑。在狮域他只能靠齐休，可是齐休就算能找到五阶灵地，少不得托一圈关系，欠下天大人情，这种因果对法引来说也是个麻烦。
当然，南林寺不是白许好处，真相是最近他们突然对狮域兴趣大增。毕竟狮域行事百无禁忌，对修佛的没什么限制，而且如今人口增长也极快，根本是块处女地。南林寺将散落在狮域的和尚们召回去，多半是为了日后佛门在狮域扩张势力的算计。这只是齐休与法引眼中的真相，此界的真相永远只握在化神大人们的手中，这一点，即便自以为智计超群的齐休也深信不疑。
“放心，我已经安排罗汉波过去，嘿嘿，一个道士敲木鱼，怎，怎这么奇怪？”
齐休说的罗汉波是出身罗家的筑基弟子，替法引照看那座破庙是尽够。开他个玩笑，齐休才又正色道：
“那事不要急，须得慢慢查访才好。真儿那里我虽留下手尾，可她所在庵堂是外围，远不如你律宗近水楼台，呃……”摸出张发黄的折叠纸片拿给和尚看，“这名单上的几人是我们的暗线，必要时可以启动，可一定要谨慎。”
“我省得。”
接过那张纸条展开来看，将几个名字牢牢记住，又将纸条还给齐休。心中虽疑惑齐休怎在南林寺还有暗桩，不过法引什么也没问。
“可有话带给明真道友？”
齐休摆摆手，笑道：“她说佛门利于她的大道，非要修佛，我当时不太痛快，如今想想，不管她在不在楚秦，只要大道能再进一步，我都高兴。”
老滑头口是心非，他手里捏着顾叹那张牌，若明真结婴说不得就要打出去，打得是借鸡生蛋的主意。法引哪里猜得到他肚子里的鸡零狗碎，正欲告辞，齐休眼珠子一转，又张口吐出宝镜，山门之外，一道黑色遁光疾驰而来。
“质子峰怯薛赤，元婴虢天麟巡查楚秦，速速打开护山法阵！”
听见这个声音，刚得空打算小憩一下的多罗栀从掌门宝座跳起，忙迎了出去。
“咦，你家那个杨掌门怎么不在？”
质子峰元婴不知变故，有些疑惑地问筑基女修。
“我家掌门在蛮荒打开辟时陷落了，如今生死不知。”
女子又红了眼眶，用低若蚊蚋的声音回道。
“那倒是可惜了。”
质子峰元婴边说边往大殿走，“你家山门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这些年没少添丁进口吧？”
听他这么问，多罗栀心中一惊，默默算了算，现在离上回质子峰抽走敢冲还不到十年，难道这回提前了？不由脸色煞白，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答才好。狮域各家各派不怕纳灵石，最怕质子峰抽人，都把这叫作【血税】。
“这回不是抽人，你莫要怕，呵呵。”看出女子心事，质子峰元婴笑着说道，“是要征兵了，十丁抽一，这是定数，你家要多派人我们不管。还有，听说你家有三艘三阶飞梭……”
“这不比抽人还狠？”
女修气得要在心里骂人，接过飘进大殿的纸片一看，心中大松口气，上前两步，对屁股还没坐热的质子峰元婴禀道：“前辈，我家老祖有请。”
“哦？好，好，你们等我一下。”
对手下金丹吩咐一句，质子峰元婴跟着女修转到大殿后面的密室。见到齐休的时候，虢天麟立刻换了个人，热情的跟什么似的，搞的多罗栀还以为两人是老相识，听了会子才发现根本没见过。
“听师兄说起过你，你帮我虢家平过事。诶，早就想见你了，可惜的很……”
质子峰元婴豪爽地搓着大腿，看样子不怎么善于扯淡。
“道友言重了，不是什么大事，而且你家早就还上了，请不必挂怀。”
齐休淡然自若，说起来狮域修士还是单纯许多，这也是两地巨大的文化差异造成的，他来这边可谓如鱼得水。
多罗栀见老祖没打发自己，就支着耳朵听着，一来二去也听出些眉目。原来质子峰也是由几大家元婴势力共同操持，那虢家是其中一支，至于老祖怎么和他家勾搭上就不得而知。
“嘿嘿，我卖你个乖，咱们这回征兵不是南下，而是北上？”
双方聊的不错，虢天麟的毛被齐休捋得顺了，忍不住抖些料出来。
“怎，莫非要和北域开战？”
齐休心中一个哆嗦，心说你南方的鬼修还没搞利索，居然又要去惹大周书院？狮王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呃，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言尽于此。这回有人出钱，不叫你家白跑这遭就是。”
质子峰元婴笑着眨眨眼，齐休立刻从对方脸上的暧昧表情解读出门道，心思转了几转，还是忍住在对方身上使用【见人性】的冲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