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冕池的母亲,芳名云清。在覃冕池看来,母亲是天下最美的女子。父亲的所有姨娘,叔叔伯伯们娶的妻妾,都没有母亲那样的美丽。他在文师的教导下,习文识字,经常读书看卷,渐渐知道了很多形容女子美貌的词语,他觉得其中天生丽质四字,简直就是给母亲量身定制。
据家里的下人们悄悄议论,母亲是一位大官之女。但覃冕池却从未听母亲提过片字,也从未见过外公家的亲戚。他的父亲,包括覃家的其他长辈,也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任何有关外公家的消息。在他的印象里,他也从未去过外公家。
覃冕池幼时并不知道大官是什么意思,曾经当面问过母亲一次。
结果,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母亲勃然大怒,将他狠狠责骂一顿,罚他在烈日底下跪了两个时辰。最后,若不是他的奶奶亲自出面,恐怕他还得暴晒下去。
就是偷着去洗海澡这样被父亲和叔叔伯伯们视为绝对不可容忍之事,他也未见母亲对自己如此动怒。
不过覃冕池天性顽皮叛逆,母亲越是这样惩罚,他的兴趣反而越大。
他立下宏愿,等自己将来长大,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既然外公是大官,而且姓云,有了这两点信息,还有什么弄不明白的吗?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他的想法有所改变。
那是他年纪不大,有时任性撒娇,让母亲带着自己睡。父亲因为也不大来母亲房中,所以母亲经常的应允的。
这天晚上,他朦胧睡着的时候,忽然醒来,伸手习惯性的一摸,却发现母亲不在一侧。他惊得就要立刻哭起来,这时却听到蚊帐外头传来了母亲的说话声。
母亲的声音听来有些从未听过的无奈,说:“二哥,你不要再说了。无论怎样,我都是要遵守自己当年的诺言,此生不会再迈进中京城一步的。”
覃冕池心想,母亲是跟谁说话呢?二哥是谁?他记得自己的父亲,在兄弟辈中排行老大,是没有二哥的。
接着听见父亲的声音,有些犹豫地说:“云清,你还是再想想吧,这次的事情不一样,二哥专程来……”
母亲毫不客气地打断父亲,“你闭嘴!”口气非常果断,也带着些很不耐烦。
在覃冕池的印象中,母亲对父亲说话,口气常常是这样的,而父亲从来也不敢表示些什么。一想到他对自己是那么威严,在母亲面前却经常诺诺,覃冕池心里就有些好笑。果然,就听不到父亲再说话了。
接着听见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带着些无奈,但是又带着些威严,慢慢地说:“清妹,我知道你为了当年之事,心里头的气还没有消。但父亲驾鹤仙逝,做儿女的,总该回家哭孝灵前。这么多年过去,从前的事,你就释怀了吧。”
母亲冷冷道:“二哥说到哪里去了?我可不知道你说的当年之事,到底是什么。”
那个母亲称作二哥的男子叹了口气,“当年的是非,你若忘记,那是最好了。云容是你的姐姐,你是云容的妹妹,从来都是你希望她好,她希望你好。二哥刚才的话,确实有些着急了。”
母亲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云容是谁。”
二哥显然愣了一下。父亲咳嗽一声,笑着道:“云清……”
母亲怒道:“我让你说话了吗?她如今是昭仪了,皇帝最宠信的妃子了,我说说她,你害怕了吗?你是害怕她来杀我,还是害怕连累你们覃家的买卖呢?”
二哥沉声道:“清妹,你胡说什么!”
母亲冷冷道:“我说实话罢了。怎么,二哥跟父亲一样,也不爱听吗?”
二哥的声音冷了下来,“有你这样的实话吗?父亲去世,作儿女的回家奔丧,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既合天理,也合人伦。”
母亲立刻回嘴道:“不合天理人伦的事,是我先做出来的吗?不许我回中京城一步,我先说的吗?你这样指责我,对我公平吗?”
