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我在从北京至西安的高铁上读完了《密室小丑》。在五个多小时的旅程中，我始终看着这书，舍不得去上一次卫生间。我对作者怀有了极大兴趣。为什么这样的人，没有去做警官或大盗呢？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下吧。但尤其是和平的环境下，才需要一些超出常态的东西，把人从庸碌中拔出来，体验疏离的快感和刺激。在这个方面，推理跟科幻是有共通性的。本年度的香港书展，主题也是推理和科幻。何况《密室小丑》中还出现了《海伯利安》这样的道具。我猜想作者也是一个科幻迷吧。
我是一名科幻小说作家，也是一个推理小说迷。我读推理，比读科幻还要早些，最初接触的是群众出版社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当时书上还印有“内部参考”字样。《希腊棺材之谜》则给我带来了一股冲击波。而至今印象最深的是松本清张的《点与线》。我久久震撼，完全无法理喻世界上竟还有这样一种让人窒息的文学。参加工作后，我购买了《点与线》的新版，还有其他一些经典推理小说，比如《尼罗河上的惨案》。后来我也拥有了东野圭吾、岛田庄司和青崎有吾等，我准备找时间集中起来读。这部《密室小丑》重新唤回了我阅读大师作品的感受，也满足了我很久以来的一个极大的私欲，即在逃离都市的旅行中，怀着冒险和叛逆之心，沉浸在完全自由的状态中，读一本推理小说。在这一点上，《密室小丑》没有让我失望。
推理和科幻，都具有所谓“点子文学”的特点，讲究想象力、逻辑力和直觉力，同时包含着极强的认知功能，用知识和智慧组织成严密的网络，来探究人生和宇宙的真相。《密室小丑》正是这样的佳作。它环环相扣，充分自洽，又出乎意料，直到结束时抖出最大悬念，却又不给出确切的答案，还要继续让读者去参与最后的推理。它既让读者脑洞大开，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从始到终停留在一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的傻子”状态。它既用扑朔迷离的路径来诱惑人登山，又不把攀登者绕晕在深谷中而使其半途而废。它既制造恐怖，却又泼洒淋漓。它一步步把读者带向某个目的，却又并不是他们相信或看到的那个目的。读罢这部小说，我不禁觉得，世间世外的顶级奥妙都被它说到了。
这部书还让人感到有趣的是，它是相当本格的，同时又融入了社会和世情的思考：什么是犯罪，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道德，谁是真正的罪犯——是江洋大盗，还是法律和秩序的捍卫者及执行者。在书中，每个出场的人物，都在自己的生存矛盾中苦苦挣扎而不得解脱。每个人的面目既清晰而又混沌，正如生活本身。每个人都在密室中，每个人都扮演着小丑。这让我觉得，文学或者类型文学的存在是多么的有意义和有意思啊，而这后面，是作者的真诚、热情和睿智。
最后，我想说的是，《密室小丑》是精彩的，以致我忍不住想要在此复述它的情节。它的线索和氛围是多么的复杂诡黠，但整个故事和结构又是无比的简单纯粹，这正跟宇宙一样，让人在太空黑洞的飞行中感受到险峻的挑战和艰辛的快感。但对于科幻或推理，任何剧透都等同于犯罪。我暂且忍耐一下吧。还是先向这部书的作者、编辑和出版人致以敬意吧。他们给出了一个让人活下去的理由。当我们在不能改变现实的时候，就回到大脑智力的迷宫中吧。
韩松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