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比尔博醒来时,眼前就是一片清晨的阳光。他一跃而起,准备看看时钟,然后去把水壶烧上──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在自己家里。所以,他只能沮丧地坐下来,心想,看来洗脸和刷牙是别指望了。他果然两样都没得到,也没有热茶加吐司加火腿的早餐,只有冷羊肉和兔肉。吃完这些之后,他就得要为重新出发作准备了。
这次,他获准爬到一只大鹰的背上,紧紧抓住两翼之间的羽毛。冷风飕飕地从他身上掠过,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当十五只大鹰从山崖边起飞的时候,矮人们大声喊着再见,承诺说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回报鹰王。太阳依旧处于正东的方向,早晨空气清凉,雾气集聚在山谷中,东一片西一片地缠绕着山峰。比尔博睁开一只眼偷偷望了望,发现大鸟们已经飞得十分高,大地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群山退向他们的身后,渐行渐远。他闭上眼睛,双手抓得更紧了。
“别掐我!”他座下的大鹰说道,“你不用怕得像个兔子一样,虽然你看着的确有点像兔子。今早天气很好,又没有什么风,还有什么比在天空飞翔更舒服的呢?”
比尔博本想说“好好洗个热水澡,睡得晚点起来,在草地上吃早餐”,不过他还是觉得什么都不说为好,只是手上稍微松了很小的一点点。
过了好一阵之后,大鹰们一定是看见了他们的目的地,尽管他们飞得很高很高,因为他们开始画着很大的圈子缓缓地盘旋下降。他们盘旋了很久,最后霍比特人终于又睁开了眼睛。地面已经更靠近了,底下有树,看着像是橡树和榆树,还有宽阔的草地,以及一条穿越其间的河流。不过,在地面上矗立一块巨岩,大得几乎像是一座小山,溪流似乎在它身边绕了个圈。它仿佛是远方山脉的最后一个哨卡,又像是被巨人中的巨人从大山里丢出来的一块大石。
大鹰们很快一个接一个地降落在这巨岩上,放下了身上的乘客。
“再见了!”他们叫道,“无论你们去到哪里,希望你们在旅程结束时都能安全回到巢中!”这是大鹰彼此之间道别时的美好祝愿。
“愿你们翼下的强风,能把你们带到所有太阳和月亮能照到的地方。”甘道夫知道对大鹰们的祝愿该怎样得体地回答。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虽然鹰王后来成了万鸟之王,头上戴着金色的王冠,他手下十五名首领则戴上了黄金项圈(用矮人们给他们的黄金打造而成),但比尔博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只除了在五军之战时远远望见过他们在高空中的身影。不过,这是在故事的尾声时才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现在暂且按下不提。
巨岩顶端有一块平地,有一条许多人走过的、有很多级台阶的路一直往下通到河边,河对面有一片平坦巨石构成的浅滩,通往后面的草地。台阶到底的地方有个小岩洞(里面挺干净,地上是鹅卵石),众人在洞里聚集,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一直想着,只要可能,就一定要带你们安全地越过山脉。”巫师说,“现在,凭着得当的指挥和不错的运气,我做到了。现在,我们其实已经到了比我当初计划送你们前往的地方还要往东许多的地点了。在你们的冒险结束之前,我或许还会再来看看你们,不过现在,我有其他紧急的事情要去办。”
矮人们发出不情愿的声音,脸上露出很受打击的表情,比尔博甚至哭了起来。大家起初都以为甘道夫会全程陪同他们一起冒险,总是会帮助他们脱离困境。“我也不是说走就走,”他说,“我会再给你们一两天,或许我可以协助你们脱离眼前的困境,我自己也需要一些帮助。我们没有食物,没有行李,也没有小马可骑,你们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不过,关于这点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现在位于我们该走的道路以北,距离有几哩远。如果我们离开大山不是那么仓促的话,本来是可以正好踏上那条路的。这一带没有什么人居住,除非在我几年前离开之后有人新迁移到这里来了。不过这儿倒是有我认识的人,就住在不远的地方,正是此人在巨岩上兴建了石阶,我记得他把这块巨岩叫作卡尔岩。他不常到这儿来,至少不会在白天来,所以在这边等他来也没什么用。事实上,这样做反而会很危险,我们得主动去找他,如果一切顺利我们能碰上头的话,我想到时我就可以离开了,并且像大鹰一样祝你们‘无论到哪儿都一切顺利!’”
