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华祖国所预料的,牌局之后,胖局长开了绿灯,皮特得以和陆凯歌签署了意向书。
接下来的都是技术问题,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后天的飞机,我收拾了一下准备明天去陪我妈和儿子,这次来了也只有见了两面而已,明天应该尽点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
九点钟的时候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是李黎,说:“李先生是否打挠了你休息?”
我说没有,心里有点奇怪,李黎从来没跟我打过电话:“有什么事吗?”
李黎踌躇了一下:“我想请你出来喝杯咖啡,有点私人的事情想向你请教一下,如果你觉得太晚的话就算了。”
我昨晚打了通宵麻将,本来想早点上床睡觉,但不好意思回绝李黎。就说:“那二十分钟以后在楼下咖啡厅碰头好吗?”
李黎却说她不想在希尔顿见面,我说那去对街的童易酒吧,她也不愿意,说从中山路转个弯,到康安西路的东都大酒店碰面,几步路的事情。
我换了衣服,乘电梯下楼,走去东都。在转角上有乡下小姑娘提了个篮子在卖玉兰花,好久没看见这种江城特有的花了。小时候夏季的傍晚,母亲洗完澡之后换上家常的短衫,衣襟上挂了一串象牙色的花束,暗香涌动在晚来的凉风中。几十年没见过了,于是买了两串,小姑娘替我用塑料纸包好,带到东都酒店去。
李黎已经在咖啡厅里等我,坐下时两人都有点不自然。我拼命忍住打哈欠,要了一杯咖啡,李黎喝的是矿泉水。
我征询地望着对面的李黎,等她开口,究竟有什么私人的事情要把我约到东都来谈?
在她筹措词句的时候,我近距离观察这个年轻的女人。李黎长得很秀气,并不漂亮,但这个年龄的女人天生有一种妩媚的风情,她手托着脸腮,眼睛并不回避我的注视。
“我想去美国读书。”这个开场白来得直截了当。
“嗯……”我等她讲下去。
“我需要的是美国大学的申请表,还有,最重要的是想托你帮我找经济担保人。”
我沉默不语,只对着她的眼睛看,那副目光中有一丝焦急,但并不慌乱,我缓缓开口:“为什么找我?我自己才去了美国两年不到。”
李黎欲言还止,最后下定决心,说:“我现在内外交困,必须很快找到一条摆脱的途径,出去留学是最好的办法,我想你会帮我这个忙的。”
看到我疑问的目光,李黎很快地接下去:“凯歌一直在催我跟他的关系固定下来,可是我实在不想这么早地进入一代传一代的生活形式之中:成家生孩子,二十多岁陪一帮大腹便便的官员在酒桌上混日子;三十多岁开始变得神经质,天天怀疑老公在外面有女人;四十多岁提早进入更年期,人变得琐碎,婆婆妈妈那一套全来了,不由自主地东家长西家短。这种一眼看到头的日子我想起来就怕。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我困惑地说:“小陆子会怎么想?他如果知道是我帮你出去的,我们的生意还谈得下去吗?这次我们过来他帮了不少忙。”
“他不会知道是你的帮忙,我可以发誓。他人还不错,但眼光短了点,没什么大志,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我跟他若即若离地交往了两年,最近他加大了压力,一定要我跟他把关系确定下来。其实是我不想伤他,出国是个最好的借口,请你无论如何帮我这个忙。”
我避开李黎热切的眼神,看着邻桌两个衣着入时的女孩坐下。李黎给我出了个难题,陆凯歌是个关键人物,他参加每一场谈判,对整件事情的进展了如指掌。如果他知道我私下帮助他的女朋友出国,心里肯定不痛快。他如果在生意方面动点手脚的话,不管我们怎么努力,生意绝对做不成的。皮特和我的时间,精力,和希望会全部泡汤。
我也不想正面拒绝李黎,我拿出一副不解的样子开口道:“其实,美国并不像你们所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是机会。这两年美国经济衰退,很多美国本地人都找不到工作,在社会安全处门口排队领救济金。你这时候过去肯定更艰苦了,像你这样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放弃了多可惜。很多在美国的留学生,都在饭店里打最不堪的苦工,本来可以做学术研究的时光就一点一点蹉跎过去了。你主意定下来之前可要好好地想清楚。”
“我不觉得我这份工作值得我留恋,说的好听点是个场面上的花瓶,说的难听点是那些局长部长们的侍妾。今天早上那一幕你也看到了,胖局长的话有多侮辱人,我也只有忍声吞下去。还有些当官的,一到无人处就动手动脚,你如反抗惹毛了他,就等着穿小鞋吧。这种人上了台冠冕堂皇讲话做报告一套一套的,下了台什么蝇营狗苟的事都做得出来。我早想离开这块腐败之地了。”
李黎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强忍着不哭出来。
我当然知道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的下流勾当,但想不到李黎这么忍辱负重,像胖局长这种无耻之徒如果怀恨在心的话生意上不知会给你设多少障碍,李黎为了全局是做出了很大的个人牺牲。从那一刻起,我心里已同意帮她忙了,但我还是警告她道:“我回去之后会替你打听一下,有谁肯为你做经济担保。不过有一点得先讲清楚,经济担保只是为你签证用的,你到了美国之后还得自食其力,担保人是不会负担你的学费和生活费的。”
李黎连忙点头:“这些我都懂,我有很多朋友去了那儿都是一面打工一面读书,他们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李先生,您千万放心好了。”突然,她两手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起来。
我大吃一惊,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了,李小姐,是不舒服吗?还是我讲错什么话了?”
