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马泰安的挖人效率创下历史新高。
早晨,我和顾筱芸乘一个电梯上来,她全程盯着手机痴笑:“安安,新来的大神今天入职,你看这证件照,帅得货真价实。”
我盯着照片看了一秒,冷笑:“醒醒吧,他快结婚了。”
这时电梯门开了,顾筱芸的嘴张得老大。她一把推开我迎上去:“早上好,沈总监,您的工牌和座位已经准备好了。”
我还没想好怎么和老同学叙旧,趁他没注意,赶紧溜进去了。
跳楼事件的影响还未散去,主动找过来的客源少了一半,不少同僚仍旧在设计群里发着关于我们的新闻稿和段子,打听公司是不是有裁员计划,甚至还有人半开玩笑地发起了招聘广告。
我把他们都屏蔽了,顿时觉得清净了不少。
风雨飘摇的是公司,我们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恢复到了之前懒散懈怠的状态。正式开工前总要先聊一会儿八卦,泡一杯奶茶,拖延到最后一秒,才不情不愿地把自己扔到各种报表和文件里去。
快乐让我们放松了警惕,因此被这个马总凶悍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几天,公司一个单子都没接到,都快喝西北风了,你们还笑得出来?”马泰安在我们背后阴阳怪气地骂人,“今天起午休取消,不要再给我提各种休假,我一律不批,没有单子你们就努力点,主动出击,也别盼望周末了。”
虽然知道他只是在恐吓,我们非常配合,装模作样地打开各种装修相关的论坛,开始卖力地给各种潜在用户一条条发私信。
“都把头抬起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新来的营销总监,沈氚。现在公司处在特殊时期,他很体谅我们,愿意提前过来,你们好好配合他工作。”马泰安对沈氚的态度客客气气的,好像他才是被沈氚请来的雇员,这种语气伤透了我们这一群跟着他南征北战已久的老员工的心。
混得比你好的人,连外表都比你看上去更像个人。
和沈氚久别重逢后,我得出这么个消极结论,真让人沮丧。
他除了个子高了不少,跟记忆里的样子差不离。留着清爽的板寸,一身休闲装,如果不认识,说他还在读大学,我也多半会相信的。
沈氚迟疑地看着我,可能没想起来我是谁。
很快,他恢复常态,跟大家做了自我介绍,之后又补充:“下班后,我一般不骚扰大家,但工作上我特别讨厌不专业。我做营销这块,以后会跟大家有很多接触机会,你们手上的工作数据和文件请定时整理,我不希望我问你们要的时候,你们拿不出来。”
哪有初次见面就立规矩、放狠话的人?我倒抽了一口气。
沈氚在外修炼了这么多年,更可怕了。
“其他时间,大家可以放轻松,不用把我当上司看待。”
听完我们的自我介绍,沈氚可能想起来我是谁了,走过来打招呼:“真巧,居然能在这里遇到。”
“这还不是最巧的。”最巧的是你的房子还要我来设计。
他没在意,忙着去其他部门熟悉业务,匆匆挥手:“空了再聊。”
大家都注意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贾迪敏锐地凑过来套近乎:“没想到啊小许,你居然认识马总眼前的红人,罩我。”
“同学而已,能有什么深厚交情啊。”
“是吗?”他摸了摸才换的新发型,走了。
沈氚的座位被安排在靠窗,一张独立办公桌,窗边有许多高大的绿植。空气新鲜,阳光充沛,视野通透,是我们向往已久的座位。他对轴对称好像仍旧有着难以割舍的爱,电脑、键盘端正地摆在正中央,左右两边放上了数量一致的书籍。
他第一天来,什么都还没做,却占领了办公室的黄金位置,实在是遭人嫉妒。
我们私下建立的小群开始疯狂刷屏。
“他不会真以为自己是过来做营销总监的吧?手下一个人都没有的总监?好歹许梓安还有个实习生!”
“我看马泰安也没有很欣赏他啦。”
“上来就说自己的工作习惯特别,我也喜欢边看电视剧边做表格啊!”
