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早上初夏甩开他的手,孟远这一整天,都没心思好好工作。
况且在他眼里,这份工作也确实没什么好再去用心的了。无非就是跑医院,跑交警大队。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稳定确实很稳定,凭着在公司多年的老员工,好些事情也轮不到他干,凡有加班的事,大多都让新人去熬夜了。
他比以前更准时下班,以前她盼他下班,现在他盼她下班。她一日忙过一日,已经没心思管他打游戏的事了。最近游戏打得也不在状态,总是挂掉,他越发心烦气躁。
初夏刚跟他冷战,家里又来催问他们的婚事。父母对初夏的不满随着她的两次升职而明显缓和。
孟远觉得对不起父母,至今一事无成。一晃毕业几年,成家立业一样也没有做到。
而初夏对孟远的气恼,仅仅维持了上班通勤这段路就仿佛忘记了。下了公交车进入公司,她就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她是一心不能二用的人,一头扎进工作,她浑然不觉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孟远的存在。
新官上任三把火,她还不知道这火要怎么烧。新工作的一筹莫展令她无心顾及后院失火。
下面两个在竞聘时表现不错的主管,此时不分配具体工作给他们,他们也完全不知道怎么开展工作。她感到头痛!
要去理清楚部门职责范围,理清楚培训项目的具体落地执行情况。她得去跟所有相关部门去反复碰,然而两个主管一点忙也帮不上。他们茫然无措的等着她分配好工作内容直接执行,像嗷嗷待哺的孩子。
现在对比而言,工作比孟远越来越能决定她的喜怒哀乐。她也越来越没有精力去关注孟远是打游戏还是混日子,她很满意这样的和平相处,不愿意多生事端,唯恐多说一句话就让孟远发火。
他们俩奇怪的调换了个位置,她像从前他的息事宁人,为了避免矛盾尽可能少说话。他像她从前那样,像个火药桶,动辄一点就炸。
平衡真是一件世间最难的事。他觉得相安无事时,她非要管着他打游戏。她觉得相安无事时,他非要没事发个脾气。为什么就不能两个人同时觉得这日子可以过得相安无事呢?
他闹不明白,她也同样对此费解。
初夏在新的工作岗位上遇见了空前的挑战。
前段时间新成立的培训部凭借着成立之时公司管理层给予的充分重视,获得了全公司瞩目,想挤进来的人一大把。一连被举荐破格连升为部门负责人的初夏也像明星一样,吸引了全公司所有人的注意力。无论是培训部还是初夏,一时风头无两的关注散去之后,很快被打回了琐碎现实的原形。
公司只说这个部门的意义在于它是连接公司职能部门和业务部门的桥梁,负责业务支持工作,赋能其他部门降本增效。说起来很高大上的部门愿景,可是落地起来貌似跟他们有关联的只有产品培训这一件事。
而部门成立之初时,所有人也都只关注培训这件事,至于培训支持部的后半截部门职责,连同初夏和两位新晋主管师娅丽和侯骁在内,都自动无视和忽略了。
没有人告诉她,整个部门的工作要怎么开展,怎样才是合乎规范的。所有细节,她都没有被告知。
初夏想,来自人力资源部培训组的师娅丽应该知道,她在人力资源部本来就是负责新员工入职培训的,谁知竟也是一问三不知。一旁的侯骁更是一脸茫然,叫她看着连问的兴趣都没有。
看菜下饭,看人说话的两个人终日心安理得的无所事事。上班不能上外网,他们闲得发了霉,反应都迟钝了。整日背着她就瞌睡连天,掐着饭点和下班时间点就一秒钟不愿意多留座位上。
如何有效有序开展工作,她脑子里冒出一堆的缠缠绕绕的想法交织在一起,理不清楚。可是又恍然自言自语:“都不知道工作是什么?还有序开展?开展个什么嘛!”
她有些怀念从前所有的工作,起码每天上班她知道干些什么事情,具体的工作内容,具体的工作目标,具体的完成时间,明确的绩效考核标准,一切清晰了然。哪怕是像在产品部打杂,无论是帮同事拿快递,端茶倒水刷碗,统计枯燥数据报表做报告这样的事,但起码也是她可以交差的事。不像现在这样,她连自己该做什么,都无从下手。
试着跟其他部门碰过一轮之后,会议上大家都趁着培训部刚成立的热乎劲,一半时间忙着恭喜她,一半时间就是回头再想想这样模棱两可的话,谁也没有给她个准信儿答复或者一点点思路。哪怕是有人出来唱个反调也好,她也知道从反思中找到突破口。
人真是善于遗忘的动物,也永远喜新厌旧,追逐最新鲜的事儿。
听闻信息部被上头点名批评了,然后更名为信息技术部。张副总不降反升,晋升为信息技术部的总经理,在公司高层会议上提出“走出去”的部门策略。
简单理解张副总的会议精神,就是以后信息技术部以后别再闷在窝里搞闭门造车的上线一大堆没用的系统功能了,要走出来跟各业务相关部门多探讨,紧跟市场和用户诉求去开发新的需求。
神秘而高高在上的信息技术部一下子走下神坛,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些传闻中敢跟CEO顶嘴都不惧的耿直技术咖们。
炙手可热的培训部这么快被人们遗忘了。
初夏从前向往当领导的人,她一直记得她跟孙艾初见Alice时的样子,Alice不怒自威,自带杀气,她说一句,没有别人还嘴的余地,气势逼人,酷毙了!
