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萧道成、景蔼和阿宥三人心中各自都已有主意,便不再忐忑,最可怜就是这杨玉夫,端着酒那是脚步沉重、彳亍而行,一头走一头想怎么办,今日这酒倒是毒不死萧道成了,但毒死了他孙子自己也在劫难逃啊,萧道成到时候不能对刘昱怎么样,肯定迁怒于自己,就算死罪可免,也活罪难逃。杨玉夫这么怀着心事前行,自是不注意脚下,小花园的甬路上铺得鹅卵石,脚下易滑,再加上心里恐惧,手上不禁微颤,酒也撒了些出来在托盘上。看着这溢出的酒,杨玉夫计上心头,索性心一横,闭了眼,加快了步伐,使劲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个不稳,大喊一声“哎呦”,连人带盘摔了出去,这下好了,酒全撒了不说,装酒的原是个青瓷的杯子,一下子在地上也摔得个粉粉碎。杨玉夫慌得忙不迭捡了盘子,连滚带爬地跑回到刘昱脚下,跪着扇自己耳光,嘴里直嚷嚷:“臣有罪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萧道成、景蔼和阿宥没想到半路杨玉夫竟然把酒打翻了,知他多半是故意,心下可算是松了口气。那头刘昱自然是气到发疯,抽出张五儿手上的矛就要下手扎杨玉夫。好在羽仪禁卫皆是跟着刘昱摸爬滚打过来的,见这场景眼下若要救杨玉夫,必须得找个合适的途径让刘昱的气撒了才行。于是张五儿又冲上来抱住刘昱大腿,顺势拦在刘昱和杨玉夫中间,杨万年赶紧走到刘昱面前“咚”地跪下道:“陛下莫生气,臣倒有个法子!”
刘昱住了矛道怒道:“你又有什么法子?!”
其实这会儿杨万年也还没想出法子来,不过是先冲上去拖延一下时间而已,刘昱这一问,杨万年一愣也抓耳挠腮起来,只得吞吞吐吐道:“陛下,您看……这样……”
一贯不言不语的王天恩左顾右盼了一番,眼看刘昱马上就要失去耐性,陡然醍醐灌顶,急中生智,自己忍不住一击掌,跃到刘昱面前,俯首躬身道:“陛下,您看,先莫要管其他人,这萧将军的肚脐确实是个好靶子,好靶子必须得留着慢慢射,要不咱们回去准备一套习射用的骨箭,再召将军来仁寿殿前,您慢慢射,射累了就歇着,回头再召将军来,如此反复,岂不是有意思?”一语既出,大家心下都喊一句“妙啊”,虽然这个主意确实大不敬,但总比把人弄死强,而且主上也好有个台阶下,少不得委屈一下萧道成了。而且王天恩的意思是先起个主意哄刘昱回宫,回头再说,万一刘昱忘了,那就是最好,万一真要召萧道成进宫习射,那也不至于就死了。
这下杨万年也不吞吞吐吐了,赶紧接口道:“正是,陛下您看,既有了这活靶子,咱还何须用宫里那些木头靶子。”
说实话,刘昱当下也并非就是想要萧道成死,时下索虏(北方少数民族,主要指北魏)雄踞北方,文帝元嘉北伐亦无太多收获,每年的九月至来年三月间,索虏常是南下骚扰,仍需精兵强将戍守边境,再说自己的叔叔刘昶现在还叛逃在索虏,时任外都坐大官,颇有权势,万一他要找回来,若自己身边无一个像萧道成这样在军中颇有威望的人,怕是江山不稳,可是萧道成日益势大,刘昱颇为疑忌,又担心自己的宝座不稳,所以也常是在杀与不杀萧道成之间纠结。不过刘昱毕竟还是年少,小时候关于帝王之道的学习又不够,身边盯着他这个位置的人、甚至要他性命的人也确实不少,各种因素造成他自己性情也不稳定,又非常暴戾,一时血涌上头,临时起意就想杀了萧道成,情绪稳定下来,想想暂时又得留着萧道成。至于给阿宥挡箭这个人,无足轻重,反正阿宥都在宫里,回头自己再找机会杀这人不迟。不管怎样,现下这个办法确实把刘昱拉到了正常的思维方向里。
于是刘昱想了想,又露出了幽幽的笑意,放下矛,点头道:“嗯,算是个主意。”
张五儿接了矛,方才站起身,躬身道:“陛下适才出宫仓促,臣等尚未备下骨箭,且此时烈日下甚热,不若咱们先回宫歇歇,等骨箭备好了,萧将军也到了,岂不两全?”
刘昱哪里肯等,便一头往萧道成那边走,一边回道:“一群废物,你们还怕这将军府上没有现成的骨箭不成?靶子都现成了,还要哪里找箭去!”众人都慌忙跟着刘昱往萧道成立身处走来,杨玉夫也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跟上。
见刘昱往凉亭这边走来,阿宥便也轻轻扶了靠在膝上的景蔼起身,景蔼因手臂受伤不便,起了上身,拢了腿,就势跪了,阿宥也就在景蔼斜后方直了身,仍是低头跪好。此前过来回禀萧道成的门房和守着萧道成午歇的家仆也早就吓得跪在凉亭外,根本不敢抬头看刘昱的眼。
刘昱上得凉亭,踱到萧道成身旁,绕着萧道成转了两圈,冷笑着道:“果然不错,备箭来!”
