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初夏即将大学毕业的这一年春节,尹家喜事扎堆。整个大家族将这个年过得甚是热闹。
先是腊月里大堂哥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年里的喜气一直延续到年外的正月初六,又赶上大堂姐家出嫁。按照风俗,大堂姐结婚后的第三天要回娘家。
尹初夏混在一帮比她小的弟弟妹妹中,跟在新婚的堂姐夫身后,喜笑颜开的接过一个厚实的大红包。姐夫冲着她不忘给出长辈们早就说得让她耳朵起茧子的期待:“接下来要看初夏给弟弟妹妹做榜样了,明年春节初夏一定要找个好工作,带男朋友回来过年!家里就数初夏最有出息了!”。
老家的规矩,没有结婚,又还是学生身份的初夏不仅不用给刚出生的小侄子包红包,反而还可以喜滋滋往兜里揣新婚姐夫给的红包。
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早上的妈妈,几次欲拿勺子顺手给初夏后脑勺两下,骂她21岁还不成人,嘻嘻哈哈不像话。
过了正月十五,已经算是年过月尽的意思了。该出门打工的拖家带口出门打工了,该上学的也上学了。尹初夏盯着手机里杨可可催她返校的信息发呆。
考研的成绩快要出来了吧?按照平时的学习成绩,和自己对这次考研的预估,十有八九是没有问题的。大四最后一个学期,还有课程要上,一向专心功课的初夏让同宿舍睡了几年的上铺好友杨可可帮忙找了借口请假了,并跑去火车站排队了两个小时改签了返校的火车票。
妈妈在房间里给爸爸打包出门务工的行李,唠叨着去年没搞几个钱回来,说好要给家里楼房加层也加不成。爸爸不耐烦的拽了一下行李包,不作声。她轻轻走到门边,喊了一声:“爸,妈。。。”。
妈妈被爸爸看起来嫌恶的动作弄到心情极为不爽,看都没看她一眼:“别跟我提读研究生的事情了,家里这个样子,你爸年年出门没挣到钱,年年就一个大活人回来,插张嘴吃饭就知道过年,不知道这个年让我怎么过。别人家又是新盖楼房,又是嫁女儿娶儿媳妇,生孙子的,过几年你弟弟长大了也要结婚娶媳妇儿,到处都要用钱。好不容易我们把你供到大学毕业,你个姑娘家家的,不挣钱补贴下家用,读这么多书出来干什么?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就你一个女孩子读这多书,书读多了,你脑袋都傻了。再说了,你研究生读出来,都多大年龄了,都成老姑娘了。女孩子书读得越多,越嫁不出去。你看新闻上人家那女博士,读完书三十岁了都,哪个男人敢娶。。。。”
妈妈噼里啪啦一通,旁边的爸爸置身事外,沉默不发一言,彷佛母女俩这场对话的内容跟他毫无关系。
初夏赖在家里不走,想借着家里这些天的喜庆事,氛围格外好时再争取一下读研的机会,但最后一点幻想却被妈妈立场坚定的长篇大论给掐灭了。
她拖着行李回到学校的时候,杨可可高兴的在校门口迎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拉着她去校门口的小食堂里点了几个凉菜,迫不及待的跟她分享她缺课的这段时间里,班上和宿舍里发生的事情。
当然,杨可可对这个春节她把男朋友带回家,她爸妈终于同意的事,更加心急要讲给她听。一路上晕车没怎么吃东西的尹初夏饿极了,在杨可可滔滔不绝中正狼吞虎咽呢,听到这里,吃到一半的豆芽卡在喉咙里,满脸憋得通红。可可赶紧递了杯水过来,帮忙拍了拍她的背。等缓过气来,初夏将筷子插在饭碗里,满心怒其不争的鄙夷快要喷到可可脸上去了。
“你说你杨可可,长得不差,书也读得不赖。你就那么着急嫁人吗?合着读这么多年书,你的人生理想就是为了在学校里泡个男人结婚哪!”
可可倒也不恼,伸手过去将笔直插在米饭的筷子拔了:“这正月还差几天才过完呢!你就给我插香祭拜,盼我死呢你!”说罢,两个人望向对方,又笑作一团。
即将迎来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课程变少,都在为实习和毕业找工作准备,宿舍里的人突然开始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能见到人互相拌嘴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尹初夏有事去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刚走到门外就听到班主任那熟悉的声音在里面,“这样吧,再压低工资也不好看,学生也不容易。一个学生一个月的实习薪资里再扣100块钱下来吧,看能不能实习过了都给安排转正,不然我们这一届的就业率也太难看了。”
初夏想敲门的手缩回来,悬在半空中。她对即将到来的工作分配瞬间失望透了顶。
晚上的晚自习时间,当班主任宣布这可能是大家人生中系统性学习的最后一节课时,平时一上课就小动作连连的同学也突然变得凝重起来,每个人都在聚精会神的听班主任每句话。事关各自未来工作的实习工作分配,同学们更是一个字都不肯落下。只有初夏一个人晃了神。
一下课,可可像只猫一样窜到初夏的桌子上盘腿坐着,初夏无精打采的看着她:“你为嘛这么兴奋,天上有喜饼砸到你了么?”