“你们别这么嚣张,他初中同学还在这个群里呢。”
“各位放心吧,我立场鲜明地支持你们。”我迅速打下这串字,关掉了对话框。
大公司教你做事,小公司教你做人。马泰安是靠批发五金零件起家的,那一行利润微薄,工作辛苦,他工厂里的抱团文化也被他潜移默化地带进了这家公司。
我们自发性成立小团体后,报销速度快了,迟到不必受罚,快递有人帮领,人生幸福指数直线提升。现在,沈氚成了我们这个小团体的闯入者,他上学时,人际关系就十分恶劣,大概在这里也撑不了多久。
虽然顾筱芸她们都不喜欢他,但是贾迪主动邀请沈氚一起共进午餐。
贾迪说:“毕竟是新来的总监,面子要给一点的,人家愿不愿意赏脸是人家的事情,反正我们把该做的做了,马泰安就没话说了。”
他大义凛然地走到沈氚的办公桌前,堆出一个令人发腻的职业假笑:“总监好,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公司附近著名高级餐厅桂语山房——旁边的江西瓦罐汤吃饭?那家店的老板手艺真的地道,做出来的汤养生滋补,性价比很高。”
沈氚气定神闲地拒绝:“不去了,我约了五波供应商和经销商,晚上要写材料。改天我请大家去吃桂语山房好了。”
贾迪当场愣住:“那谢谢总监……我们先走了。”
第一天入职,五波客户,多么激荡人心的数字。
我迅速在心里计算。平均一波一小时,他整个午休到下班时间都要在餐厅和咖啡馆里度过,还得加班写报告。一来就卖命,马泰安简直是往我们这缸懒到退化的沙丁鱼里,扔了一条多动症鲶鱼。未来的日子再也不可能松懈了。
我们这群人在十级震惊中钻进电梯,浩浩荡荡地离开公司。
“我决定以后跟他保持距离,太可怕了。”贾迪心有余悸。
“马总给他开的工资肯定是天文数字。”
“你要能这么燃烧奉献,马总不瞎,也给你升职加薪啊。”
“今晚我要最后一个走,谁都别拦我!”
大家肆无忌惮吐槽着公司,没有人意识到沈氚的空降将和我们的未来息息相关。职场的局势都是在不经意间改变的,当你觉得事情隐隐不对时,预感一定没错,前方有一场风暴正酝酿着蓄势待发。
我和沈氚定在午休时间过设计方案。我睡意全无,拿着设计图,带小徐去客户接待室做准备工作。
和客户聊装修是特别废脑的活动。我们这行和银行职员很像,经手过很多钱,但你还是那个领着月薪几千的小职员,只能正襟危坐,过过眼瘾,心里的落差无限大。
不过这一次,我有点亢奋,每五分钟抬头看一下门口,好奇沈氚的未婚妻是不是也和他一样不食人间烟火。
很快,顾筱芸带了一个年轻女孩进来。
我一抬头,脑子像过了电一样,用眼神询问她是不是弄错了。
这姑娘绝对不是我们的目标客户。
我预料到沈氚喜欢的类型一定会和广大男同胞很不一样,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眼前这款。
她长了一张没有被生活摧残过的脸,像刚从中世纪古堡穿越过来的公主。扎双马尾,拎蕾丝小粉包,百褶裙配松糕鞋。
总之这身行头价格不菲。
我和她粗粗聊了两句,摸清了她的底。
她叫赵美然,目前待业,刚在新西兰度过一个充实的间隔年。不急着找工作,二次元极客,最重要的是,她是沈氚的学妹。
“你坐会儿,我去喊沈氚。”
“麻烦你了呀,小姐姐。”她甜甜一笑。
我虎躯一震,心里却隐隐羡慕这种,拥有无数试错机会,能不断复活的人生。
沈氚一入座,赵美然就飞扑进他怀里,随手把桌上的水杯送到他嘴边,软绵绵地撒娇:“你渴吗?喝点水果茶,这个好好喝。”
真是没眼看。
都是自己作的孽,难受也得忍着。
见小徐一脸求知欲地看着我,我及时打断了这恩爱的一幕:“我们这边很多风格可以挑,两位对于新家,有什么想法吗?”
“安安姐,我听沈哥说,你是他初中同学,做设计超厉害的!能不能帮我们推荐一下?”