禁卫这一看此时也别无他法,王天恩只好上去搡了一下跪着的家仆,道:“还不快去给主上取习射用的骨箭来!要好的!”王天恩特意强调一下“好的骨箭”,意思就是让家仆看着选,别到时候拿来那利的骨箭,虽是射不死人,伤一下也不是玩笑。
萧道成尚不完全明白刘昱意欲何为,只得沉吟道:“陛下……”
刘昱嘻嘻笑道:“哎,萧公莫急啊,我看你这肚脐真是上佳的箭靶,你也莫怕,待你的人取了骨箭来,我也就习射习射罢了……哈哈!”
萧道成听刘昱这么一说,确是奇耻大辱,自己堂堂一个顾命大臣,数十年来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南征北战,即便是为自己的功名,也保的是你刘宋的江山,先帝和太后还对自己尊敬有加,而这刘昱不过十三四岁的一个毛头孩子,仗着投胎好,竟这般目中无人,为非作歹。但萧道成毕竟是萧道成,这几十年的朝堂生涯也不是白混的,深知此时并不是最好的时机,顾命大臣并非自己一人,只有中书监褚渊和自己素相交好,尚书令袁粲、中书令刘秉常与自己意见相左,以往论及刘昱,袁粲和刘秉都认为刘昱还是个孩子,又是主上,杀人放火这点小毛病改了就好,所以如若此时不忍,背负犯上之名,恐怕不仅没有什么好结果,还可能连坐三族,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一时之辱,方能成大事。想到这里,萧道成便不多言语,脸色如常,只微一躬身表明知晓。
景蔼和阿宥听了这话却是心下恼怒非常,但看萧道成这般按捺得住,心知萧道成自有主张。不过景蔼作为萧道成的孙辈,在此等情况下不开口却是不合适,祖父便是要为忠臣,自己也当做孝子。景蔼便跪着恭谨地抬手朝刘昱道:“陛下……”
景蔼刚开口,阿宥便着急了,担心景蔼不知刘昱脾气,万一说了什么不合刘昱脾气的话,不仅不能替萧道成分担,还会惹祸上身,刚才若不是杨玉夫摔了酒杯,这会儿只怕已经……。阿宥忙大声开口以压过景蔼的声音向刘昱道:“陛下,萧公对臣有养育之恩,且年事已高,恐不能陪陛下尽兴,若陛下有什么想玩的,还是让臣来陪。”
刘昱听了阿宥这般说话,倒是高兴起来,走过来拿脚作势轻踢了阿宥一下,负手低头看着阿宥得意地说道:“让你陪我玩儿的时候不陪我玩儿,这会儿可轮不上你了。”说着站起身又走回到羽仪禁卫前面,冲阿宥喊道:“你还不快给我滚过来!”阿宥一听,只得无奈起身,经过景蔼的时候,又拿眼光看了看景蔼的手臂,才匆忙同羽仪禁卫站到一起。见阿宥过来,刘昱方才冷笑着朝景蔼的方向看了两眼。景蔼仍是跪着拱手躬身,没有抬头。
一时家仆已取了骨箭过来,杨玉夫便接了箭,又在萧道成面前道一声:“萧公得罪!”,方把箭送到刘昱前。景蔼此时便复又拱手欲以己代祖父,萧道成忙厉声止道:“在主上面前怎可放肆!主上既要射我,为人臣必要遂了主上心意才是!”景蔼见其祖父说得极严厉,眼中似是暗示自己不必再言,便俯身长叩首于萧道成身旁。阿宥在刘昱身后也是颇为惊惧地望向萧道成和景蔼,只是此时已不便再开口添乱。
刘昱便非常满意地引了弓,骨箭正中萧道成肚脐。虽是骨箭,来势也汹,萧道成中箭后堪堪退了两步,倒坐于地上,景蔼忙扑上去扶了祖父。谁承想萧道成中箭后,起身竟毫无愠色,仍向刘昱拱手躬身道:“谢主隆恩。”刘昱更是高兴地哈哈大笑,丢了弓,走到萧道成面前,拍拍萧道成肚子道:“哈哈,果然好箭靶。哈哈!”阿宥等羽仪禁卫也随了刘昱上前,皆是低了头不敢看萧道成,个个心有余悸,心下暗道这刘昱果然是初生牛犊啊。
刘昱可算是把这个台阶下完,心里也舒坦了,方觉这夏日暑热,便嚷嚷着道:“行了行了,走了走了,找个地方纳凉去了!”一挥手便召了羽仪禁卫要走。杨玉夫便忙走在头里领了众人,刘昱看见杨玉夫又突然不悦,狠狠踢了杨玉夫一脚道:“废物!日后必要抽你筋扒你皮,挖了你心肝吃了!”杨玉夫吃痛变了脸色,心头一凛,却不敢言语,也只得跟着刘昱行去。
待刘昱转过身,阿宥故意慢了脚步行在最后,回身看了看萧道成和景蔼,只见萧道成的眼中透出凌厉的寒意,看着阿宥点了点头,阿宥心下立时领会,也向萧道成坚定地微微一点头。阿宥又看看景蔼,见景蔼的眼中仍是关切之色,阿宥双唇微微一澜,低了眉眼,急忙转身随着众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