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大海回到府邸,来到关押覃冕池的所在。这其实就是覃冕池平时所住的房间。
因为关大海并未下令将他交给专责刑罚和安保的白云堂,所以,覃冕池还用不着去蹲监牢。
魁门在西罨幽谷内建造了一处专门的院子,用来关押违规的弟子。不但戒备森严,而且条件艰苦,每间房间关押十几人,恶臭难闻,吃喝不饱,以示对这些人的惩戒。进了监牢的人,每天过的非常艰难。
见到关大海进来,覃冕池马上站起。
关大海也不跟他客气,自己找张椅子坐下来,看着覃冕池,说:“我刚才去鬼门台了。现在回来,想听听你有没有新说法。”
覃冕池感觉十分痛苦,摇头说:“大龙头,我对你没有一句假话。”
“没有一句假话?从几百丈的峭壁摔下来,还没有摔死,你是神仙吗?”
“可我真是摔下来了。我昨晚一直没睡,想我是不是做了个梦。可实在我没有做梦。”
关大海没有说话了,盯着覃冕池看了好久,忽然哈哈一笑。覃冕池对他的笑不明其意,想跟着笑一笑,缓和缓和气氛,但是笑不出来。如果谁都不相信自己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呢?谁还能笑得出来呢?尤其是想到大龙头也不相信自己,覃冕池的心里痛得厉害。
他受到父亲的抛弃,被迫离开了舒适温暖的家,告别了被无数奴仆伺候的生活,反过来伺候别人。虽然这个被自己伺候的人,是大全国江湖赫赫威名的魁门大龙头,可毕竟还是伺候人。而且,这个被自己伺候的人,如今也不相信自己了,把自己当作一个骗子。这比他从悬崖摔下,对谷三忘恩负义之举气昏了头脑的时候还要难过。
至于为何摔下来而未死,覃冕池也自思量过。但是,他哪有答案呢?
关大海笑完,站起来说:“那你再好好想想。哪天想通了,让人告诉我。门外边随时有人。”
当门被关大海出去时反手带上的时候,覃冕池没有任何动作。他心里实在是石化了,无法思考。
覃冕池心想,是不是确实应该找个新说法,让人去报告关大龙头。但这实在让他觉得会很痛苦。
因为无论是怎样的新说法,必定都是一番假话。而说假话,这难道不正是大龙头将自己关起来的原因吗?
因为被误会为说假话,所以被关起来。最后却必须通过说假话,而被大龙头放出来,这不是很混账的事情吗?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日子。
开始的时候,覃冕池还注意记录日期。每天三餐饭,一餐不拉有人送来。送餐来的人,也是自己熟悉的关府仆役。其中既有乔厨爷的徒弟,也有郑金丝的丫鬟,有时还有关大龙头的贴身护卫。又一次,连正也来送过一次饭,说是不当值,特意找机会来看看覃冕池。
见到连正,覃冕池大喜过望,说:“兄弟,你来啦!”
连正将沉甸甸的食盒放到桌子上,叹口气说:“唉,你吃的真好。这不公平嘛,你可是个犯了错误的人。”
这可是实话。每天送来的饭菜不但没有变差,反而一直很丰盛。估计乔爷和他的徒弟很费了一番心思,各种南北口味的美食佳肴,换着花样送来。
覃冕池苦笑道:“兄弟,你以为我愿意啊?你看看,腰粗了一大圈,像个孕婆子了。”
房间里没有铜镜,覃冕池无法看到自己的脸。但他随便捏捏脸颊,都能抓到一大块肉,这让他哑然失笑。
连正坐下来,说:“你的屋里好难闻。你身上也难闻,一股子尿骚味。”
覃冕池继续苦笑,“你以为我愿意?吃喝拉撒,都只能在这个屋子里。我也想洗个澡啊,那你愿意给哥哥我端个大澡盆来吗,装满热水?”
连正鄙夷地看了他好几眼,“想洗澡还不容易,赶紧跟大龙头说实话呀!我可告诉你啊,大龙头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你跟大龙头何必遮掩呢?我们都是他老人家的贴身侍奉,有什么话不能说?”
覃冕池心中难受,想不到连正这样对自己知根知底的好兄弟,也认为自己没说实话。
他痛心疾首说:“兄弟,我也想说,自己没从峭壁悬崖摔下来啊。可如果大龙头问,你没从悬崖摔下来,那是怎么下来的,我怎么回答呢?没干过的事情,我再怎么编,也经不起大龙头追问下去啊?那不是让大龙头更加生气?”
连正笑道:“看你,还真把自己说成个冤枉人了。我还要告诉你,你的事啊,现在整个西罨幽谷都传遍了。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你是摔下来的。那么高的悬崖,怎么可能呢?”
覃冕池着急道:“你只说说你自己,你自己相信我吗?”
