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皇后领着阿宥气定神闲地出现在刘昱面前时,刘昱突然感到不可思议。若是往常,皇后此时应该是已经怕得要命,跪到自己脚边哭将起来了,而现在皇后和阿宥只是像平常一样给自己行了礼。
刘昱被皇后一反常态的正常行为刺激了,几步走到皇后跟前,给了皇后一个耳光,咬牙切齿地道:“好不要脸!”刘昱说这个话说得确实也是好没道理,平时自己干的好不要脸的事情多了去了,如今拿这句话说皇后实在是说不上的。大概刘昱一直见惯了跪着的皇后,见了站着的就觉得不要脸了吧。
皇后被打得脸偏了过去,一侧脸上顿时泛起红色的指印,却仍旧未哭,回过头来冷冷笑道:“陛下,人不是你赐给我的吗?既是不要脸,陛下为何当初要将此人赐我?”
在场的禁卫个个都低了头不敢看,虽说平时是看惯了主上各种荒诞行为,但今日主上和皇后一起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众人的面说起这种事情,实在是场面尴尬,刘昱是不在意,禁卫们只能纷纷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阿宥对这些话倒是不会入耳,只是看刘昱打了皇后一个耳光,心下默默觉得不忍,又想这么多人在这里,皇后的名节自是重要,便替皇后跪下道:“陛下,当初是臣荒诞不经,但皇后守贞如玉,堪当母仪天下。陛下若要责罚,请责罚阿宥,阿宥理当受罚。”
刘昱听了哈哈大笑道:“你俩这是一起演戏给我看吗?既是这般恩爱,要不要我送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皇后听了刘昱的话,轻慢地一笑,柔弱的身躯仍是无一丝畏惧地立在刘昱身前道:“陛下,如果因为这样的事情就要送臣妾去做亡命鸳鸯,那么臣妾不解,臣妾还要去请太后和太妃示下。”
皇后出此语,自是因为刘昱生母陈太妃曾被先帝赐予李道儿之故,现下提起太妃,刘昱便一时语塞,却更加气恼,一脚踢向皇后道:“信不信我就杀了你们!我就杀了你们又怎样!”
皇后冷不防被踢了一脚,吃痛蹲下,却忍了忍又站起来道:“陛下若要杀得我们,自是容易。但陛下且先听完臣妾这几句话,再做定夺。”
“你还有什么话!”刘昱怒道。
皇后立身异常平静地望着刘昱说道:“臣妾斗胆问一句,自臣妾入宫以来,可有一事忤逆陛下?陛下可有一日操心外戚势大,与权臣谋事?皆无!不过是因为臣妾祖父、父亲、叔伯兄弟俱已亡故,无人在朝,所以陛下内无后宫之扰,外无外戚之忧。陛下若要臣妾死,臣妾便去死,但只怕太后早就想给陛下另选一位名门士族之女立为皇后,像太后一般出自琅琊王氏也好,或是出自高平郗氏也好,又或是出自领军将军家,到时候,陛下想要过如今这样的日子,恐怕就难了。”
皇后说完,刘昱心中不免大吃一惊,想不到自以为皇后一向软弱,从无多语,在自己手里随便捏得,此番说出的话竟大有理。皇后族中确已无人在朝,仅有寡母被封了平望乡君,仍在原籍,所以皇后向来无人撑腰,自己想怎么对皇后就怎么对皇后。若是现下皇后死了,自己虽是不想再立皇后,但如今太后、太妃皆健在,自己又尚无子嗣,想不再立皇后只怕也是不可能。若新立的皇后像太后一般,一来自己必要因忌惮外戚的势力对皇后费心,二来若外戚与自己一条心还好,若外戚与权臣结党,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是就是个空架子,那确实比当下这境地要难上万分。刘昱想想就不寒而栗。
既然皇后动不得,自己这个火还是得要发出去的,刘昱忍不住又要回头踢阿宥。刚转向阿宥,尚未出脚,皇后便接着冷冷道:“陛下最好也莫要对阿宥下杀手,阿宥要死了,臣妾也独活不得,臣妾到时候哀伤过度,必自触柱而亡,陛下还是一样要立新后。”
刘昱听完看皇后神色庄重,亦不像开玩笑,自己也不知如何再接下去,既动不得皇后又杀不了阿宥,只好恨恨地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一群混蛋!”,拂袖而去。
在场的禁卫虽是个个低着头,心下也不禁暗暗佩服皇后,真想不到平时跟个软柿子似的皇后,今日竟是这般凛凛不可犯,看来平时大家都是小瞧了皇后。也是,皇后虽是现在族中无人,但其祖父江智渊当年深得先孝武帝刘骏的赏识,当时的朝臣沈怀文就称赞他“人应有尽有,人所应无尽无”(人所应有的优点他都有,人所应没有的缺点他都没有),怎可能皇后痴愚若此,大概不过是不愿多事,自求清净吧。
禁卫们见刘昱拂袖而去,也忙向皇后一行礼,一径跟着刘昱出得宫去。刘昱这下未能在宫里撒出气,不知道宫外又有多少人要遭殃。
