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摇手，是示意林澹不必问。
而老先生的眼神，这次却传递了一个新的信息，那就是让林澹稍安勿躁，他自然会据实相告。
在那次文化课结束之后，老先生带着林澹，像往常一样，去清洗笔砚。
就在林澹居所的后山脚下，有一眼清泉。
清泉旁边，有几块水磨石。
由于岁月的浸染和漂洗，这几块水磨石的表面，已经被涌出的泉水冲刷得十分平整。而且蒙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青苔，颜色接近发黑。
老先生直等到林澹把笔砚全部清洗赶紧，才拿过一支毛笔，在泉水浅浅流经的水磨石表面，写下两个字。
本来平滑的水面，竟然凭空下陷，形成了两个浅浅的字形。
林澹看得分明，字是“观心”。
过得一会，泉水重新填满了限空，两字消失不见。
老先生沉默着看了林澹一会，知道他已经恢复镇静，才问：“林澹，你愿意跟我学习这门本事吗？”
林澹自然是不用回答的，因为回答已经写在他的眼神里。
林澹也忽然意识到，即使自己掩藏了眼神，老先生也会知道答案。为什么？
因为这就是“观心”。
老先生严令他对着泉水叩头发誓，学会观心术以后，除非将来是找到了自己的传人，否则，此生不能跟任何人讲出，自己所向谁学到了这门本事。
这是“观心术”的术规，也是“观心术”这门功夫能够千百年来相传的基石。
这个秘密，林澹将来只能跟自己选定的传人讲述。
否则，生不如死，死不如生，生死不如死生，转世不脱痛苦。
老先生令他对着泉水发誓，是将这眼泉水，变做了他誓言的见证，而且是痛苦之泉。
一旦违誓，林澹感受到的痛苦，将如同这眼泉水，不管岁月沧桑，始终流淌不绝。
林澹非常郑重地发过誓，从此就跟着老先生，秘密地习练观心术。
从口诀入门，从学习观察人心入手。
但是，这门化功的难度，超出林澹此前习练过的任何功夫。
当然那时，南至还只教授林澹物功。一直到三年之后，南至开始教授他记忆流，林澹才觉得，与观心术的难度不相上下。
不过，老先生在教授林澹的第一天，就对他说，学习观心术，容易入门，但万难精通。
也许直到自己去世，也无法将观心术的全部奥妙和自己的平生体验，给林澹讲授清楚。
而林澹也许习练到死，也难将观心术提高到一个很好的水平。
于是，老先生让他发了第二个誓言，那就是，此生绝不气馁，无论如何，一定都会坚持，而不半途而废。
那一年，林澹才8岁。10年以后，他真正体会到了老先生让他立下第二个誓言的原因，也真正体会到，观心术这一术规的良苦用心。
因为在那一年，林澹真正认识到人心的变化莫测。
而观心术，在当时的他看来，几乎要成为一个笑话。
为何自己习练了10年，却还看不懂人心？林澹当时陷入过无比的怀疑和痛苦，当然那是后话，将来会讲到这段故事。
若不是这第二个誓言，林澹就已经放弃习练观心术了。
而老先生让他发的第三个誓，是不可将此观心术，用于废途。
所谓废途，是观心术的术语。指的是，通过观心术掌握别人的阴私，为自己一人谋利，做出违背事理常情的行为。
如果用于废途，观心术将反诸己身，让自己的所有阴私，全部暴露于世人，并为自己最大的敌人所用。
老先生说，天下苍生，谁能没有不可对人言的阴私呢？任何人都有。
谁能没有敌人呢？任何人都有。
所以，这种惩罚，是非常严厉的。
因为有这个机缘，林澹学到了观心术，同时发掘了自己在写字上的天赋，并了解到大量的字画知识。
所以，当释永参捧出《雨润贴》，在林澹面前徐徐展开，林澹一眼就看出了这幅字画的来历，感到深深的震撼。
他此前只是听说过这幅字帖，从未亲眼见到。但不知为何，林澹有一种十分熟悉的亲近感。
按理，林澹并不是鉴别古董字画的行家里手，到底这幅字帖是真品或者赝品，他无法判断。而且，如果只看字帖的外观，虽然卷面发黄，数处字迹略有斑驳，但似乎也不像是一个流传了将近三千年的旧物。
可是，林澹一见之下，心口却没来由地砰砰直跳，好像突然看见一个离散了很多很多年的亲人。纵然白驹过隙，对方容颜已老，鬓发已衰，佝背驼腰，仍能一眼认出。这种熟悉感和亲近感，在林澹而言，是从来没有。
林澹按捺住心中莫名的激动，视线从字帖上移开，看着释永参。
释永参十分理解他的激动，微微一笑。
林澹此时的心情，他觉得大致可以想象。