大家哀求他不要离开他们,愿意把恶龙的金银和珠宝与他分享,但这都不能让他改变心意。“我们会见面的,我们会见面的!”他说,“而且我想我已经挣到一些应得的宝藏了——等你们到手之后再给我吧。”
他这么一说,大家也就停止了恳求。接着,大家脱下衣服,在河水中好好洗了个澡。河水又浅又清,河滩上都是石头。等他们在强烈而又温暖的太阳下把身子晒干之后,虽然身上还有些酸痛,肚子还有一点点饿,但精神都已经好多了。不久以后,他们就带着霍比特人涉过了浅滩,开始穿过草地,顺着粗壮橡树和高大榆树的边缘向前进发。
“为什么这里要叫卡尔岩?”比尔博跟在巫师身旁边走边问道。
“因为他管这个叫卡尔岩,因为他用这个字来描述这样的地形。凡是类似的东西他都管它们叫卡尔岩,而你跟他一提卡尔岩他就知道指的是这个,因为这是他家附近惟一的卡尔岩,他对这个再熟悉不过了。”
“你说的他是谁啊?谁替它起的名字?谁熟悉这个东西?”
“就是我提到过的那个人—— 一个非常伟大的人。我向他介绍你们的时候,你们必须十分恭敬才行。我想,我会慢慢地介绍你们的,两个两个介绍,你们必须千万小心不要惹恼他,否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生气的时候很吓人,但脾气好的时候也很和善。我还是要再警告你们一下,他很容易生气的。”
矮人们听见巫师这样对比尔博说话,全都围拢了过来。“刚刚说的就是你要带我们去见的人吗?”他们问道,“你难道不能找个脾气更好的人吗?你可不可以再解释得更清楚一点?”——全是诸如此类的问题。
“是的,说的就是他!不,我不能!我就是在非常小心地解释这一切。”巫师一口气就同时回答了三个问题。“如果你们坚持想知道得更多,我可以告诉你们,他的名字叫贝奥恩,他非常强壮,而且是个换皮人。”
“什么!他是个皮货商,就是那种把野兔皮冒充松鼠皮,以次充好的家伙吗?”比尔博问道。
“我的老天爷啊,不,不是,绝对不是,绝对绝对不是!”甘道夫说,“巴金斯先生,拜托请把你的傻样子尽量藏起来好不好?请看在老天爷开天辟地的份儿上,只要你们在他屋子的方圆百哩之内,就拜托千万不要提什么皮货商,还有皮毡啦、羊皮啦、裘皮披肩啦、皮手笼之类的词,还有所有这类要命的词语!他是个换皮人,他会更换外皮:有时候他是只大黑熊,有时候他是个强壮的黑发男子,胳膊粗粗的,胡子密密的。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不过这些也应该够了。有人说他是巨人到来之前,住在山中的古代大熊的后代;其他人则说,他是在斯毛格或其他恶龙来到此地之前,在半兽人从北方来到这片大山之前,就住在这里的人类先民的后代。究竟怎样我也说不太准,但我认为最后一种猜测比较靠谱。他可不是那种会耐心回答问题的人。
“他不受任何魔法的影响,除非是他自己的。他住在一片橡木林中,有一栋高大的木屋。在他以人类的外形生活时,他会饲养很多几乎和他一样出色的牛和马。他们为他工作,和他说话。他不吃他们,也不猎杀或捕食野生的动物。他养了许许多多凶猛的野蜂,主要靠奶酪和蜂蜜生活。我有一次看见他在晚上独自一人坐在卡尔岩顶上,看月亮朝着迷雾山脉西沉,然后我听见他用大熊的语言嚎叫道:‘总有一天他们将会消亡,我将回到那里去!’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认为他自己也是从那座大山里来的。”
比尔博和矮人们现在有许多东西要思考,所以他们没有再问更多的问题。在他们前面还要一段漫漫长路要走。他们时而艰难地爬上斜坡,时而又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山谷。天气变得非常热,有时他们会在树下休息,这时比尔博就会感到饥饿难当,如果有什么橡树子熟透了落到地上,他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给吃下去。
到下午过了一半的时候,他们才注意到附近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花朵,都是同一种花朵长在一起,仿佛是人为种植的。尤其是三叶草,有一片片随风摆拂的鸡冠三叶草,还有紫色的三叶草。空中可以听到阵阵嗡嗡之声,那是蜜蜂在四处忙碌。这么多的蜜蜂!比尔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要是有哪一只蜇我一口的话,”他想,“我一定会肿得跟我以前一样胖了!”