领导可以不加班,领导随便骂人,领导工资高,领导可以甩锅给别人,领导可以指挥下属,领导可以决定提拔谁,还可以决定将谁干掉。领导好像除了被自己的领导约束,他们想干啥就干啥。
窝囊如酒店时的她,心里隐隐约约的幻想着她有一天当了领导以后要怎样扬眉吐气。她那时发誓她一定不要像Alice和Joyce那样做出侵吞下属利益的勾当来,她也不会像她们那样恶劣的对待下属。她希望自己像将军爱护士兵那样,爱护自己的下属,和他们友善相处。她觉得当一个领导,得民心很重要。
她没有当领导的时候,她把她日后当上领导要与众不同的事都想了个遍。
但是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领导了,却连她看不上的那些人都做不到。就更别提与众不同了。
她下面还管着师娅丽和侯骁,虽然暂时没有员工,他们仨只是光杆司令,但是招兵买马的事不是等着她去人力资源部申请编制这么简单的事么?可是她连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她申请招人进来是看着她束手无策,茫然无措,然后整个部门的人大眼瞪小眼吗?
原来当上了领导,一样她从前想过的神气都没有,她只剩下挠破头皮也没个所以然来的焦灼。
孤独,是她当上所谓领导以后的第一感受。这就是传说中的“高处不胜寒”吗?
她现在又开始羡慕起干完自己的活就可以开跑的下属,还是做回没有权限的普通基层员工日子比较轻松。你看他们只要没有领导责骂,就每天都是艳阳高照,高高兴兴,啥也不愁,愁的只是应付领导这一件事。
师娅丽和侯骁天天来问她,“尹经理,不是说好我们部门有人员编制预算吗?你这啥时候要来编制招人啊,我们都管谁呢?”
她只能搪塞过去了。原来领导也没有随便骂人的权力和自由,她被他们的发问难住了。问多了就回复他们:“现在部门里没有那么多事干,招人的事暂时放到一边。”
这话迅速传了出去,再传回她耳朵里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新来的培训部尹经理嫌没事干,天天闲得发慌。”
为此,每周例行工作汇报上,她还特意解释了张总的疑问。
打从这件事开始,她在俩人面前说话就开始字斟句酌了,她神奇的发现,原来电视里的领导人讲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慢吞吞的讲是有这样的缘由,原来领导才是那个最不能随便讲话的人,跟她从前以为的可以随便骂人相去甚远。她怕不是个假领导?还是她对当领导有什么误解?
她对工作内容的茫然,和对身份转变的不适足足调整了两周之久,这个时间远远超过了她的心理预期,她原以为一周内她就可以将部门工作安排的妥妥当当,雷厉风行的开始她的新工作。
这令她十分沮丧。
张总一开始对她的茫然并未给予多大压力,只是鼓励她像从前那样拓宽思路,尽可能去构想培训支持部的事情,他不设限制。
到了第三周的周度会议上,张总却开始问她上周主要工作内容和下周工作计划了,她脑子里轰了一下,一片空白。
会议上的张总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和蔼宽容,而是严肃的重申了工作汇报内容的重要性。她更加脸红到了脖子根。
就像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混迹在一堆孩子里跟姐夫屁股后面要红包的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她也不再是那个无需承担责任,享受惯了被宽容的普通员工了。
但是从前,她竟然从未察觉自己获得过什么宽容,她站台上讲错了也没有人责怪她。就像她只是想改善公司投诉赔偿的情况,她就连夜加班做了产品投诉数据分析报告。她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想法,也不需要考虑她那样做会得罪谁。
小孩子变成大人,从不喜欢过年开始。普通员工变成领导,从不喜欢工作汇报开始。
她感叹,从被家庭社会优宠的学生到为生存负重努力的职场人,真是不容易啊。做个不用为别人负责,不用为团队负责的普通员工真好。升职以后,她竟然不停怀念从前那些看不到出路和未来的日子。
最近开始流行“成人礼”,亲戚里18岁的孩子们开始各种形式的举办成人礼。
妈妈在电话里跟她描述成人礼的事情时,她在心里笑了。
