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向西奔驶而去,我们将穿过汐州,到达汶口再换乘长途汽车去中缅边境。
华祖国弄到一个软卧包厢,我们一行四人,正好每人一个铺位。除了童易,跟我们同行的还有那个珠宝研究所的副所长。华祖国称他为老焦,童易则一口一个焦老师。临行之前华祖国把我们聚在桃花园饭店一起吃了顿饭。副所长看上去很像以前当铺里的朝奉,戴副厚厚的酒瓶底眼镜,满口黄牙,嘴角永远挂着一截香烟屁股,两只手插在西装的袖管里,只要再加一顶瓜皮小帽,就活脱是个电影画面里走出来的三十年代人物。
包厢里烟雾腾腾,满地的瓜子壳和烟蒂。老焦手捧一杯酽茶,正口沫横飞地讲述他们所里最近收进的一副翡翠手镯,据说是辛亥革命时期皇宫中小太监盗卖出来,流落民间近百年。那副手镯通体碧绿,不带一丝杂质,光泽温和滋润,放在绒布上好像在呼吸一样。货主开价一百五十万人民币,说是做生意赔了急需现钱。“所里还在犹豫,”老焦一拍大腿:“我说你们脑子有毛病!这肯定是皇亲贵族的东西,说不定是慈僖太后的私物。放到吴海拍卖会上一分钟一百五十万美金拍出去。送上门来的财运……”
我们三个人都伸长脖子,华祖国很响地咽了口口水:“结果买下来没有?”
“这种机会怎么可以放过?我们所里帮人鉴定一件珠宝才收费二百块钱,一千五百万人民币的拍卖价,刨去成本、贷款利息、拍卖手续费,总还有一千万左右的利润。在我的坚持下,所里已经和卖家签署了合同,正在向银行贷款。所以你们的事情一完我就得赶回去,监视银货交割,所里的那批家伙屁都不懂,到时给人换了包也看不出来。”
“这么容易换包?”华祖国问道:“珠宝研究所的人连东西好坏都看不出来?”
“老弟,哪个单位没有一批吃干饭不办事的脓包?这些人往往处在关键位置上,指手划脚有他们的份,万一出了什么事一个个夹紧尾巴,把责任推个一干二净。不要说这么名贵的东西,就是连普通的玉器都会看走眼,收进一大批垃圾,真把人活活地气死。”
“老焦给我们讲讲,也教我们几招。”华祖国和我兴趣都很大。
“先讲玉,玉有老玉和新玉之分,老玉经过时间的浸润,色泽,手感都和新玉不同,价格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现在外面的老玉都是古代的陪葬品,在地下埋了几百年、上千年,吸收了天精地气,温润可人。有些玉是贴身配带的,当尸体腐烂时血肉都浸泡进去,这种带有血丝的玉特别名贵。一块好的血沁玉可以卖到几十万块钱。那些造假玉的人就杀掉只狗或猫,剖析开肚子把新玉塞进去,再埋在地下两三年,取出来玉纹上也带有血丝,以假乱真地卖给寻找老玉的人,那些寿头还以为觅到宝呢。”
“怎么区别狗血浸出来的玉和真正血沁玉的不同?”童易问道。
老焦接过华祖国递上的香烟,用短得捏不住的烟头点上:“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外国人可以用同位素仪器测量玉的年代,我们所里买不起仪器,只能凭经验,凭你的眼光,触感。除了要观察玉的质地,最能露出破绽的也就是那血丝,人血和动物的血分子不一样,血小板的成份不一样,稳定程度也不一样,人血颜色比较鲜艳,渗透在玉里比较均匀,成线状结构。特别是没有结婚的少女,陪葬的玉色鲜红,是最名贵的一种。反过来用狗和猫血浸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就比较晦暗,血纹杂乱无章,纠结在一起。不过经验再老道的师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一方面是做假的手段越来越高明,现代的化学和生物物理知识提供了防不胜防的造假手法,比如说在狗尸上注射一针硫酸铁,颜色就显得鲜红,凭你的肉眼无论如何看不出来。另一方面,是玉的本身……”
老焦说到这儿卖关子地停住,起身做续茶水的动作,童易赶快接过杯子,帮他泡上新茶叶,双手奉上。一副小学徒在大师傅面前讨好的样子。
我们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老焦,他吹开杯里的茶叶,喝了一口,慢悠悠地开口道:
“自古传说,玉这样东西是有灵性的,你没有缘分,一块美玉到了手上也会变成顽石。这典故在红楼梦中也讲到过,那块通灵宝玉在离开主人之后变得晦暗无光。再反过来讲,一块蒙尘已久的玉,在碰到有缘分的主人之后,会慢慢焕发出隐藏的光彩,质地也一点点变得通体透亮。原本没人要的石头变成晶莹美玉,完全是因人而异。”
童易说:“焦老师讲得一点不错。翡翠行业里的人都说翡翠是有灵性的,你卖出去一块普普通通的挂件,两三年之后变得碧绿晶莹,你都不敢相信这就是你经手的货色。他们还说,戴在人身上的翡翠和放在盒子里的翡翠会有很大的不同。”
“翡翠也是玉的一种,更名贵而已。”老焦说道。