李黎摇摇头道:“没什么,李先生,我本来没想到您会答应帮我的忙的,直到您坐在我面前我还对自己说:只是尝试一下,李先生和我又不沾亲带故,只是工作关系,也许他可以给我一点建议。谁知道您真的答应我帮忙,一下子抑制不住就哭了起来,真对不起……”
我拍拍她的臂膀说:“李黎,就是我答应帮你忙,事情还得一步一步去做,开始的时候不要期望太高,就是手续都齐备了,你还要经过领事馆那一关,这可是没人帮得了你的,完全靠你的运气了。换一个角度来说,你对我们这件生意也是出了力的,你也化解了很多不必要的误会,为了顾全大局,你对胖局长忍声吞气我们也都看见了。你说我们非亲非故的不错,但不要忘记我们都姓李,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李黎定定地盯着我看,眼中还满是泪花,嘴唇颤动着想说什么。我打断她道:“你先去洗手间洗把脸,镇定一下自己,我帮你叫杯热茶,我们再接着谈。”
李黎听话地站起身来,提着她的小坤包,向大厅另一头的洗手间走去。我叫服务员再加一杯龙井,顺带把咖啡杯添满。我取出烟来,今天可真够累的。
“先生可以借个火吗?”我一转头,邻桌的一个女孩擎了一支细细长长的摩尔烟,向我弯下腰来,从她开得很低的衣领可以看到大半个胸部。我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替她点上香烟。
那女孩深吸了一口,一仰头,很老练地吐出一串烟圈。她并没有走的意思,半坐半倚地坐在对面椅子上:“怎么样,跟女朋友吵架了?”她斜眼看着我。我望着那张浮起一层媚笑的脸,眼线描得发蓝,眉毛修的细细的,涂着血红的唇膏,手上留着很长的指甲,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直钻我的鼻孔。
我马上明白她是什么人了,淡淡地道:“没有的事,我们不是男女朋友。你不要瞎猜。”
“我说先生你一表人材,那个女的却打扮得老土,现在还有谁提那种老式的坤包啊,还好意思带到东都这种上场面的大酒店来。先生你住在这里?”
我摇摇头:“我住希尔顿。”
那女孩“啧”了一声,隔着桌子凑过身来,压低声音道:“那先生你是个大老板啰,想不想大家交个朋友?我和我的小姐妹都是见过市面的,我们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玩,有很多地方,外来人是摸不到门道的。”
我换成江城话道:“我就是出生在江城的……”
那女孩惊呼一声,风情万种地掩脸而笑:“原来你是江城人,我很少看走眼的,那我们更有谈头了。我们两个姐妹你看上哪一个?她才二十岁,我是二十一岁零两个月;她比较纯情,而我则比较会侍侯男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姐。”我冷冷地把她挡住。
“是男人就会懂我的意思。”那个女孩一点也没有退缩,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不要装模作样了,我见过太多道貌岸然的男人,有当官的,有做老板的,有文艺界的,有吃了碗里看着锅里的,还有毛都没长齐的小男生。个个都懂,再不懂的房门一关也就懂了。说吧,你住在希尔顿几号房?我们过去找你。”
我看见李黎远远地从大厅那头向我们的座位走来,我必须三言两语打发掉这只野鸡,于是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用纯粹的江城话跟坐在面前的女孩说道:“你搞错了,我是指你自己没有估清自己的份量,像你这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女人,我好意思在希尔顿接待你吗?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别再在这儿胡搅蛮缠了。”
那女孩悻悻起身,把半截香烟按熄在我的烟灰缸里。走回自己的桌位,一句低声的“混蛋”飘进我的耳朵。
李黎回到座位上,她洗了脸,化了淡妆,看上去清新可人,她坐下之后羞涩地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我怎么突然失控,在大庭广众之下哭了起来,李先生你不会见怪的吧。”
“当然不会,每个人都有情绪不稳的时候,放出来比藏在心里好。我在国外感受非常深刻的一点就是每个人都有权利我行我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每个人只对自己负责,关别人什么事?”
