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我从原来的公司辞了职,赶在清明节前一天回了老家。
第二天,我早早地买了束鲜花和一些拜祭用品乘上了回村里的汽车,下了车步行了大概半小时才终于到了目的地。
我抬头望着熟悉的山头,郁郁葱葱的松树遍布整座山。虽然还是暮春时节,但是气温已经有些闷热。等终于爬上半山腰,明显已经感觉得到额头渗出的汗,我把外套脱下来挂在一旁的松树枝上面,将花束和祭品精心摆放好在墓碑前,站定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公公,我来看您了。”
公公是我的外公,我们这都不喜欢叫姥爷,从小到大,我都追在他屁股后面叫“公公”。外公生前是一名医生,后来退休了却被发现罹患淋巴癌,做过化疗住过很久的院,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执意回了农村老家。2008年的春天,他离开了这个世界,落叶归根。他的骨灰没有埋进城里的公墓,依他生前要求安葬在了离家不远的山头。
我很少来山上看他,这次只是第二次。
“公公,您在那边还好吗?我和婆婆都很好,您放心......”
我对着墓碑鞠躬三次,将周围的杂草除了除,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声音。回头一看,是我爸和那个女人来了。明显那个女人脸上写满了惊讶。但是她只是盯着我没有说话。
“楚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说话的是我爸。
“昨天。”
“怎么不回家?”
我不太想接着搭话,于是拿上树枝上的外套,就要走,“我去看婆婆了。”
我爸嘴巴张了张,看看那女人又看看我,却没有再说话,我感觉到他眼神里热切的目光,但是我还是没有停留,沿着踩过的痕迹下了山。
下山再走十多分钟就到了外婆家。
依旧是土砖砌好的房子,我在外面这么多年,还是觉得土砖房住的舒服,冬暖夏凉。
外婆家的房子前面有一片晒谷坪,往前一点是一片不大不小的菜园子,房子后院被一堵围墙圈起来,里面种了几颗果树。
到了家发现大门打开着,屋内喊了几句没人回应,我走到后院看到外婆在后院的果树下面捡鸡蛋,手上捏着四五个。
“婆婆!”我咧开嘴喊。
太阳有些大,外婆眯着眼睛看我,半天才说:“是楚楚吗?”
“是我。”我走近她,接过手里的鸡蛋,转身往里屋走。
我把鸡蛋放进冰箱,洗了把手便拉着外婆坐在客厅的竹椅上。没有了阳光的刺激外婆的眼睛能稍微舒展开,但是眼周的皱纹还是密密麻麻地遍布着,显得眼睛特别小。
外婆粗糙的手握住我的,声音还是跟从前一样,她说:“楚楚,你怎么回来了?”
我扯了个谎:“放假有时间,就回来了。”
“回家了吗?”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爸家,我摇头,“住的酒店。”
”这孩子,让你多存点钱,不该乱花的,就算不想去那里住,你可以回婆婆这里来啊。”
我笑笑:“没多少钱,况且回来的时间太晚了,都没有车了。”
外婆也跟着笑:“回来就好。”
“最近身体怎么样?”之前工作太忙,我只能偶尔打电话给她,有时候回了家以后都已经十一二点了,我也不想吵醒她。
“你就不要再担心我了,你看那些菜,长得多好,都是我种的。”外婆指着前院的菜地,一脸自豪。
我点头,看来外婆身体确实还硬朗。我摸了摸她两鬓的银灰色的头发,其实她这个年龄,在同龄中看起来算是年轻的了,脸上除了深深浅浅的沟壑,连老年斑都少见。
“没吃早餐吧?”
“嗯。”我如实回答。
“走,给你做早餐去。”
“好。”
我没有拒绝外婆给我做早餐的原因,一来是实在太久没有吃过她做的食物了,二来是不想拂了她对我的一片爱意。
外婆在灶间忙活,我就在一边烧柴。柴火饭的香气始终是我无法忘却的味道。
简单的鸡蛋面,鸡蛋煎的有点焦,形状也不似以前那般好看,面条有些咸了,我却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面,外婆习惯性地去收拾被我拦下了,我说“我都这么大了,不会把碗打烂的。”
外婆笑笑,站在一边看我洗碗。
我把碗放进柜子里,又把灶头收拾了一下,才坐定下来和外婆聊天。
我坐的那把竹椅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在靠背中间的一枚竹片上,乔字刻得很小,楚字的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分得很开,看起来像是两个字。椅子还跟以前一样结实,只是缝隙里擦不掉的灰尘和岁月沉淀的痕迹向外人展示着它的历史。
外婆的身高又比以前缩短了些,我往下坐了坐才能歪在她的肩头,说:“我刚刚去看公公了。”
“去看看也好,你公公会保佑你平安顺利的。”
“回来的时候看到我爸和那个女人了。”
外婆停顿一会儿,“他们每年都会去看你公公,看完了也都会来我这里吃过午饭再回家。”
“一会儿他们也会来吗?”