“所以在泰国吃翡翠这行饭的人,每次收进一块石头都要拜菩萨,如果要剖开石头,那仪式就更隆重了,操刀的师傅三十天之内不近女人,茹素静心,潜精凝神,到开光的那天要沐浴焚香,在各路菩萨面前恭恭敬敬磕头。一丝不敢有差错。如果哪块被一致看好的石头在这师傅手下开出一片白花,他的这碗饭也就吃到头了。要是再发现他在持戒之时碰了女人,冲撞了主家的财运,送命都有可能。哎,我是讲真的,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是迷信。”
我和华祖国看着老焦,只见他厚厚的酒瓶底眼镜上反着光,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一言不发地抽烟抽个不停。
我不由突然打了个寒噤。昨夜李黎宿在宾馆,我们一夜做了四次。
我和华祖国总有一个留在车厢,我们轮流上厕所,轮流去餐车吃饭,因为那个装有三百万现款的提箱塞在座位底下,虽然老焦和童易都知道我们此行身携巨款,也处处小心,进出都随手锁上门。华祖国和我还是紧盯着,我们全部的家当都在那只提箱里。
华祖国甚至带了一支六四式手枪,向他当武警部队副政委的同学借来的,在车厢中无人时,他展出来给我看过一次,我把玩着机油味很重的手枪,问他有没有携枪证?华祖国摇摇头说只是以防万一,见了三百万现款,谁都会起心,特别是在边境那种地方。我知道他还是放心不下童易。
突然响起敲门声,我们快速地收起手枪,问清楚门外是童易和老焦用完餐回来,才小心翼翼打开门。老焦剔着牙,说好久没坐火车了,时间过得真慢。童易说可惜没麻将,否则眼睛一晃就到了潼冈。老焦说打扑克吧,叫童易去问列车员借副扑克牌。
门一关上,老焦就用拇指朝后指了指:“这位仁兄是谁找来的?”
我和华祖国都紧张起来。“他是我的小学同学,不过很多年没见了。”我说道。
华祖国问:“老焦,你看出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
老焦摇摇头:“没什么不对头,我是说他刚才自己说做翡翠生意得清心寡欲,一转身在餐车上跟我大讲泰国脱衣舞、人妖表演,弄得我胃口倒了,饭也吃不下去,啤酒开了也没喝。”
华祖国放下心来,拍拍老焦的肩膀:“餐车上的东西填填肚子而已,怎么能跟江城比。回去我们再好好的请你一次。”
老焦闪烁其词:“吃饭小意思,我托你的那件事要抓紧一把。”
“没问题,市委组织部的干部处处长跟我好得像亲兄弟。你们四个副所长,有谁的资格、经验、专业知识可以跟你相比?老所长明年一退休,这位置非你莫属,包票打在我身上。”
老焦放下心来:“其实我也不是一定想坐那个位置,还有七八年就退休了嘛。但是看到那些屁都不懂的家伙,爬在你头上指手划脚,还尽做些赔本生意……”他眼睛朝我看过来,好像要解释他为什么要钻营所长职位的苦衷。
我安他的心:“华祖国那批朋友现在都掌握实权,他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老焦,我今后在保税区开店的话,很多事情还要麻烦你呢。”
老焦不断点头:“那当然,那当然,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童易拿了一副油腻腻的纸牌进来,我们收起话题,四个人坐下去玩牌。
黄昏时,天上下起了雨,车厢里暗了下来,在沧京站停靠时,我们下车去转了一下,活动活动坐麻木的腿脚,站台上有扎着蓝色包头布的苗族男人帮人搬运行李,一个穿着百褶裙的女人在卖一种竹叶包的小粽子,穿在一根竹签上。我买了两串,递了一串给华祖国,他摇摇头说不敢吃这种来路不明的食物,现在外面到处都是肝炎带菌者,染上了可不得了。上车之后童易摊开一张地图,从沧京到汶口中间只有一个停靠站,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晚,明天可以到达汶口。童易说:“大家早点睡吧,到了汶口之后还要乘一天一夜的长途汽车才能到边境,那段路很累很颠簸,睡个好觉可以养足体力。”
熄了灯大家躺下,我睡在老焦的上铺。这老兄躺在床上还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袅袅上升,熏得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拉过毯子来连头蒙上,才算躲过这根老烟枪。
