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很多病人,得什么病的都有,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曾坐过此刻我对面的那张凳子。五年多了,这张凳子我一直没换,木质表面光滑明亮,倒是越坐越好了。
作为一个医生,看见死生是很平常的事。我爸是医生,我妈是护士,他们两个是在镇上的医院里认识的,我也是在那家医院出生的。可以说,我从小就脱不去身上浓重的属于医院的气息,不过幸运的是我和这种气息一直相处得融洽。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我也成了一名医生,可是相比于父母职业生涯里一直保持的良好信誉,我确实是给他们丢了脸,因为我治死了一个病人。她若是本来就命不久矣倒也还好,可惜她是好端端的,她只不过是死于我的手术刀下。
那天晚上很晚了,她突然冲进医院里来,灯光把她照亮的那一瞬间,我看清了她的脸。我认识她,可是我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后来我靠着窗台抽着烟强迫自己冷静之后,我想起来了,她叫怀兰,大名叫作杜怀兰。
那天我喝了酒,我得承认,她朝我走近的时候,恍惚间我忘记了自己是谁。
“杜怀兰,”我扶着她的肩膀,感受着指尖嵌入她血肉里的力道,“好久不见。”我的开场白一如既往的糟糕。
“冯月,”她笑了,弯弯的眉眼自始至终那样好看,“你当医生了啊,真没想到。我的阑尾坏了,你帮我切掉。”
“好。”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手术室里的无影灯把她的身体照得空旷而明亮,像是一列火车凶狠穿越的那条灯火通明的隧道。红色的内脏起起伏伏,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虫般蠢蠢欲动。杜怀兰的嘴唇竟然依旧红润,她的指尖扣紧手掌,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我没想到,她更不会想到,她的生命在此时已经剩余不过五分钟。
之后她死了。酒精麻痹着我的大脑,同时麻痹着我的动作。手术刀掉进玻璃盘里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我也搞不清,她怎么就死了,急性阑尾炎穿孔,这不是我很熟悉的病症吗,怎么就死人了呢?不过令人窒息的尸检报告告诉我:宝贝,你切的不是阑尾,你切的是它上方的盲肠造成了大出血!
于是,我恍然大悟。
后来,我就来到这里,一个四面环山密不透风的小村子。在这里没有人会介意你的身份,也没有人熟知你的过往,我已经和它相安无事了很多年,我相信在未来我依然要和它相安无事很多年。这样子挺好,我已经知足。
可是有时候,比如说某个黄昏,我依然喜欢爬上日落的山冈,在一片橘红色的余晖下闭上眼睛。我想起杜怀兰,那个我曾经崇拜的、嫉妒的、艳羡的女孩。她曾在放学后我们一起经过的那个路口回头对我说:“冯月,你怎么这么没种。”
我低下头去,在她眼睛里蓬勃而茂盛的火焰下我像个贼那样无处遁形。
“对不起。”我无数次无数次这样回答。
现在,我依然要说这句话,“对不起!”
你在人间已经听我说过无数遍,你在地府怕是还要听它无数遍,可是我还有什么别的能对你说吗?大概是没有。
你死在我手下的时候我几乎是心满意足的,你也许也是。因为我终于“有种了”那么一回,我们都应该高兴,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