我机械地点点头,这腻死人的声音,鸡皮疙瘩掉一地。
世界上的恋爱模式如出一辙。不管风格多猎奇,脾气多古怪,一定存在一个和你负负得正的人,你们在一起能通上电,能碰上磁,能互相驯服,把对方的阴晴圆缺补完整。说白了,只是时间和概率的问题。
单身那么多年,我越来越确信,我从不是好命的那一个。
工作中可怜兮兮的项目提成,总能让我笑脸相迎地面对着时时刻刻有新鲜想法的甲方们。马总这次给我指派的任务,不仅没有任何油水可捞,还要为对面即将迎来甜蜜新生活的两口子出谋划策,我的心情一泻千里,只想早早结束他们的项目。
市面上热门的装修风格我通通介绍了一遍,赵美然兴致缺缺。我翻开装修手册,把平时没什么人感兴趣的别册拿出来。
“都在这里了。”
赵美然认真地翻阅着,时不时转头和沈氚交换意见,但那位大哥好冷漠,回答不是“我都可以”,就是“我觉得都行”。
我见过太多没主意的客户,在看到设计初稿后,瞬间火力密集,对生活质量吹毛求疵起来。每当收完尾款,我都想问他们一句“早干什么去了呢”。这种你画我猜,瞎子摸象的玩法,让沟通成本大大增加,十分心累。而“都行”,是对一个室内设计师的公然挑衅,是对样板间的麻木不仁,也是对美好宅居的无知抗拒。
为了避免尴尬,我吩咐小徐:“你把赵小姐的要求好好记下来。”
赵美然挑了几个自认为不错的概念图给我。
她虽然打扮另类,但审美还算在线。审美这种东西,汇聚了一个人从出生到当下的全部沉淀,真的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发生质变的。所以我对她的好感提升了一些。
为了进一步拿捏他俩的喜好,我换了个问法:“赵小姐,我们不谈风格,说说你向往的房间吧。”
赵美然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小时候一直想住在两层楼的房子里,二楼的卧室,天花板涂成深空灰,晚上一开投影灯就亮闪闪的。专门的衣帽间,里面有几面墙,什么都不放,就放落地式大衣柜。一楼客厅里摆着钢琴,还要有种满花草的小院子,夏天约上好朋友喝茶聊天,这样就很完美了。”
小徐在一旁疯狂记笔记,我对赵美然想要的装修方向,终于有了大致的轮廓。
我看向没怎么说话的沈氚:“你呢?”
“我要一间独立的书房,能安心做点自己的事。”
“就这样?”
以我初中三年对沈氚的了解,不在乎的事,他向来惜字如金。我决定结束对话:“好,我先做一版方案,你们到时候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再改。”
和沈氚一起送赵美然去坐电梯,我长舒了一口气,事情比我想象的轻松许多。
她除了我不太理解的爱好,一切无懈可击。我忍不住调侃沈氚说:“我以为你会一个人了却此生,没想到都快结婚了。”
“结婚不就是到了某个年龄段该做的事吗?”
十年过去,沈氚的爱情观让我一下子词穷了,我只能干巴巴地在心里回答:真行。
他好像变成了一台刻度精确的仪器,什么时候抄底买房,什么时候步入婚姻,什么时候转行晋升,什么时候升级当爹,大概都在他预先设定好的程序里。
这和我总是打破常规的设计美学完全不符。
于是我脱口而出原本不打算硌应他的话题。我把图纸抽出来,指着黑色的线框图说:“看在我们同学一场的份上,友情提醒你,你下次买房长点心,你这个户型摆明被开发商坑了。这个图,光走廊的面积就占了三十平方米,你是要拿来开画展吗?”
沈氚抱着胳膊,非常欠揍地说:“是吗?我就是看中了它的独特。那大设计师指导一下,应该怎么选。”
“首先,形状奇怪的不能选,否则所有家具都需要定制,浪费时间。然后是布局,你这个图门是往外开的,如果过道窄,就会很不方便。卫生间和卧室的窗户都在凹槽里,采光都会受影响……”见沈氚的神色越来越僵硬,我识时务地话锋一转,“没关系,千篇一律的户型配不上你,恭喜你,找到了和你高度匹配的房子。”
我溜回位子打开CAD,把他的户型图初版重命名为“杠精一号”,特地在客厅里画了一个巨丑的小人。
这个房子虽然户型问题重重,可好歹也是一座金光闪闪的不动产。