李黎轻声说道:“李先生你可真理解人。”
我自嘲地说:“也不一定,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别人,所以世界上才会有这么多问题。好在现在正式提出了‘理解万岁’这条口号,我们大家都朝这个方向努力吧!”
李黎笑了笑,没说话,端起桌上的茶杯,吹开茶叶喝了一口。
从侧面看过去,李黎脖子上的皮肤很白嫩,耳朵小小的,耳廓很精致。我突然发觉李黎长得很好看,是那种不张扬的好看。眉毛很细很长,弯弯的插入鬓角,眼睛并不是很大,眼底下有条笑纹,显现时有一种妩媚的感觉,秀气的鼻子,小而圆润的嘴巴。她的长相是属于古典的,含蓄的。你要用心去体会那种沉淀在表象之外的美,这种美被张牙舞爪的流行大潮逼到角落里,但还是静静地焕发出象牙般的光泽。
李黎低着头,桌上的烟缸里一堆白色的烟蒂中混杂着那个野鸡留下的褐色的摩尔烟蒂,我下意识地用手中的烟头把它碾到烟灰缸底下去。
李黎抬起头来说:“你累了吧?我忘了你昨夜一晚没睡,还把你拖到这么晚。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了?”
我被她一讲,真的勾起了一个大哈欠。我连忙掩住嘴巴道:“也还好,你自己不也是差不多一晚没睡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李黎站起身来:“你明天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后天要走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我送你回酒店。”
我说:“这几步路何必呢?我在门口给你叫辆计程车。”
李黎说:“我可不在东都门口坐计程车,司机看到单身女人从东都酒店出来,都把你当成鸡,什么样的轻薄言语都敢说出口。走走吧,夜晚这个时候走几步路最舒服。”
我们站起身来走出大厅,路过那两个野鸡的桌位时,她们肆无忌惮地盯着我们看,掩嘴吃吃地笑。我眼光都不朝她们瞟一下,出了大门来到街上。
我们无言地从康安路拐上中山路,那个卖玉兰花的小女孩还站在街角,李黎路过时抽了一下鼻子:“真香。”
我说这玉兰花香大概是江城最好闻的气味了。老街房子,玉兰花香,缠绵的江城方言,大概是我记忆中最温馨的江城印象了。
李黎说好久不见这种花了,也就是这几年才出现在路边小摊上,买的人也并不多,年轻女孩都用“毒药”香水。
希尔顿几步路就到了,站在酒店门口,李黎好像还有话说的样子。我问她要不要上去坐坐?
李黎想了一下说太晚了,万一被华祖国或陆凯歌知道不太好。突然她问我:“明天你有什么计划?”
我愣了一下,说:“大概会去看我母亲和儿子,我回来差不多三个礼拜才见了他们两次。”
李黎嗔怪地说:“儿子那么小,你也忍心得下。”
我心中突然一动问道:“你要不要看看我儿子?”
李黎沉吟了一下:“明天陆凯歌跟皮特谈意向书的细节,你把你母亲的地址告诉我,我完了之后就过去。不知道会不会太晚。”
我说看你方便,反正我去也就是吃个晚饭,聊聊家常。我们等你吃晚饭吧。
李黎说别麻烦了,我就是看看你母亲和儿子,坐一下就走,你们家人也团聚一下。
我说吃便饭而已,我妈肯定会烧些菜,最后的晚餐嘛。
李黎说:“别乱讲,最后的晚餐这个意念不好,我来就是了,晚的话你们先吃。”
我挥手叫了辆计程车,在车门关上之际,我突然想起刚买的玉兰花,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来,隔着车窗递给李黎。她先是一愣,马上闻到花的香味,于是浅浅一笑,计程车随即滑进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