这些野蜂比黄蜂还要大。其中的雄蜂比你的大拇指还大出好多,深黑色身体上的黄色条纹带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我们离他已经不远了,”甘道夫说,“我们已经来到他的养蜂场边上了。”
又走了一阵之后,他们走到了一片橡树林带,这里的橡树都是高大而又古老的橡树。林带后面有一道高高密密的荆棘篱笆,既看不见后面有什么,也没办法爬过去。
“你们还是等在这儿吧,”巫师对矮人们说,“如果听到我喊你们或是吹口哨,你们就可以开始朝我走的方向过来——你们会看见我往哪儿走的——不过,请务必一对儿一对儿地进来,注意,每一对之间必须间隔五分钟。邦伯是最胖的家伙,他一个人可以抵上两个,所以他最好一个人进来,排在最后。来吧,巴金斯先生!这儿附近有个门。”话音未落,他就带着战战兢兢的霍比特人沿着篱笆找起门来。
他们很快来到一座又高又宽的木门前,两人可以看到门后有一大片花园和许多低矮的木头建筑,有些用粗糙的原木建成,屋顶铺了茅草:有谷仓、马厩、畜棚,以及一长排不高的木屋。在大篱笆内部的南边放着一排排的蜂巢,上面有钟形的茅草顶。满耳听到的都是巨大的野蜂飞来飞去,钻进钻出所发出的声音。
巫师和霍比特人推开沉重的发出“吱吱呀呀”声的大门,沿着一条宽阔的道路朝屋子走去。一些养得膘肥体壮,收拾得干净整洁的马匹迈着小步跨过草地来到近前,用看上去十分睿智的脸很专注地打量着他们,然后他们就飞快地朝着木屋奔去了。
“他们是去通知他有陌生人到了。”甘道夫说。
没走多久,他们就进了一个院子,其中三面由木屋和它两边长长的厢房构成,院子中央倒着一棵大橡树的树干,旁边有许多从上面砍下来的树枝。树旁站着一名须发浓密、身形巨大的汉子,露出的手臂和双腿上肌肉虬结。他穿着一件长到膝盖的羊毛外衣,手搭在一柄大斧子上。那几匹马站在他的身边,鼻子蹭着他的肩膀。
“哦!他们来了!”他对马儿们说,“他们看上去并不危险,你们可以走了!”他豪爽地哈哈大笑,放下斧子走了过来。
“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他粗声问道。等他在他们面前站定时,身材比甘道夫都高了一大截。至于比尔博,他可以头也不低就很容易地从他两腿间穿过去,而且连他那件棕色外衣的下摆都不会碰到。
“我是甘道夫。”巫师自我介绍道。
“从来没听说过。”那人嘟哝道,“那这个小家伙又是什么人?”他俯下身子,皱着乱蓬蓬的黑色浓眉,打量着霍比特人。
“这位是巴金斯先生,一位家世良好、名声清白的霍比特人。”甘道夫介绍道。比尔博深深鞠了一躬。他没有帽子可以脱下来行礼,衣服上少了那么多颗纽扣也让他感觉很不自在。“我是个巫师,”甘道夫继续说道,“虽然你没听说过我,但我却听说过你。或许你曾经听说过我的好表弟拉达加斯特吧?他就住在黑森林的南部边界。”
“认识,以巫师来说,我觉得他还算不错。我以前偶尔会见到他。”贝奥恩说,“好啦,现在我知道你们是谁了,或者说,你们自称是谁了。你们想要什么?”
