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又要遭无妄的叶参商此刻欣然跟着狄伏走着。
“叶少侠,之前在下也是履行殿下交予的锦鲤卫副使职责,怠慢之处多包含。”眉棱眼深的狄伏回头对着叶参商桀桀笑道,“燕王打赏你的宅子便在前处,马上就到。”
叶参商闻言,心中厌恶。且不说之前那踢折脊骨的一脚何止是怠慢,就此时狄伏刻意扮露出的伪善便能让他阵阵发呕。强忍住不适,全当是为了新宅,依旧平淡道:“有劳。”
不多时,两人即来到了城东稻子巷首,一株大梧桐便映入眼前,纷纷扬扬,挥洒季节金黄。树叶飘曳之下粉墙黛瓦,鳞次栉比,赫然捧出一座别致院落。楼榭亭台隔墙犹见,鸟语花香袭人衣裳。
叶参商颇为中意,正欲迈步进院内,却被狄伏拦住,指了指门匾上“锦鲤苑”三字,揶揄道:“叶少侠,意欲何为?这里乃在下府邸锦鲤苑。你且在此稍等片刻,我进院取你那雅苑钥匙,去去便回。”
面露窘态,叶参商撤了回来,还是道了句有劳,尔后目送狄伏高视阔步进入院内。
日上三竿,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才得见狄伏终于缓缓而出,玩味地瞧着颓废的叶参商笑道:“久等久等,那钥匙放的时间久了,在下忘了在哪了,哈哈哈哈,不过没事,那处雅苑没有钥匙也是可以进的。”
叶参商不言语,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狄伏看在眼里甚是得意。
狄伏颇为享受这份炎热,缓缓一路继续前行估摸五里,四周较原先之地逐渐萧瑟。快接近东郭之时,狄伏停了下来指了指远方一处竹篱茅舍,对叶参商道:“那就是叶少侠雅舍了,笑纳。”然后头也不回地大笑而去。
叶参商面无表情地走近茅舍,此时正值晌午,秋阳当空,晒了足足将近三个时辰的叶参商却无一滴汗珠。推开竹篱,竹篱倒下;推开屋门,屋门继续倒下;能将就的就属房梁与墙,暂时不会倒下。
虽然墙角有把座椅,但叶参商识趣,就只往地上坐去。
积灰已久的屋内,刚坐下,灰烟瘴气、尘土飞扬。
——就如此时的锦鲤苑。
回到府中的狄伏怒声咆哮,可刚张嘴,就被这扬尘呛得肺咳。气急败坏的他恨不得拆了眼前这帮满嘴胡言的下人们。
“冤枉啊!老......老爷,这真是您刚才叫拆的啊!”一位老仆声泪俱下。
作为院落最为雅致的景观——飞鱼阁,原本雕梁绣柱,美轮美奂。可如今却是满地片瓦废屑,看着院落中心这处狼藉,下人们心中纳闷不已,难受坏了。而让他们更为难受的是,这分明就是刚刚老爷强行下令他们拆除的,现在反倒斥责他们。
“呸!刁奴,一群刁奴!”狄伏怒不可遏道。原本高耸的双肩被气得更是凸起,仿佛要把脑袋都收进脖子里。
下人们也从未见他们的老爷这般生气过,可这个莫名的锅他们更是不愿背。飞鱼阁内物华天宝,粗略估摸着这造价也得五百金,一个下人不吃不喝要干两百余年才能还得清。再者,这岂是钱能解决得了的?弄不好平辽大狱地下哪一具不知名的破碎尸首就是自己。
......“气煞我也!”狄伏谩骂声又起。已不知这是第多少回,依旧辩论无休。
此情此景,用叶参商经常说的话来讲那就是:无趣,甚是无趣!
而此刻,作为始作俑者的叶参商正在茅舍做着洒扫,汗流浃背一地,看着身边充满生机的身外化身毫无汗水,不禁羡慕得紧。不一会儿功夫,该修的修,该补的补,该拆的,嗯......也确实拆得很多了不必再拆。想到这里,叶参商笑得不亦乐乎,并模仿起了狄伏耸肩走路的样子。
双肩高耸的叶参商突然感觉右肩难以耸上去,似乎有东西压着。他掰扯下扫帚上的一根竹枝,在地上哆嗦地写了个四个丑字“做个人吧”。
还未写完,地上就突然扬起土,呛得叶参商吃了一脸灰。
“咳咳,若世间没有美丑,你定是最难临摹最难超越的大书法家!”叶参商边咳边笑道。
鬼眼发了一阵呆,看着叶参商道:“老子找你有要事,若是你不介意,你可以去血手帮领取一百金。”
“当真?莫欺我淳朴!”叶参商激动道。
“老子说的话定是能作得了数。”鬼眼似笑非笑道,“血手帮向来行事光明磊落,从不刺杀不告知之人,如今特来告知于你,我帮以一百金要悬赏你的人头。”
叶参商听罢,连呸三声望着鬼眼道:“那你来是为何意?”
