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生赶紧走到房门口。
众老头老太众,有认得他是关大海贴身侍奉,小心嘀咕着提醒其他人,给他让出一条道。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平板木床,四周没有物事。
一人仰天躺在床上,上身赤***口处遮着一大块四四方方的黑布,被一根绳索一圈一圈地紧紧勒住。身下垫着几层白布,上染星星血迹。此人正是林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颊下陷,脸色乌青,昏迷不醒。
木床边站着一人,伸手搭在林澹左手脉门上,闭目沉思。铁生认得他,就是淳于神医的小弟子。刚才说铁针上攻多进了一毫的人,估计就是他了。
淳于神医坐在房间北侧一把木椅上,眼睛微闭,正在凝神思考。他的另外三名亲传弟子站在一旁,脸色平静,不发一语。
韦慈神医和自己的几名亲传弟子站在房屋东侧,面朝里围成一个小圈。韦慈神医闭目不语,几名弟子正在低低商议。
葛稚神医顶着一头与众不同的黑发,低头盯着自己脚前半步之地,在房屋西侧来回踱步。三名白发老头和一名白发老太站在他的旁边,三名老头轻声商量着什么,白发老太的视线却始终随着葛稚来回移动。
铁生疑惑着四下一找,才发现季药守坐在进门南墙下的一把椅子上。他仰头看着屋顶,悠悠出神,根本没注意到铁生进来一样。他旁边贴墙站着数人,应该是他的弟子。房间内还有好几把椅子,但是无人去坐。
淳于神医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几名弟子好似心有灵犀,同时瞧着师傅。淳于神医招了招手,他的小弟子好似也有感应一样,连忙放开林澹的脉门,走到淳于跟前。
淳于缓缓说:“放血。”
韦慈停住和弟子们的轻议,葛稚也停下脚步,季药守放平视线,三人都没有看淳于,但是都若有所思。
韦慈停顿了一瞬,摇了摇头,接着和弟子们轻声商议。葛稚也重新开始踱步。季药守又抬起头来。
淳于站了起来,说:“先取血样。”
他四名弟子知道淳于的性格,言语不多,但向来一字千钧。
这四名弟子,从长至幼的姓名,依次叫做山南亨、真腊、苏门法、皇甫巨。四人早已一把年纪,徒子徒孙徒曾孙一堆,但对师傅一直恭敬,从来不说半个不字。因为他们内心深处,都相信师傅的本事管用。
四人同时点了点头,各自解下腰囊,从里边掏出几样工具。
虽然师傅没有说,但他们估计师傅肯定亲自动手。
要是换在其他场合,从这四人之中任挑一个,都可以独当一面。但今日的事情十分特殊。一者关系到师傅的名誉。二者林澹所受的伤确实非常严重。
皇甫巨昨夜已试过一场,只得暂时拖延住病势不发,而未根治。但其实皇甫巨在淳于的四个徒弟之中,本事并不比其他人差。
韦慈见淳于真要动手,停住了和弟子们的商议,大声说:“淳于兄,请别莽撞。”
葛稚也驻步微笑说:“淳于兄,我也想过放血的法子。但铁针仍有可能先经心脉,再随血液流出。那样的话,就无法挽回了。”
淳于见大家顾虑重重,干脆明言:“我用‘倒行逆施’放血法,把他的血全部倒放出来,使得铁针不经过心脉,没有性命之忧。”
这所谓“倒行逆施”放血法,大家都是第一次听说。
韦慈压住吃惊说:“把血放光,那他不立刻死了吗?”