什么18岁成人礼,没经历过孤立无援的生存压力,没扛起过工作中一个团队的责任,81岁都是天真的孩子好嘛!真当过了18岁就成人了么?她在心里总结着自己的感叹。
还没捂热晋升任命带来的当领导的自豪和喜悦,初夏每天简直要被师娅丽和侯骁一声声“领导”喊得烦死了!她想起表姐家两岁的孩子,就是这样喊妈妈喊到让表姐崩溃。
她觉得比她还年龄还大的这俩下属也像是孩子一样,让她心慌气躁。
小时候偷偷看电视都要被妈妈骂,她就梦想着快快长大,变成一个无拘无束的大人,想干啥干啥,想吃糖就吃糖,就看多久电视就看多久电视。但是当她变成了大人,她已经没有时间去看电视了,她也不愿冒着看牙科的风险去吃糖了。
那么从前幻想当领导呢,现在可是当上了。尹初夏,你不是说你要当个爱护下属的好领导么?她在心里嘲笑着自己。她当上领导之后才发现,爱护下属根本就不是她的职责范围。她终究可能还是会变成她讨厌的那些领导那样。
她想到这里,觉得可怕。
人们常在“我们害怕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个灵魂问题上达成共识。
“不想成为自己讨厌的那个人的样子。”
“你要和你讨厌的人,有所不同。”
可是比起她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样哲学的问题,比起她想成为什么样的领导这样不值得一提的问题,她必须在今天下班前提交培训部下个月的月度工作计划才更重要。
她收起天马行空的思绪,理了一下思路,跟人力资源部要了一下当初公司管理层决策单独成立业务培训支持部的会议纪要。
她将部门成立的背景和会议纪要中记录的大领导们解读的公司战略,逐字逐句的去反复研究和尝试理解。她终于在脑子里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大概方向。
她没能在别人下班前提交工作计划,但是她在她下班之前提交了她绞尽脑汁写出来的业务培训支持部的部门职责和内容纲要。
邮件发送的时间是凌晨02:45。关上电脑时,身体几乎疲倦到虚脱。
她走出公司时,脑子已经完全浆糊了。
凌晨的风拂过,她的肢体和脑子才渐渐清醒起来。她在脑子里过着刚才发给张总的邮件,又惊呼漏了些什么内容。等她跑回去,却发现公司的门已经自动锁上了。
她忘记了她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人。她自从接手新的工作,几乎每天晚上她都是公司最晚下班的人。
她为邮件里的漏洞,瞬间吓得后背发烫,猛拍自己脑袋,又站在原地猛搓脸缓解自己的紧张。
包里的手机在颤,她才发现孟远已打了无数次电话过来,她都没有接到,她绷紧神经时什么也听不见。
”还好,孟远还在。”
她从工作中将自己拔出来,这才想起这个半夜依然霓虹灯闪烁的城市里,还有一个人等着她回家,真好。她心里升起暖意。
管它的工作呢!要杀要剐也得明天早上上班了再说。不,已经是今天了。再过三个小时她又要起床了,掐去回家的时间,洗漱的时间,她最多只剩下一个半小时的睡眠时间。
等车时,脑子里快速掐算了一下时间,她快速的用一个哈欠将自己送入了梦乡。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在家里,她还在出租车里。外面的天空已经泛白,天快亮了。她身上盖着出租车师傅的外套,斜躺在后座上。师傅也歪在椅子上轻轻打着鼾。
她想付了车费下车,但是不忍心打扰师傅,又缩回了开车门的手。
孟远是怎么回事呢?孟远没有再打电话过来,他生气了吗?她依稀记得她答应他,下车后给他打电话的。她睡着了,没有给他电话,他应该又要发脾气了吧?
她心里糟糟的。
她想下车透透气,然后等师傅醒过来给他付车费。不是,其实她知道她是根本就不敢回家。她怕孟远生气,就像孟远从前说害怕她变成一头尖牙利爪的小兽一样。
她刚将外套拿下来放在师傅身上,跟父亲年龄相仿的师傅就醒了。她不好意思的道歉。
师傅伸了个懒腰,爽朗的笑道:
“道歉干什么?你们年轻人真是辛苦,我想起我女儿也在外地工作,也跟你差不多年龄。你刚才睡得很香,我就没忍心叫醒你,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结果我自己也睡着了。”师傅说着就不好意思的笑了。
她突然想哭,她很久都没有这样脆弱过。她想起许久不见的爸爸,妈妈,还有亚安。
付了车费,她站在路边目送出租车远去。晨曦初露,新的一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