“对,有喜饼,我跟锐哥很有可能会分到一个实习单位。”可可一脸毫不遮掩的兴高采烈。
“哟,过个年见了家长,都你锐哥了哇!锐哥,锐哥在哪儿呢?”初夏佯装大声要找锐哥,可可瞬间羞红了脸,伸手过来要掐初夏的脸。。。
实习名单正式公布的那天,可可到处都找不见初夏。自打过完年返校,初夏就一直独自闷闷不乐,校园恋情在毕业前夕得到双方父母认可的可可是没法理解她的郁闷。她不甘心去学校安排的企业去混日子实习。她小时候渴望的理想,可不是为了被卖猪仔一样卖到流水线上一样的工位上,然后让学校混个“高就业率”,也不是像堂姐,可可那样早早嫁人。早在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初夏一直挣扎在跟堂姐出去打工还是继续读书的两难选择中,等打定主意的时候,已经力不从心,考上这所要名气没名气,学习氛围又不好的普通大学,她遗憾了整整四年。
本来想继续读研,哎!读研。。。想起母亲的唠叨,初夏更加郁结难消。如今说来就来的毕业季,真是一个让人极其不痛快的季节啊!初夏觉得自己刹那间要从姐夫背后讨红包的小小孩变成一个大人了,她觉得无比沉重和压抑。有一种刚出苗的莴苣还没来得及沐浴阳光雨露,就被摘了丢进滚烫的锅中那种感觉。
初夏决定放弃学校安排的实习工作,自己去深城找工作。她的这个决定让杨可可难以置信。
“你又没亲戚朋友介绍,你去哪里找工作?人家给你开实习证明么?要是学校不承认,你回来毕不了业怎么办?”
得不到回应,可可拿起自己书桌上的笔记本,砸向斜对面正在趴在床上看地图的初夏,“你不是疯了吧?去什么深城啊?深城多乱啊!我姐说了深城每年治安很不好,都要消失好多女孩子,被拐走的,被杀的,听说还有被强奸的。。。”
初夏嗖的一下站起来,”那什么锐嫂,你给我闭嘴!”可可脸一红,又扔了一本厚厚的书过来。初夏侧身一个敏捷的闪躲,书从身边擦过去,没打着她,倒是被她眼疾手快,用右手接住了,看得可可目瞪口呆。
”我,尹初夏,武林高手!怕什么杀人犯,强奸犯!哈哈哈!”说罢,初夏合上地图,抓起外套,风一样推门出去,消失在可可依旧愕然的目光中。
各奔东西的日子说来就来,初夏和可可都来不及伤离别。在去往深城的长途汽车站里,可可抹着眼泪,搂着初夏不肯撒手。
“你总是这样不听我的话,如果深城很危险,你要记得回来。没钱记得跟我说,我可以挪点生活费给你。我还有锐哥,他会管我,你就一个人。”可可越说越难过。
初夏抚了抚可可的后背,忍住眼泪和心中的慌乱,松开可可的拥抱,转身提行李箱上车,整个动作迅速流畅。杨可可跑到车窗边拍打着车窗玻璃,冲里面面无表情的初夏哭喊着:“尹初夏,你心太硬了!你有本事,不要哭着回来找我。”
她听不清可可在说什么,但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可可哭泣的脸,当下鼻子一酸,忍住了,心里说道“再艰难,我也不会哭着回到这里。我不想过跟你们一样的生活。”
大巴车走走停停不知道走了多久,初夏在车上蜷曲着身体,一路半睡状态,迷迷糊糊中,贴身放着的诺基亚手机震得很执着。她摸索着掏出手机,是商务英语专业的华小蒙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华小蒙急促的声音:“初夏啊,你在哪儿呢?你们系已经开始实习了吧?你们一个月多少钱实习工资?你看能不能先支点给我,兄弟,江湖救急一下!”
初夏立马直起了身体,对着手机一通骂,”华小蒙,你还有脸跟我借钱,我都快被你搞破产了!上次借我的300块钱还没还给我呢!“不等华小蒙再开腔,初夏将手机关机了。
说起华小蒙,初夏一肚子火,心情似踩到狗屎。
华小蒙原是初夏的同乡,两个人在大一开学报到的时候认识的。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到遥远的他乡求学,两个人格外亲近。尤其是对第一次出远门在外的初夏,离尹家很近的华小蒙给她的异乡求学带来了无数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华小蒙也经常以兄弟和初夏相称。尤其是每个月月底生活费花完,家里汇款还没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华小蒙一声”兄弟“愈发显得温情柔软,不知道他俩关系的人粗一看华小蒙那满脸献媚,还以为是哄女朋友呢!连带着捶背捏肩,初夏攒下的半个月生活费就进了华小蒙兜里。
尹初夏一张张十元五元的数着钱,华小蒙急得搓脚,迫不及待伸手过去被打了回来。
”你说你个21世纪的女孩子,怎么跟上世纪的中国老妈子一样,还把钱都从银行卡里取出来一张张数,活像个守财奴!要不要我给你整个布兜,你下次把钱都放在布兜里,你想数钱的时候,一层一层掀开布,像中奖一样,那种感觉是不是比你现在来得更过瘾?“华小蒙一边挖苦,一边着急她数钱的速度太慢。
初夏顺手给了华小蒙一肘子,”你别吵吵,我又数乱了!你再吵,我又得重新数一遍!你还要不要钱了!“
“要!要!要!”