我翻找着设计网站上的样板间和素材库,对着两份笔记找灵感。网页不合时宜地弹出一条推送:《同龄人抛弃你的时候,连声再见都不会和你说》。这种贩卖焦虑的标题,戳中了我贫瘠的自尊心。
世界就像一个剧场,前排观众起立,后排观众也不得不跟着做。怕掉队,怕落后,怕失去。
我的初中同学变成了我的上司;另一个同学转了专业之后开了自己的广告公司,在朋友圈晒出自己正在给某品牌拍广告片……不光是这些,就连茶水间打扫卫生的大妈们也远远把我甩在身后。有一回听到她们聊天,一个说自己拆迁分了三套房,儿子每年都会带她出国旅游,另一个推荐起了常去消费的美容院,做一次脸就能花掉我半个月的工资。
而我呢?出了这么多套室内装修稿,却依旧买不起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查了查自己的银行余额,受惊似地关掉了,认命地开始干活。
沈氚来了以后,我们就开始强制加班了。
他先是大刀阔斧砍了两条外包线,精简人员,又牵头调整了汇报关系,好几个同事被他请去喝茶聊业务。
老马说“不想干可以滚蛋”,没有一个人敢说“不”字。
整个组的人,表面笑嘻嘻,内心很悲凉。
最近加班的晚上,经常能见到编外人员赵美然。
有钱真好,无业游民也能做得理直气壮。她主要是来等沈氚下班,和我讨论设计进度,顺便给我们带来各种果切零食。办公室的平均体重蹭蹭蹭往上涨,原本下班就见不到人影的贾迪和丁佳璐,也迅速习惯了夜生活变加班的日子。
沈氚的房子虽然户型奇怪,但是层高给得很慷慨,四米二的空间,保留承重墙,剩余的敲掉几面墙换成楼梯,足够偷过来一部分做个小二层。我按照赵美然的意见渲染出来的效果图,她看了很高兴,说非常喜欢。这让我的设计师之魂熊熊燃烧。
起早贪黑地工作了几周,我喜获一对国宝同款黑眼圈。
初稿方案完成后,我拿给沈氚看:“我做的初版,给点意见。”
沈氚匆匆扫了一眼:“我看完再告诉你吧,对了……”他欲言又止,在我的桌子前徘徊了好久,绕得我整个人心浮气躁。
“你有话就说。”
“我有个问题要请教下你……女朋友生气了,要送什么才会消气啊?”
原以为沈氚是要问我装修问题,结果却是感情问题——我这才发现有段时间没见到美然蹦蹦跳跳的身影了。
“她以前没生过气?该怎么哄就怎么哄呗。”
“没有,所以我要买什么?”
单身久了,一遇到感情问题就激动,我俨然忘了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上司。
“你们直男谈恋爱,好没有创意。吵架了,送口红和好;分手了,送包挽回;情人节送玫瑰;纪念日吃烛光晚餐……这些套路我都背熟了,能不能走点心,搞明白她为什么生气,然后真心实意道个歉啊?”
“那我回去把键盘拆了,在她面前一跪。”
“可以,也许是婚前恐惧症,很正常的。”我拍拍他的肩膀。
“说的像你结过婚似的。”
“就你这个拒绝合作的说话态度,换我也会生气。”
沈氚给我的方案做了个很长的PPT,一一列举了所有不满意的地方,大到布局,小到配色,连具体的家具尺寸和摆放位置都标记了出来,单位精确到厘米,分明是把室内装修解成一道数学题。
这让我再次确信,未来在他手底下谋生不易。
可来不及和他多聊装修的事情,马泰安就打着深入了解市场的幌子,把我们接下来一个月的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除了沈氚,每个人都被分到了十页纸,上面写着客户的姓名,职业和联系方式,要在下班前打完所有电话。马泰安说:“只要是进了菜场的人,每个摊位都可能成交,因为他有买菜的需求!所以每个接起了电话的人,都可能成为我们的客户!”
“我一个法务为什么要做这些……”等马泰安走开,丁佳璐哀怨地朝我诉苦,不情愿地拿起电话。
我们做设计的都没说什么呢。
电话那头的陌生人,一个比一个警觉,还没说话就一口咬定我们是骗子。我们互相交流了一下经验,都觉得问题出在电话号码上,我们这种二八开头的号码,一看就是骚扰电话,老在客户黑名单上也怪难受的。
一个耳背大爷,大约把我误认为是他的外孙女,要来公司亲自给我表演气功,我怕场面失控,赶紧挂了电话。
贾迪凑过来问我:“你这是谈了个大单?”