二哥和父亲都沉默了。
覃冕池对于他们的对话,听得似懂非懂。隔着蚊帐,知道父亲、母亲和那个被父母称作二哥的人,是在进母亲寝室之前的起居室里说话。这间起居室,除了母亲之外,平时只有父亲能进。
过了好一会,母亲说:“二哥,你从游仙郡赶来,想必很累了。明天还要赶路,不如先去歇息吧。”
二哥叹口气,说:“清妹,无论怎样,你终归是我妹妹。我想来知道你的脾气,本是不愿来打扰你。但大哥、三弟都写信给我,让我回京时绕道临海郡,跟你再劝说一回。他们说也给你写了信,你都收到了吧?你若是想通了,明日就跟我同行。你若终究想不通,那就让覃业随我走一趟吧。”
母亲一时不答。
二哥见了她的神情,接着说:“你若想多考虑几天再定,那我也愿等你。这回承蒙圣恩,父亲的灵柩,出殡之前可在报国寺停灵三月,时间还是宽裕的……”
母亲突然冷笑了好几声,“是承蒙了云容吧。哈哈,我是绝不会回去的。”
覃冕池听到外边起居室里静悄悄的。母亲刚才说话的口气,既愤怒,又不屑,还带着几分嘲讽,都是覃冕池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他年纪甚小,按理也听不明白母亲、父亲和那位二哥在争执什么。但话里话外,似乎是外公死了,母亲的二哥来劝她回去奔丧,这个意思覃冕池是听明白了的。
可是,母亲怎么就不愿意呢?她所说的不回中京城的承诺,到底是什么意思?
覃冕池听老师们谈论过,中京城是大全国的京城,那里有全天下最好吃的糕点,有全天下最好玩的物事,有全天下最漂亮的建筑,还有全天下最聪明的人。老师们经常教诲他,让他努力学习,练就一身本事,将来长大了,才有机会去中京城当官,出将入相,伺候皇帝的左右,为天下的百姓做事。但怎么母亲却一千个不肯,一万个不愿意去呢?
所有的这些疑问,是后来才慢慢团聚在覃冕池的脑海中,让他越来越无法释然。
而且覃冕池能听出来,母亲对于外公,还有她称之为云容的姐姐,似乎有着莫大的怨气。亲人与亲人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呢?这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多年之后,当他被父亲驱逐出府,断绝与他的父子关系,他从父亲看待自己的神情里,也能解读出这份怨气,并且也能理解父亲这份怨气背后的原因。但当时的他,是很不能理解的。
不过,自从这晚之后,覃冕池想要弄明白外公是谁的好奇心,就渐渐淡薄了。
因为在覃冕池看来,母亲的脾气虽然不大好,却是天底下最懂自己的人。因为她从来就不问自己的功课,从来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有朝一日去中京城做官,也从不在意自己是否学到了做生意的本事,足以继承覃家的祖业。
而当他偷偷去洗海澡,被家人们好不容易捉拿回家,父亲和其他长辈生气得捶胸顿足,母亲也从不在意。甚至还背后悄悄地对他做鬼脸,扬胳膊,笑着鼓励他说:“儿子,别怕,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人的一辈子很短,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喜欢做的事,最要紧。不然,将来后悔都来不及了。”
母亲说的这些话,对于覃冕池来说,无异于天籁之音。
他不认为母亲是纵容自己,是溺爱自己,而是真正的尊重自己。虽然这个道理,他要成年以后才能透彻地明白。但其实早在最初的当年,他就已经隐隐明白其中的意味了。
所以,既然母亲不愿意搭理外公,自己又何必要去搞清楚呢?
当他被父亲驱逐出府的时候,他不舍的只有母亲。不舍的原因是,从此之后,母亲就是孤独一人了。在这个家里,父亲不敢违逆母亲,但对母亲也只有那么好。其他的长辈家人,对于母亲是敬畏有加,但是从来不跟她走动。大家都似乎敬怕她,又都似乎厌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