“可能会吧,楚楚,你就不要再跟你爸置气了,他毕竟是你父亲。”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外婆没有再提他们的事情,只是拉着我的手让我讲出门在外的趣事,问我有没有喜欢的男生,说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我靠在她怀里撒娇,“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啊?我才26岁,不着急吧?”
“要是放在以前啊,你这个年纪孩子都该上初中了。”
“哪有?太夸张了,顶多就是上小学吧?”
“你还记得隔壁的晟宇吗?他也就比你大一岁,孩子都已经两个了。”
我嘟嘴,“让我再多陪你几年吧。遇到合适的再说。”
我又打了几个哈哈,便让外婆去床上躺着休息了,我自己钻进小时候住的房间里找以前的相片。有些相片因没有过塑,已经完全花掉了。
我拿了几张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放进包里,又从钱夹里拿了一叠钱小心翼翼地放在外婆房间的抽屉里。以前每次给她钱,她都说有外公的退休金让我自己存起来,所以我给她钱只能偷偷摸摸的,等离开了再打电话跟她说。
外婆安稳地躺在床上,我将脑海里外公的影像和她重合,仿佛看到了当年外公睡在这张床上的样子,一样的祥和宁静,一样的熟悉。
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我赶紧擦干。
外婆觉浅,察觉到我这边的声响,缓缓睁开了眼睛。
“几点了?”外婆问。
我掏出手机看,“十一点半。”
外婆起身,“他们快来了,你去菜园里摘点菜吧。”
“好。”
我刚到菜园里,他们就到了。
我爸看到我,说:“楚楚,你难得回来一趟,要不我来,你去陪陪你外婆。”
“不用了。”连我自己都能感觉都语气里的生硬,我爸一怔,领着那个女人转身进了里屋。然后我就听见那女人熟络地跟外婆打招呼,那架势就好像是我外婆的亲生女儿。可是我却觉得眼睛刺得生疼。收回视线,我专心切断手里的青菜。
那女人自然地在灶间忙活起来,我爸负责烧火,半个多小时的功夫就做好了四菜一汤,招呼我们一起坐下来吃饭。外婆坐到了以前外公常坐的位子,我爸冲我招手,示意一起坐下。等我落了座那女人才安心地坐在了我爸旁边。
席间没有人说话,那女人收拾好了一切才跟外婆告了别,和我爸一起回了城。
我依旧呆在外婆的老房子里。
他们走后,太阳就被乌云遮了起来,过不久天空里飘起了细细的雨滴,阵阵微风带了一丝的清凉。
雨势不算大,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只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依旧靠在竹椅上,看着屋外菜地里的那颗枇杷树。残花渐落已经冒出很多小小的幼果,等个把月就能长出黄黄的枇杷了。枇杷树长得不算很高,可是在我印象里,外公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能结果了,只是每年结的果子都不太多,但是个头很大,除去那些被鸟啄过的,外婆还能摘下几颗成熟的果子给我解馋,甜中带点微酸。
“好久没吃过那颗枇杷树结的果子了。”我怅然。
“你要吃的话,到时候我给你寄一些过去。”
“算了吧,就那两颗果子,运费都比枇杷贵多了。”
外婆慈和地看着我笑,抚摸着我的头发,“长大了。”
在外婆家睡了一晚,第二天我带她来城里逛街。
看中了几身衣服让她试,虽然她嘴上说着不要买但是我能看得出来她很开心。我一套一套地在她身上比着,让她进试衣间换。
换衣间里,她说:“买一套就行了,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还能穿几回。”
我佯装生气:“你再这样说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外婆换好衣服出来,“就嫌弃我老太婆了?”
“是啊,我就是嫌弃你老是说这样的话,你一定能活二百岁,所以别担心这些衣服没法穿。”
我执意给外婆买了四五套衣服,又买了一双凉鞋应付接下来的夏天。
对于外公,我一直有深深的遗憾,没有办法让他享受到靠我的双手挣回来的幸福。遗憾就变成了我的执念,我将更多的感情倾注在了还在世上的外婆身上。
我曾经提出过要带外婆一起去S市我工作的地方生活,被她拒绝了。
一来她不想离开和外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二来她有对陌生城市的难以适应,三来,她觉得我自己一个人生活就已经够艰辛了,带着她只会是拖累。
她说,在老家挺好的。
虽然我对我爸怨念很深,可是他的确做到了他该做的,甚至做得更多。他好像并没有因为我妈的离去而将外婆视为陌生人,她依旧是他丈母娘,依旧是他女儿的外婆。那个女人,不管只是做做样子,还是真情实意,也都做得让邻里乡亲举手称赞。
这么多年了,或许我也应该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