“我是在免费献爱心,随手解救孤寡老人。”
我的处境比起公司里其他的同事难多了。
装修行业的男女比例很严峻,四比一。熬最晚的夜,画最复杂的图,跑最苦的工地,见最难搞的人……干两年就转行的人比比皆是,步入家庭生活后的女设计师就更稀缺了,宁可拿手术刀切菜,去培训机构教美术,也不能年复一年地透支生命。
幸好有小徐帮我把所有基础工作做了,否则我早就开始睡在公司了。
定下最终装修方案前,我被沈氚来来回回的修改理由扒掉了几层皮,途中还发了一次烧。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常常在夜里怀疑人生,但也只能把步子使劲儿往公司迈。
快过年了,好多施工队为了避开春运大潮都提前放了假。我从兜里一堆装修队的名片里,找了一家看上去还算靠谱的去赵美然家里量尺寸,定硬装计划。初步打算先拆两面墙,接着铺水电。
赵美然有的是时间,可以在家督促施工情况,我很放心。
她也很放心,给了我一把钥匙,让我有空可以过去看看。
按理说我应该时常到场监督,但公司还有一堆鸡毛蒜皮的琐事等着我处理。
装修进行到一半,我抽了个中午过去验收——原本邀请了沈氚,他以业务繁忙为由拒绝了。
我一走进这栋毛胚房里,立马翻出口罩戴上。
还好沈氚没来。
粉尘乱飞,垃圾满地,整个房子乌烟瘴气。几个小哥蹲在地上边吃快餐边打牌,施工进度远远慢于时间表,这群人可是按天付费的。
我顿时炸了,正要开骂,赵美然跑出来劝我:“大哥们其实干活挺卖力的,我觉得他们太辛苦,也不好意思说他们。”
我哭笑不得。大小姐又怎么会明白,这世间不是人人都能活得容易。我不会不好意思,客户在投诉我时,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心理负担。我滑着手机日历给她看:“姑娘,卖力什么呀?这些活正常来说三天就能搞定,现在都拖了一个礼拜了。”
“那怎么办……”
我拉着赵美然,走到这些装修兄弟面前:“管事儿的,出来一下。”
一个穿着宽松牛仔裤的大叔腾地站起来:“怎么啦?”
“这么简单的工程,一个星期还没干完?你们不要看我的客户好说话就欺负她。后面的工期,多耽误的时间,不会多付一分钱,尾款反正还没结呢。不行的话,我们就换人换团队。”
大叔虽然长得很结实,看上去吓人,却没什么攻击性。赵美然猛扯我袖子,轻声说:“要不算了吧。”
“算什么算!”我生怕对方听不到,“不仅不能算,我还要投诉到底!”
大叔慌了:“哎呀,姐,哪儿有的事!你看这个天,前几天一直下雨,我们也是担心效果不好,才晚了几天开工。你看看这个PPR水管,你都不知道这个货多难拿,铝塑管的很容易老化嘛,我们也是想装修效果好一点,你说是吧?”
“现在物料齐了,还在打牌?赶紧开工吧,如果能按原来的交付时间装修完,我就不追究了。否则我立刻换别人做。”
几个小弟听了,一骨碌爬起来,把泡面和纸牌收好,开工去了。
我叮嘱赵美然:“有些装修队最擅长看人下菜,如果你一见面就处处挑刺儿,他们会打起百分之一百二的精神,相反就会偷工减料。”
我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随口说:“沈氚真的是工作狂,为了事业,连房子都没时间打理。”
“他……大概是太忙了吧。”赵美然闪烁其辞。
遭遇了地狱模式双管齐下的摧残,我感觉时间逃得飞快。
打完纸上所有的电话,我们整个小团队差不多都是废人了。喉咙充血,说不出话来,喝口水都疼,全靠眼神交流。所有人手头上的意向客户加起来还不到三十个,把马泰安气得够呛。
在这个魔鬼月末结束之际,有人提议要去附近的火锅店吃一顿,好好去去身上的晦气。
为了避免被沈氚和马泰安撞见,我们先后离开了公司,直接去火锅店集合。这顿火锅吃得压抑极了,别桌高谈论阔,大快朵颐,麻酱冰啤,热闹非凡。而我们这桌冷冷清清,不言不语,谦让斯文,像演一出哑剧。
一场火锅下来,我们的喉咙肿得更厉害了。吃到身心俱疲时,我们AA买了单,相互告别着,分拨离开了火锅店。
我摸着圆滚滚的胃,一个人沿着江边走路回家。这里开发出大片商业区,高楼林立,走到哪里都是灯火辉煌。即便难以拥有,凉风徐徐,依旧让人格外舒坦。
路过星耀城新开的酒吧时,我被一阵尖叫声激得清醒了,下意识地看过去。
有个男人跌跌撞撞地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踉跄坐在地上,抱着消防栓喷射状地吐了。这个举动吓到了过路的姑娘们,而那张呈猪肝色,在酒精作用下略显浮肿的脸,让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居然是沈氚。