连正犹豫了一下,愁眉苦脸说:“我倒是愿意相信你,你还能说假话吗?可大龙头都不信,我能比大龙头还英明睿智吗?他可是火眼金睛呀。”
覃冕池生气道:“那你赶紧出去。我是个说假话的,别把你弄脏了。”将连正几把推出了门。
他关上门,靠在门上,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覃冕池横下心,干脆让大龙头无法忍受,最后来惩罚自己吧。就跟当年被父亲赶出家门一样,那时自己不也是十分委屈吗?到大海里游泳,洗澡,有什么错呢?可父亲偏偏不许。
还有那些叔叔们,也都一个个沉着脸,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有母亲支持自己,让自己不要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过,自从那次母亲的一个哥哥来过一回,劝母亲去京城看望死去的外公,但母亲坚决不去之后,母亲在覃家说话,似乎就不如以前那么灵光了。父亲对她的话,有时也开始置若罔闻。最后,在自己被父亲赶出家门的时候,母亲竟然没办法拦阻。
如今又是这样,自己说实话,却被人认为说假话。要说为什么摔下来没摔死,自己确实不知道,也说不明白。但不能因为自己不知道,说不明白,就逼着自己承认不是摔下来的,那有什么道理呢?
大龙头不相信,大家都不相信,自己也没有办法。所以,七天之后,他就不记日期了,一切听天由命。关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受什么惩罚都可以。
打定了主意,覃冕池反而能吃能睡,坦然自在了。现在需要等待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大龙头的惩罚。至于惩罚是什么,以及惩罚何时到来,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不知又过去了几天,到了吃饭的时候,进来送饭之人居然是铁生。
覃冕池以前和他关系甚好,好久不见,心中实在欣喜。但料知铁生又是来劝自己的,因此懒洋洋地不愿动,没有说什么。
铁生将食盒摆在桌子上,笑道:“对不起啊兄弟,这段时间老忙了,没来看你。”
覃冕池道:“嗯。”
铁生说:“兄弟,你知道我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吗,可真是魁门从来没有过的一件开天辟地大事啊。”
覃冕池道:“嗯。”
“你别嗯啊嗯的。”
“好。”
铁生忍不住笑了,“那不一样嘛。我告诉你吧,还真是一件大事。”
“好。”
铁生说:“兄弟,我看你是关傻了。这件事啊,跟你、跟我、跟连正,都有关系。你知道吗,关大龙头搞了一个茅穗自荐,让李大亮主持,从魁门弟子中选拔大龙头的贴身侍奉。”
“好。正好替换我吧。”
铁生笑道:“你还别说,就是要替换你。不但替换你,还可能替换我,替换连正。”
覃冕池心想,“替换我是一定的事情,替换你们,那就是玩笑话了。”
铁生说:“把我们替换出来,让我们去干啥呢,你不想知道吗?”
覃冕池说:“想。”
铁生摆摆手,说:“哎呀,跟你说话真累。关你几天,你还脾气上来了。怎么就不能磨磨你呢?跟你直说了吧,茅穗自荐的下一步,是我们可以自荐去内五堂、外六口做香主,甚至自荐去做各地分舵的副舵主。”
覃冕池心中一动,但是很快黯然了,说:“确实是好事,可哪还有我的份啦。你和连正好好争取吧,我祝福你们。”
铁生“唉”了一声,说:“怎么没有你的份。我问过大龙头了,只要你说实话,就赶紧让你出去茅穗自荐。你的本事比我和连正都强,做个香主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做个分舵的副舵主,也不是非分之想。”
覃冕池终于笑了一声,说:“兄弟,你是宽慰我呢,多谢你啊。我是不可能了,都被大龙头当作说假话陷害谷三的人。你们好好努力吧。”
铁生生气道:“你胡说什么呢?大龙头可从未说过你陷害谷三。大龙头跟我们讲,你肯定是救了人的,只不过认错了人,将别人当作了谷三。你这种舍己救人的品行,大龙头是翘大拇指的,他让我们都跟你学。”
覃冕池心中一振,说:“真的吗?”
铁生说:“我还能骗你。只不过大龙头说,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可也干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坏事。”
覃冕池着急得跺脚,说:“铁生,你也不相信我?我能说假话吗?”
铁生轻轻笑了一声,低声说:“那你告诉我,你把情况说得这么严重,是不是故意的?我听徐堂主说,你的功夫不小呢,十指可以在大树上扎洞,比钢剑还要锋利。这样厉害的功夫,想要攀上峭壁悬崖,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覃冕池心想,我哪有心思,故意把情况说得严重?我为什么是故意说得严重,难道有什么好处?不明白铁生为什么这么问,大声说:“我哪有什么厉害的功夫。当时性命相关,一着急,就把树抓出了洞。换你在那种情况下,也一样有本事。”
铁生低声说:“你明明救了别人,却说是谷三,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覃冕池心想,这可越扯越不像话了,心中却隐隐地明白了铁生的意思。
铁生含糊说:“谷三如果这么做了,那就太不地道,别人都会责怪他。你是觉得林……一向骄傲自大,自以为是,所以恨乌及乌,对不对?”
覃冕池登时一怔,惊道:“你胡说什么?”
铁生看了他一会,笑道:“看你,吓成这样,脸都白了。跟你开个玩笑。”
覃冕池生气道:“有这样的玩笑吗?你快走吧。”
铁生摇摇头,嘿嘿一笑,“饭菜在这里,快点吃啊,别凉了,对身体不好。”
覃冕池怔怔的出神,铁生何时离开,居然没有注意。过了好久,他才想道:“哈哈,居然这样看我,我是这样的人吗?”可是,如果连铁生都这么想,那么像他作如是想的人,岂会少吗?覃冕池从未料到,自己奋不顾身救了谷三,不幸摔下悬崖,如今却百口莫辩,不但被当作骗子,还被视作别有用心,全身都凉透了。
天色渐渐暗去,他一动不动,沉浸在难以言说的悲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