“跟你说实话吧,我们弄丢了行李,也差点迷了路,现在很需要帮助,或者至少是忠告。我们之前和前面大山里的半兽人闹得非常不愉快。”
“半兽人?”大汉的语气变得没有刚才那么粗鲁了,“哦呵,原来你们是惹上他们了呀。你们走到他们的地界上干什么?”
“我们不是故意的。是他们半夜里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偷袭了我们。我们是从西方大地来到这个地方的──真要说起来那话可就长了。”
“那你们最好进屋来跟我说说,如果这不会花上一整天的话。”大汉领着他们从院子一扇深色的大门走进了木屋。
他们跟着他走,发现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大厅,中间还有一座火炉。虽然现在正值夏天,但火炉中还是有木柴在烧,黑烟则袅袅向上,来到被熏黑的椽子边,然后慢慢找到屋顶一个开口处溜了出去。他们经过了这个只有炉火和屋顶那个开口射进的光线照明的昏暗大厅,穿过一扇小一点的门,来到了一个由几根单棵树干作基柱的类似阳台的地方。这座阳台面朝南方,依旧还很温暖,洒满了斜照进来的西晒阳光,园子里的花一直长到阳台的阶梯边,和阳台一起沐浴在了金色的阳光中。
他们在阳台的木头长椅上坐下,甘道夫开始了他的故事,比尔博则晃荡着两条腿看着园子里的鲜花,想着它们的名字,因为这些花里他有一半以前见都没见过。
“我那时正和一两个朋友一起过山……”巫师说。
“两个?我只看见这一个,而且还是个小号的。”贝奥恩不解地说。
“好吧,说实话,在我确定您是否十分忙碌之前,我可不想让好多人来打搅您。如果您容许的话,我可以把他们叫进来。”
“当然,把他们叫进来吧!”
于是,甘道夫吹了声悠长激越的口哨,不久,梭林和多瑞就沿着花园的小径走了进来,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你刚才说的应该不是一两个,而是两三个朋友吧,我明白了!”贝奥恩说,“不过,这些不是霍比特人,他们是矮人啊!”
“梭林·橡木盾愿意为您效劳!多瑞愿意为您效劳!”两名矮人一边说着一边又鞠了一躬。
“我不需要你们效劳,谢谢啦。”贝奥恩说,“可我想你们大概需要我为你们效劳吧。我不是很喜欢矮人,不过,如果你真的是梭林(我相信应该是瑟罗尔的孙子和瑟莱因的儿子吧),那么你的伙伴就相当值得尊敬。你们是半兽人的死敌,不是到我的土地上来捣乱的——顺便问一下,你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呢?”
“他们正准备去拜访祖先的土地,就在黑森林东边的地方。”甘道夫插嘴道,“我们会来到您的领土完全是个意外。我们那时正准备通过高隘口,照理说应该可以踏上在您领土南边的道路,不料却遭到邪恶的半兽人攻击──我之前正跟您说到那里。”
“那就说下去吧!”贝奥恩从来就不大喜欢客套。
“我们遇到了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岩石巨人跑出来乱丢石头,我们在隘口上找了个洞穴躲进去,霍比特人和我,还有其他一些伙伴……”
“两个人你就叫作一些?”
“呃,不是,其实我们的伙伴不止两个。”
“那他们人呢?被杀了,被吃了,还是回家了?”
“都不是,我刚刚吹口哨的时候他们好像没有一起过来,我想大概是害羞吧。您知道的,我们其实很怕人多了您招待不过来。”
“那就再吹口哨吧!看来我这次可以办个大派对了,再多一两个也没什么分别。”贝奥恩低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