华小蒙生怕初夏反悔,再不敢吱声,眼巴巴的看着初夏翻来覆去的数那几张一眼瞅穿的钱。
”我告诉你,华小蒙,这是我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你再敢骗我的钱去跟你女朋友胡吃海喝,去校外开房,你信不信我不跟你班主任说,我也要跟你妈说!让你爸妈断了你的粮!”初夏重复着压根对华小蒙不造成任何实质威胁的话。
华小蒙深知她刀子嘴,豆腐心,当下赶紧表忠诚:“不敢不敢!再不敢了!在我心目中,兄弟你最美!每次都是你救我于水火中,大恩大德永不忘记!”
初夏伸出去递钱的手犹豫了一下想缩回来,华小蒙说时迟那时快,抢了钱撒腿就跑!留下初夏在原地气得跺脚大骂!
上一次见到华小蒙还是上个学期的事了,为了买考研资料的初夏囊中羞涩,想起华小蒙许诺的还钱日子,于是去男生公寓下面蹲守了几天,但还是扑空了。
被初夏发现在学校外面餐厅的落地玻璃窗旁边点菜时,华小蒙吓得魂都丢了,连女朋友都不要了,丢下点了一半的菜,拉开门撒腿开跑。初夏100米短跑冠军当然也不是盖的,才追了几十米就将华小蒙衣服抓住了:”华小蒙,你个王八蛋,我都没钱吃饭了,一顿饭只吃一个馒头省出来的钱,你坑我钱,跟你女朋友吃大餐,你说你骗过我多少次了,你还是不是人?“
逮到华小蒙的初夏越说越伤心,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华小蒙也很内疚,坐在旁边捏腿捶背,左右哄了大半个小时总算是哄好了。看到初夏破涕为笑的脸,华小蒙的内疚瞬间消失。
说实话,初夏是不大看得起同班的这些同学的,总觉得他们都是混天度日的渣渣,平时只顾着谈恋爱,逛街,到了考试就临时抱佛脚,仿佛混到毕业时那张大学文凭就是他们来这里的终极目标。而那张文凭,是很多女孩子嫁个好人家的通行证,也是将自己和工地打工的民工区别开来的优越身份象征。可是他们自己的言行,初夏并没有对得起他们想混来的毕业证。
华小蒙在这些人里面,好歹是从老家县城重点高中高分考过来的,人也聪明,初夏觉得跟他还是有些话说的。加上两人的家只隔了一条街道,双方父母平时也经常提到自家的孩子,而华小蒙一张甜嘴,也确实让初夏对这个”兄弟“深信不疑。
初夏觉得在有些方面,自己跟班上同学到底是不一样的,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总之是不大乐意跟他们一起,但是可可不一样,可可是高考志愿填报失误才来这所学校的。
因此,同个宿舍里,初夏和可可走得很近,两个人说好要一起好好珍惜大学时光,不被男色诱惑,要好好学习,然后毕业一起去大城市闯荡。然而可可很快食言了,招架不住男生的鲜花和烛光大餐,很快成了幸福的“锐嫂”。自那以后,自觉被抛弃的形单影只的初夏便终日泡在图书馆里了,倒是可可经常过来分享她和锐哥甜蜜的爱情日常。但是两个人从前的亲密无间终究是淡了许多。
疲惫的长途大巴载着同样疲惫的人们,越走越慢。初夏推开车窗,看见外面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塞得不见尾,不知何时才能到深城。
百般无聊之下,她又打开手机玩俄罗斯方块游戏打发时间。游戏刚打开,手机震到卡住,华小蒙的短信抢着挤进她的视线,其中一条是”兄弟,我知道我之前做错了,但是这次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悠悠生病了,你知道的,她家里都不管她,我不能看她生病不管。我每天做两份工作,但还是没钱付医药费!”
初夏气极将手机扔一边,继而又想到如果是真的,自己不是真的见死不救了么?
犹豫再三,她还是拨通了华小蒙电话,电话很快接通,华小蒙颤抖的哭腔让初夏对短信的内容深信不疑。刚好,华小蒙就在深城旁边不远的一座城市,跟大巴车司机确认可以中途下车之后,初夏把钱包掏出来,又开始她的“尹式”数钱法,还好,妈妈给的这个学期的生活费还有1200元。她把换开了的零钱分成一叠叠,装在钱包不同夹层里。想了想,又掏出200元塞进袜子里。这是妈妈以前教她出门在外防小偷的妙招。
她决定还是去看看华小蒙,毕竟没有人敢拿生病住院开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