对于这种数千年来不可多得的书法奇珍，有谁能见了不喜不惊呢？
如果能够，那要么的真的不懂，要么就是虚伪做作了。
在释永参的判断里，林澹肯定不是虚伪做作之人。这是他经过与林澹两年多来的交往，仔细观察之后的结论。
要不然，他今夜不论多么高兴，多么觉得对方是知音，也不会将此字帖拿出来示人的。
确实，释永参今夜此举，绝非心血来潮。
只因他知道，此物一旦示人，如果所托非人，必定会带来血光之灾。
此时已经示人，释永参就准备说出接下来的一番话了。
林澹这时在观心术上已有小得，但还不能做到想观心便观心，随心所欲地判断别人的心中所想。若想运用，还需专门蓄势，发功一阵之后，才可以奏效。
但在此刻，他心情十分激动，抬头之间，与释永参视线一对，却突然看懂了对方的心思，明白了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
释永参这时正想：“人生匆匆，我近年来身体常感不便，估计来日不多了。倘若让这幅字帖随我默默无闻，湮没在此人世，可真是亏负了祖宗的嘱托。林澹老弟是个正直之人，对字帖也还在行，所谓宝剑赠与壮士，说的就是这样了吧。我应当把字帖托付于他，从今往后，就有劳他费心费力，一辈子去设法保管了。我终于解脱啦！”
林澹一触释永参的视线，电光火闪之间，明了一切，赶紧低头，端起茶杯，慢慢品了一口，这才说道：“珍品，真是珍品。”
见释永参正要说话，林澹又道：“方丈，见到这么珍贵的宝物，我怕是激动得过头，忽然有些发晕。”
释永参顿时一惊，关心说道：“你好好坐着，不要移动身子。我知道的，过一会就好了。”
释铮不等师傅吩咐，赶紧起身，去取了一枚丹药来，说：“林施主，这是我师傅常用的救心丸，你吃一颗吧。”
林澹谢过释铮，将药放进嘴里。
他这时对于毒、药两个方面的造诣，都已达到了较高境界，只不过从没有机会，也没刻意在释永参和释铮的面前显露，所以估计他们两人也不明白自己在这方面的本事。
丹药入口，林澹马上品出了其中的用药，包括鹿茸、牛黄、蟾蜍、熊胆、人参、珍珠、沉香、川芎、冰片等多种，确实是速效救心的良方，应该是释永参自制，平时服用的。
释永参却想不到，林澹只是见到字帖，就如此激动。很担心把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讲，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沉吟一阵，心想等林澹歇息一夜，明日再说。
林澹和释永参再聊了一阵，就告辞回客房歇息。
当夜，林澹给释永参留书一封，言明分舵发生急事，需要紧急赶回处置，将来再来拜访。不等天明，他就离寺。
可是，他终究没有料到，自己这不告而别，不让释永参有机会把话说出来，却是给释永参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祸根。
数月之后，林澹得到快信，苍经寺由于天雷击地，寺庙门前的一棵大树，半夜被雷劈中引发了一场大火，整个寺庙全部烧尽，释永参不幸葬身火海。
他震痛之下，急速赶到苍经寺。
眼前只剩一片灰黑的残垣断壁。往日熟悉的方丈室、诵经堂，自己常住的客堂，还有方丈室门口的一株百年老树，全被大火烧过，只能隐约看出往昔的痕迹。
而那幅数千年来的书法瑰宝，估计随着这场大火，做了释永参的陪葬。
释永参的徒弟释铮，所幸没有遇难。一见林澹，嚎啕大哭，悲痛难禁。
林澹情不自禁地自责。他想起老先生说过的话，暗想，或许是这幅字帖太过于名贵，一般的世人，很难与之平安相伴。释永参老方丈虽然人高望重，但还是扛不住这幅字帖的福分。这场大火，或许就是天意。
林澹对着苍经寺的废墟，燃烛焚香，祭奠了释永参，与释铮道别。
第二年，他再来苍经寺故地，发现此处已被人清理干净。地面重新平整，栽了很多果木。
后来他在魁门分舵的舵主任上，每年均来此祭拜释永参的在天之灵。
只是，此处已经长满桔树，成为一片十分阔大的桔园。
白云苍狗，岁月悠悠。后来，他被调离娄星郡分舵，先后在魁门的其他几处分舵任职。最后调回总舵，担任了内五堂的一个堂主。由于事务繁忙，加之路途遥远，再无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