淳于断然说:“将来我从他右手血管放血,紧接着从左手血管倒灌,不会死的。”
葛稚走到木床旁边,挡在淳于和林澹之间,说:“淳于兄,即使你有办法,一来让他的血流倒行,将铁针倒转排出,二来还有办法,紧接着把血灌回,不让他缺血而死,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是没办法化解他血液中的剧毒,将来他还是会死的。”
说着,葛稚看了看韦慈。在鬼门台众医生之中,若论解毒,公认韦慈第一。如果没有韦慈的帮助,即使能把铁针倒排出来又有什么用?葛稚觉得淳于根本是白忙乎。
淳于摇摇头,用他一贯简洁的语言回答:“倒灌回去的血,不是他自己的血。”
季药守脑海里忽然电光一闪,记得在鬼门台医典室收藏的哪本典籍上,曾经看到过这么一个偏门的方法,确实叫做“倒行逆施”。但那个偏方,似乎不是用来放血,而是泄放伤者体内受损的真气,再由其他高手为伤者补注真气,帮伤者续命。那个法子十分偏门,好似还没有成功的先例,只是那部医典作者的一个大胆想法。
他站起来说:“淳于老祖,你想先放血,再换血,当然是个好主意。可你从哪里找这么多的血来换呢?”
淳于皱了皱眉,“血肯定有,我先取他的血样。”示意葛稚让开。
葛稚稍稍犹豫,但是自己一时又想不到其他好办法,只好让开。既然淳于是说取血样,那就不是马上放血,自己还有时间,赶紧想想其他办法。
韦慈也听明白了,于是低声和弟子们赶紧再议。
看到淳于已经想出了办法,而且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韦慈的几个弟子比师傅更加紧张。如果让淳于争了先,那么谁是鬼门台的第一神医也就不言而喻。随着这个困扰鬼门台将近一百年的内部纷争尘埃落定,将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韦慈这一脉的传人,日子恐怕都不好过。
山南亨从解开的药囊中,首先取出一枚手指长的银针,看了看淳于。淳于微微点头,山南亨一手握起林澹左手,另一手捏住银针,稍稍一瞧,便从他的左手腕血管处扎入。
真腊早已从药囊中取出一个空皮袋,双手一抖,张开皮袋的上口,凑到银针旁边。
山南亨一手拉起林澹的手腕,慢慢倒转,使得银针的外尾朝下,对准皮袋口。另一手紧紧握住林澹的手腕上端,忽然发力,止住手腕处血液上行。
一刹那,一细股鲜血就如利箭一把,从银针的针尾射出,径直没入皮袋。原来这枚银针是中空的。
山南亨手法娴熟,而且真气十足。旁人都看得出来,他的手就如一只刚劲的钳子,夹住了林澹的手肘部位,哪怕他要将林澹手肘至手腕血管里的血全部倒逼出来,也是轻而易举。
但奇怪的是,那股鲜血只射出短短一箭,远没达到取样所需的份量,就停住了。
山南亨脸色不变,但心里已是十分惊讶。明明手上的真气未松,怎么就催逼不出来林澹血管中的血呢?
这种情形,在山南亨自幼以来150余年的学医和行医生涯中,从未碰到。别人的血管,只要自己插入银针,稍稍发力一催,就可以使鲜血从银针内管倒射出来,想取多少就取多少,不会停歇。
他暗自运动真气,从手上徐徐发出,灌注到林澹的手肘处,须臾,一细股鲜血再次射出,没入皮袋,但紧接着又止住了。如是者再三,山南亨连发数次真气,才又逼射出几股鲜血,勉强凑够了取样所需的份量。
淳于和真腊等三名弟子也都纳闷,但他们都面不改色。等山南亨将林澹的胳膊放下,真腊已将皮袋口用一根细绳紧紧扎住。
淳于回过头来,看着铁生。铁生知道他有话要说,马上走近几步。淳于指了指真腊,对铁生说:“你陪他去禀报大龙头,取冒国血鹰杀手的血进行比对。如果一个合用,送一个来三个合用,全部送来。不合用,我再想办法。”
铁生虽然没有旁观关大海审问衣衡,但这时自然已经知道了结果,马上说:“只有两个杀手,另外一个是齐天堂的,和杀手不是一伙。”
淳于很干脆地说:“我不管。”
铁生微微苦笑,想要解释几句。
淳于说:“林堂主还有多少时间好活,你刚才也听到了。”
铁生当然知道情势紧急,他担心的是淳于与其打衣衡的注意,不如另想他法。但确实没必要再费口舌,于是答应和真腊一起骑马下山,去找关大海禀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