火车有节奏地晃动着,雨刷刷地打在车窗上,玻璃上蒙了一层雾气。童易已经响起了酣声,老焦也终于停止了抽烟。车顶上的小灯忽明忽暗,像什么人的眼睛,我注视着那灯,在第七次暗下去之后,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了没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名字,睁开眼睛一看,我父亲站在我的床头,我大吃一惊:“爸爸,你怎么会在这儿?”父亲的脸藏在阴影里,我好像看到他很凄苦地笑了笑,人有各种各样的笑,大笑,狂笑,微笑,温和的笑,含蓄的笑,但在我的记忆中,我父亲只有这种凄苦的笑,带点无可奈何的表情。父亲对我做了个手势,要我跟着他走。我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跨过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体,来到一间荒凉的仓库门前。
父亲在身上摸索了好久,取出一大串钥匙,打开门让我进去,沿墙放了一系列柜子,有玻璃的那种柜子,我纳闷父亲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工作?他不是在江城做了一辈子的会计吗?父亲用钥匙打开一扇柜门,柜子里面是一排架子,架子上放着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我顺手拿起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端详,石头捧在手中温温的,好像被谁的手掌捂过。我把石头翻了个面,一道绿色的光耀闪进我的眼底:“翡翠,”我惊喜地高呼:“翡翠,爸爸,你怎么会做翡翠的保管员?”父亲没有回答我,戚然一笑,露出很长的牙龈,让我再仔细看看,我纳闷地低头看去,手中还是一片翠绿晶莹,上好的成色。我正在讶诧,忽然觉得手心里有什么东西蠕动,反过石头一看,竟然是张人脸,眼睛还一眨一眨地盯着我,就像车顶上的那盏忽明忽暗的灯。我心一慌手一松,石头掉下砸在我的脚背上……
醒来之后还感到心里怦怦地大跳,我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我一次也没有梦见过他,怎么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是不是他要警示我什么事情?我又仔细地回想了梦中所见,石头和人脸都历历在目,石头当然跟我这些天来所思所想有关,但人脸又是什么意思?使我不安的是父亲脸上那种凄苦的笑容,他从头到底没跟我讲过一句话,只是露出牙龈苦笑。我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噤,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爬起身来找烟,在幽暗的灯光看到老焦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合着车轮声打呼噜,华祖国睡得很警醒,我在桌上翻找香烟时他转过身来:“怎么不睡了?”我说想抽支烟,车厢里空气太混浊。于是一个人出门,来到外面的走廊上。
过了会华祖国也披了衣服出来,点上烟之后我们俩默默地注视车窗外水淋淋的雨夜,火车大概已经进入到潼冈境内,驶过很多隧道和架在河上的桥梁。华祖国转过身来问我:“你好像有心事?”
我踌躇着要不要告诉他刚才的梦,话到嘴边又不知道从何讲起。结果我大略地讲了下梦境中所见的,但我没有说父亲脸上的那一抹苦笑。
华祖国听得很仔细,听完之后默默地抽了一阵烟,再开口道:“你这个梦是个吉兆,我们这次会大有收获。”
我不太有把握地问:“怎么说?”
“第一,你父亲指引你走进一个满是翡翠的仓库,这说明我们找对了地方。第二,你在梦中观察手中的石头觉得成色很好,梦中是靠直觉,你的直觉告诉我们包含在石料里的翡翠成色不错。第三,关于眨眼睛的人脸,童易和老焦不是都说翡翠只认有缘分的人吗?眨眼睛说明石头认你了……”
“那石头砸在脚背上又该怎么解释呢?”
华祖国想了一阵,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是释梦的专家,专家也不可能完全解释清楚所有的细节。前一阵子我看过一本心理杂志,据说国外的专家发现大量先验的例子,人会对某些事物和经历似曾相识,梦也是先验的一种。往往事情发生了,你才恍然大悟:原来梦中早就显示过。现在这些都说不得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只有箭射出去之后你才知道有没有正中目标。”
一个乘警从车厢那头过来,走到我们身边时停了一下,华祖国递了支烟,问我们现在到哪里了?乘警望了望窗外,说再有两个小时多点就到汶口了。
乘警走后,华祖国把烟头扔在地板上用脚踩熄,打了个哈欠道:“争取再打个盹,坐火车坐得腰酸背痛的,看来我们都老了。”
我们回到车厢躺下,我却睡不着,睁眼望着一点点亮起来的灰色天空,雨停了,车窗外的景色裹在牛奶般的晨雾中,我抬腕看表,八点三刻,汶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