吐完之后,他开始大声唱歌,路人们纷纷绕道而行。我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才发现沈氚在唱《远走高飞》,虽然他的感情十分饱满,但这歌已经完全不成曲调了。他边唱边把鞋带系在了消防栓上,打出了一个漂亮的死结。
我正要装作没看见走过去,忽然想起来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心一软,买了一瓶冰水小跑过去,拉了拉他的袖子:“沈氚,沈氚?”可惜发出来的只是几声沙哑的气音,他仍旧不清醒。我拧开水瓶,倒了点水在盖子里,往他脸上泼去,他吓得一个激灵,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眼,又狂吐不止。
我扶沈氚坐起来,艰难地问:“怎么回事啊?还走得动吗?我帮你给美然打电话。”
沈氚按住我的手:“别打给她……我们在吵架。”
“这种时候逞什么强?”我没理沈氚,给赵美然打过去,她没接。也对,没有谁会在气头上接男朋友的电话,我给赵美然发了消息,告诉她沈氚喝多了,奇怪的是,她也没理。
一股浓郁的酒气让我跟着反胃,这场面的恶劣程度远超我的承受能力。我把沈氚抬到了通风的角落,吹了一阵风,他好像清醒了一点,紧紧勾着我的肩膀坐在桥边。
“你住哪儿啊,我送你回去。”
“许梓安。”
“干吗?”我扭过头去,沈氚的脸离我很近。
“你等过末班车吗?”
“你喝多了喜欢问别人这种问题?”我一脸惊悚地看着他,“有次我和璐璐加班到很晚,一起走下楼,璐璐欢快地钻进等她的车里,而我只能狼狈地等车,等了两趟都上不去,直到末班车来了才上去。那时我就感叹,一样是在大城市里打工,长得好看的,好像总是比我们这些在及格线周围徘徊的人幸福。”
沈氚像树袋熊一样挂在我身上,闭着眼睛哼哼:“你们至少都等到了,可、可我总以为这辆车会来的,一直等一直等,到最后还是错过了,你说,蠢不蠢?”
“还好,没有你现在在这儿跟下属发酒疯蠢。”
沈氚痛苦地仰天哀号,嗓子里发出了类似鸭子的叫声,把我吓了一跳。发泄完了,他凑了过来,睫毛扫过了我的耳朵,搞得我整个人有点紧张,正要把他往地上推,沈氚细软的发丝蹭着我的脖子,此刻的他像只年幼的小动物,在我身上睡得完全不省人事。
说来好笑,我和沈氚算不上熟,却总是能不小心碰触到对方狼狈的、倒霉的、愚蠢的、灰头土脸的、不愿意被其他人看到的时刻。
江边的月光愈发影影绰绰了,我的体力恢复了一半,使尽浑身力气把沈氚架了起来。随之而来的重量差点把我再次拽回地上,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抛尸的杀人狂。
“你到底喝了多少啊?”
沈氚比了个很像八的手势。
“八瓶?!”
“半、半杯。”
“……”
他开始哽咽,断断续续地说一些我完全听不清楚的话。
“你配合一点,我的腰都要断了。”我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走到路边,一个跨步拦下了一辆正要溜走的出租车。
被我扔到后座的沈氚还在骂骂咧咧。司机大叔看了我们一眼,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喝起酒来没分寸,把身体喝坏了,划不来的呀。去哪里?”
“联合大厦。”我想了下,把沈氚放到章岚家或者我家都不合适,第二天解释不清楚。
我思来想去,还是公司实在,有暖气有热水,在沙发上凑合一夜应该还行。
我拉开车门,蹿到副驾驶座上,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沈氚,他在后座沉睡如猪。
沈氚刚来的那几天,意气风发,看上去无坚不摧。虽然没和我有直接对接,但顾筱芸查打卡记录的时候发现他一直是走的最晚的一个。办公室的空调坏了,大家心绪不宁地跑去便利店乘凉,他哪儿也不去,坐在办公室里确认方案的最终预算。我们只把这里当作一个朝不保夕的私人小作坊,背地里都浑水摸鱼,可是沈氚好像不是。
这个人现在耍完了酒疯,大哭了一场,对自己的处境无知无觉。
我去药店买了一些醒酒药,倒了一杯热水,强行给沈氚灌了下去,又找了一条旧毛毯披在他身上。他额头上全是汗,挪了地方之后睡得不太安稳,看上去像是在做噩梦。
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在地铁末班车开来之前,我锁上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