皇后看刘昱一行走得远了,才深深吁出一口,身形一时不稳,阿宥急忙上去扶了皇后。皇后本来就是压着一口气和刘昱说话,加上又被刘昱踢了一脚,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所有感激和关切的语言此时都软弱无力,阿宥默不作声地扶了皇后在阶上坐下,想替皇后擦去额上的虚汗,在身上摸了摸,只有一条五彩长命缕,想了想,只好拿自己的衣袖轻拭了皇后的额头。皇后缓了缓对阿宥说道:“阿宥,我本也可要你去我宫中,只是我想你在这里自有在这里的道理。不过自此,你也不必太担心了,好歹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要你的命了。”
阿宥点点头,站起身走到皇后跟前,端端正正地磕下头去。
皇后微微笑了伸手去拉阿宥起来,恳切地望着阿宥的眼睛道:“我不要你跪我。若有一天你真自由了,记得阿瑶,我叫阿瑶。哪怕你替我做一只叫阿瑶的纸鸢,放上了天,剪了线,让她也自由地飞去吧。”
阿宥直直地望着皇后,似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又一句也说不出,眼中的泪却滚滚而下。皇后替阿宥擦了擦泪,说:“莫要哭,要忍着。你看我以前哭又有什么用呢,都要像今天这般咄咄逼人才好。”
阿宥使劲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皇后也笑了起来,对阿宥说:“从今往后,你可放心去吧。”阿宥紧咬了唇点点头。皇后便唤了宫女过来,扶着宫女起身离去。
及至皇后走了很远很远,一丝背影也看不见了,阿宥才起身,缓缓往营房走去。待走到营房,阿宥自觉身上的力气就像是被抽干一样,软软地往席上跌去,眼泪依旧是止不住地往下掉。“今天这是怎么了?”阿宥觉得自己心里酸疼,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想想反正今日刘昱携了禁卫出宫,此时四下也无人,要哭就哭会儿吧,只是不知究竟是为皇后而哭,还是为自己而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宥恍惚听见极轻微地叩门声,叩两声便停,复又扣两声,似是怕惊动了别人。阿宥一惊,急忙拭净自己脸上的泪痕,一个箭步跃至门边,轻声地问了一句:“谁?”“我。”竟是景蔼的声音。阿宥忙将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身着越骑营绛色镶边月白披风的人影即闪入,一阵崖柏香,果然是景蔼。阿宥便又迅速关上门,上了栓。
还未及阿宥反应过来,景蔼自门旁一把拉过阿宥,皱着眉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才叹了口气松开,又直盯着阿宥眼睛问道:“哭了?”。阿宥摇了摇头轻语道:“无妨。”景蔼便扶了阿宥坐下,又自靴筒中取出一物,拉了阿宥的手,塞到阿宥手中,对阿宥说道:“还是我不周全,原以为有玉哨足以。日后若他想加害于你,你便用此防身。”
阿宥看了看手中似短笛一样的匕首,长不过三、四寸,通体洁白如玉,阿宥轻轻拔开,刃头才堪堪两寸,却泛着莹莹寒光,应是极锋利。这样极精巧的匕首无论藏于袖中、腰间或是靴筒中,倒都是很容易的事。阿宥又想起萧嶷的嘱咐,便问道:“将军可知?”
景蔼急切道:“只是让你防身,无论如何,你要守得自己的性命。他长命百岁与我何干,我只要你活着。”阿宥不禁为之动容,朝景蔼微微一笑,便将匕首袖于袖中。见阿宥笑得极好看,景蔼怔了一怔,道:“你竟比以前爱哭爱笑了。”
阿宥敛了眉沉声道:“以前阿宥不知惧怕,也以为能活很久……”
“所以呢?”景蔼追问道。
阿宥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突然又传来极轻微的叩门声。阿宥大惊之下携了景蔼的手轻掠到门旁,一手将景蔼拦在自己身后,便要探头从门缝里看来者何人。这时门外又传来一声轻嗽声。阿宥正欲询问,景蔼忙从阿宥身后伸手捂了阿宥的嘴,笑着低头在阿宥耳边轻语道:“是我该走了。”顿了顿,又说:“只防着主上就好,余者不必担心。”阿宥便在景蔼身下点了点头。景蔼略一迟疑,放了手,又从门缝中闪出。阿宥伏在门上,只见两名越骑的背影疾速一晃,转眼不见了,只剩自己与这屋中淡淡的崖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