“你窃取我帮机密,作为同谋的老子可不想被本帮追杀。老子如今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杀人灭口;二,提头领赏。”鬼眼森然道。
“去,去,去。好好说话!怎就被识破了?”叶参商恼道,“当时在场除你之外便只有那名老丐,莫非那老丐......”
鬼眼搬来一条叶参商刚修缮好的凳子坐了下来,打断道:“那老丐后来没事跟老子闲聊时突然问起,老子当时心情不错,都说了。”
“那他也得信你这鬼话?”叶参商不信其胡诌道,“一百金,那是你们舵主才能决定的事。”
“对,你说着重点了,舵主她不喜欢说话,就在旁边仔仔细细地听着。”鬼眼补充道,“最后她说,她相信你,定是你所为。”
说罢,鬼眼掏出舵主刚颁布的黑色悬赏令,上面赫然写着:叶参商窃取我帮机密,凡本帮成员诛杀此獠者,赏一百金,立此令为证,得人头即赏。
叶参商僵住片刻,捋了捋心思问道:“说了那么多,最后要说什么?”
“舵主惜才,若你能入帮可赦免对你的追杀。”鬼眼郑重道。
一番思量,叶参商发现别无选择后反倒欣然,血手帮总好过燕王这边,至少不会用上商血脉逼其卖命。
叶参商点头答应了下来,鬼眼面露笑意道:“今晚东郊老地方见。”说完便藏匿身形遁了去。
继续忙活了两个时辰,默念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叶参商终于收拾完了屋子,原本破旧积灰的茅舍,干净坚固了许多。已经到了申时,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不急不忙地走出茅舍,居住在此地,出城倒是方便,抬眼可见东郭城墙。
......
夜幕降临,温度骤降,寒风凛冽。
天蚕可假形万物的天蚕师是从不会担心穿不暖,假形衣裳对能用天蚕身外化身的叶参商来说自是易如反掌。
沐浴完毕的叶参商,内衬海参灰直裾,外披淡松烟大氅,中分束发结髻,腰系丝绦,脚踏青锻快靴,英姿焕发,气宇轩昂。常言道人靠衣装马靠鞍,果真如是。
叶参商赶在宵禁一更暮鼓敲响前出了城门,听着身后传来“咚!——咚!”一长一短敲锣打更声,乘着月光,迅速东去。
那处秘地虽是昨日来过,但叶参商依旧寻了许久才得见。今晚那老丐不在门前,少了些许生气。叶参商推门进去,四下无人,只有墙上的影子在摇曳,屋内点着几支昏黄的烛灯,在这只能容下三十人的地方亦是足矣。墙上本是贴满四色的悬赏令,一日之隔即所剩无几。那铜色的悬赏令不知为何全都撤了下来。
身后鬼眼意外正常出现,默不作声地走到上座第二把椅子坐了下来。
叶参商好奇问道:“没有人了?”
话音刚落,身后飘来一阵清风,细步纤腰如风摆杨柳,拂袖转身侧坐于第一把椅子之上。黑衣黑蒙面,半戴不戴白毡笠。手里拿着从鬼眼那得来的杀人名箓,凝望着叶参商,片刻不接话语。
一旁的鬼眼反应了过来,望向上首的舵主,只见平时杀人如麻双目死灰江湖人称血菩萨的夜清,此刻似乎不太一样。自从霸道抢走自己从叶参商处换来的那本杀人名箓开始,整个人越发的常常莫名失神。
夜清也察觉自身不妥,合着眼眸道:“听闻鬼眼道,你是邪魔者?”
叶参商闻言,不置可否地望着对方。
片刻后,还是如实答道了一句是。
“你可曾去过千机院?”夜清又问道。眼神中尽是追思。
“不曾。”叶参商淡淡回道。身患遗忘邪魔症,他不想让任何人知晓。
夜清依旧合着眼,继续道:“我帮平辽分舵,原有五人,今日午时,刺杀司马展的黄字号杀手被擒,咬舌自尽。今你加入,即是戴罪之身,当立投名状,杀司马展。”
“黄字号杀手代号顽铜,主司铜色悬赏令,内容看似可笑,却紧贴百姓,实则一直在城内搜罗谍报,穿针引线。今日殉身,亦是荣光,亦是宿命。”一旁的鬼眼平淡道。
叶参商心中唏嘘愧疚,虽不曾谋面,此人却因他而死。向上座作辑一拜,答了句喏,便和二人道别离去。
夜清撇着斗笠,欲语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