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妆走后，杨寒失魂落魄。
每日在山中徘徊，专挑没人的路径，毫无目的地转圈。
十八岁那年，外海魔灾，家族尽没，那种锥心之痛或因岁月磨蚀已不再明显。人嘛，面对苦难的人生，选择性地遗忘怕是种无奈的自我保护。
六十岁那年，门派覆灭，但在门中毫无存在感的杨寒并没有那么痛，反倒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次不同，自己有了师父，虽说和齐妆相处不过几年，拜师才数月，但她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再一次将全部情感倾注进去，没想到竟然毁于一旦！
百二十岁的人心，怕是再无归属。孑孓独行过百年人生光阴，只能这样孤独下去吗？
“喔，原来，下雪了么。”
行尸走肉般的赤袍男子抬头痴语一句，看着从那黄色烟云中纷纷扬扬而下的大雪，怔怔出神。忽然伸出手，掬起一瓣雪花，只感到一丝清凉，那物便消失不见。男子叹息一声，终于迈步离去，浅浅积雪上，只留下一排寂寞的足迹。
“蠢货！疯子！傻X！快点儿振作起来，老子可不想被你拖累死……”
鬼仆乐果每天只是咒骂，猛抓自己的头发，“哦！”可惜没有，差点儿忘了自己是个幽灵。
犹豫许久，杨寒终于下了山，走进海上坊市。和所有人擦肩而过，却视而不见。和所有失意的人一样，他只做了一件事：喝酒。
说是给师父报仇，只是，那可能么？
这世界有太多的仇恨，强如御兽门，元婴后期的喀尔巽也不过就喊喊口号。面对庞然巨物【大周书院】，杨寒只剩下愤怒。
“我们是蝼蚁，可蝼蚁就可以被肆意践踏吗？”
他在心里喊，吵死人的乐果这回沉默了许久，才回答了杨寒的心问：“恐怕，是的。”
醉生梦死过不知道几回，那一次，杨寒醉倒之前，无意往酒馆窗外望了一眼，他看见一个人，一个女人。
杨寒记得，那个澹町服色的女修也看到自己，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就对自己一笑，眉眼弯弯，比冬日还要温暖。
醒来的时候，杨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然后就看到那澹町女修，在桌边支颐而坐，若有所思。
“我这是在哪儿？”他问。
“哦，你醒了？这是酒馆旁边的客栈，我见你醉的不像话，叫人把你抬了过来。”
“有劳道友了。”
见那女子颇年轻，却也是筑基修士，杨寒忙从床上爬起见礼，才发现道袍已不在身上，只剩下中衣。
“我见有些脏了，顺手帮你浆洗了一下，就放在那儿。”
女修努努嘴，顺她指的方向，杨寒果然看到自家道袍，还有那双破袜子。忙抓起穿上，感到哪里有些不对，仔细想想，原来袜子的破洞被缝上了。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小时候在族中有凡人仆役伺候自不必说。之后这么些年，好像还是第一次有女人替自己洗衣服。
再次深深看了女修一眼，迎上她大胆的目光。澹町女孩儿自由奔放，杨寒一向是知道的。眼前的女子除了肤色极白，姿容谈不上艳丽，却十分顺眼。
那双弯弯的眉眼，嘴角总是带着笑，杨寒想，“她一定是个开心的人吧！”
还有她的气息，淡淡的草木气，令身具木灵根的杨寒顿时生出种亲切之感，甚至有些怀疑她是个花妖木精，起码祖上也是这类精魅。
“我叫多罗栀，生在澹町，长在澹町，不过我的父母和你一样，都是白山修士。”
“啊，你怎知我是白山修士？”
杨寒吃惊非小，终于知道女子不是因为看上自己，才把他搬到这里。
“嘻嘻，因为你这身道袍啊，你是楚秦门弟子，对不对？”
“呵呵……”
被女子直接叫破跟脚，杨寒吓了一跳。习惯性地想编瞎话搪塞，但她是那种令杨寒都不忍心欺骗的女子，终于直面本心，点头承认。眼珠子一转，问道：
“你叫多罗栀？该不会是多罗森师叔的女儿吧？”
“不，森师叔是我干爹，我爹是沙诺，白沙帮掌门，你晓得吧？”
“啊！多罗师叔，沙前辈，他们都还活着？”
“嗯，他们就在这里。”
女子重重点头，杨寒悲喜交加，“师傅，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见到他们了呀！”
“不过，沙诺的女儿怎么会跟多罗师叔姓？什么情况，不会是隔壁老王吧？”
杨寒只觉得这里头有事，人物关系比较复杂，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又道：“多罗那个，师妹，麻烦你把这里的情况给我讲讲吧。”
“呃，是这样的，我都是听我爹他们说的……”
当年楚秦灭门后，一部分俘虏被灵木盟移交出去，从多罗栀的讲述来看，她多半不知大周书院这回事。那批俘虏基本都是楚秦嫡系、铁杆、死硬分子，还有一部分是掌握修真技艺的生产修士。
当时活着到狮域的楚秦人还有两百多人，都被关在孤瓷城。后来被放出来一半，多是老弱妇孺，多罗栀的母亲甘怜儿也在其中，当时已有身孕，离开孤瓷城后不久生下多罗栀，现如今已经过世。
这些楚秦遗族在山下城外，一个叫【参合町】的地方落脚，这五六十年过去，也传了差不多三代了，如今也有千把来人。
大家还自称“楚秦”，尚红，有些老人如今还喜欢穿楚秦的赤袍，不肯入澹町流俗。
其中修士还剩下不到30人，但连多罗栀在内，只有三位筑基，都靠着灵田过活。多罗栀得母亲真传，颇善灵植一道，是位货真价实的灵植修士。
“还关在这里的楚秦人，如今只剩下我爹和森师叔，老辈筑基本来还有位秦师兄，可去年已经死了。似乎……似乎还有个铁师叔，可我爹他们很忌讳他的事，也不许我问，我也没有见过他。”
杨寒心中了然，嗟呀不已。那些被关在这里的人，一定是和师傅、乐果他们一样，失去了本命，被关死在这里，一代人就这么凋落。
“不过，有些不对呀。”
那时候整个楚秦盟的年轻筑基不少，有些比自己还年轻，就算在这里关六十年，寿元还没尽，怎么会全都死了？
“都去参加了开辟战，也是这里的人离开的唯一办法，只是我们再也联系不上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杨寒盯着女子眼睛，诚恳地说道。
……
“小子！你的事发了，跟我走罢！”
四目正交汇时，一声爆响，门外法阵被破开。冲进来一人将杨寒一指定住，提住脖领就往外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