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刀仍旧等陶问珠这只电蛐蛐叫,结果把日影子等短了,把暮春等成了初夏。街上的行人,早已丢剥了外套,穿着衬衣走路了。新潮前卫的年轻女子,甚至穿着长筒靴超短裙,挽着情人的胳膊沿街闲逛哩。
是不是拓片被陶问珠扣下了?不会,绝对不会。看陶问珠与他分别时的神情,也是有某种盼望哩,咋能扣住不发呢?是不是拓片所拓器物价值不大,未能引起唐二爷的兴趣,所以陶问珠不好跟自己回话?也不大可能,不要说拓片所拓的古鼎,光是拓片本身,就是一件上好的古董哩。谁手上要是有《兰亭集序》唐勾宋拓,还不吃香死了。那到底是为什么呢?陶问珠啊陶问珠,你说你一定要让电蛐蛐多叫几声,可我心急火燎地等了这许多日,咋连一声都不叫哩?!
起先,齐明刀还敞开窗户晒太阳,看街景。现在不晒了,太阳太热了。街上的活风景倒是越来越好看,但太阳太热太刺眼,看不成了。齐明刀只好闭了窗户吃了睡,睡了吃,吃睡得实在无聊了就埋头看书。
这天,齐明刀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一轱辘拾起身,要去找陶问珠,成不成一句话,给个准信儿,别把人吊在半空晃荡。
正要出门,碰到冯空首忙回来了。打从殷龙骨的胖婆娘大闹他房间之后,他就一直在外面瞎忙。忙的啥,齐明刀不得而知。
冯空首听齐明刀说要去找陶问珠,忙拦住他说:“你懂不懂江湖规矩?急着心去吃热豆腐,不烫了才怪哩。”
“不是急我的拓片,是急着要见唐二爷哩。”
“皇上不急太监急。人家唐二爷不急,你急啥哩?人跟人相见相识是缘分,缘分没到,猴急不得,急着去挨个窝心脚,踢出来多难看。”
“唉,几毛钱买个电蛐蛐老是不响,有个毬用场。”
冯空首用奇异的目光瞧瞧齐明刀,半神秘半诡秘地探问:“该不是想人家小女子陶问珠了吧?”
齐明刀的脸腾地一下给说红了。
冯空首忽然一脸严肃地说:“我可严正警告你,趁早别生那份心,那可是唐二爷的份子,死活动不得。左手指蛋儿动剁你左手,右手指蛋儿动,剁你右手。没了两手,看你咋在长安城混呀?”
齐明刀嘟囔一句:“瞧你说的严重的,仿佛我干了啥坏事似的。”
“我这是给你打感情预防针哩。”
“感情也能预防?”
冯空首一下楞住了。
齐明刀退回房里,准备躺在床上看书。
冯空首:“别看了,印在书上的,那里比得了橱柜里的。走,我带你去过眼窝生日。”
“过啥眼窝生日?”
“有人请董五娘帮眼。”
“谁请董五娘帮眼?”
“长安城古董行当一个神秘的人物?”
“董五娘又是谁?”
“瓷器王董青花,位居长安城四大头之后,人称董五娘。”
齐明刀随冯空首离开住处往北,直到安仁坊小雁塔旁边的古董街。古董街店铺林立,摊位繁密,招牌和人一样拥挤。齐明刀跟着冯空首穿街而过,径直来到街东头的董家瓷铺,瓷铺门脑上横一块牌匾,匾上两个铁笔篆字:瓷魂。齐明刀第一回看到这样满有诗意的店铺招牌,内心立刻生出些许好感。
齐明刀和冯空首进了瓷魂店门。店铺不大,但很是规整,没有柜台,三面环墙立着百宝格,格内各式瓷器。格净瓷光,映衬生辉。店铺中央摆一张花梨木八仙桌,四周配四个青花孔雀牡丹纹绣墩。八仙桌左首绣墩上坐着一位带浅茶色墨镜的老头,老头留一抹仁丹胡,脚边放一口藤条箱。见冯空首和齐明刀进来,欠欠身算是打招呼。
冯空首显然认识戴墨镜的老头,说:“您老倒是准时得跟钟表一样。”
“人生就是钟表,不歇脚地走路,每一步都要走到时间的鼓点上。否则机会就错过了。”
齐明刀心中叹息:这老头,戴个墨镜神秘,说出的话也神神秘秘。
冯空首冲里间喊:“董五娘——”
“哎——”里间传出的这声哎,声音脆响得像是谁在拿瓷棒儿敲着瓷瓶儿。
随着应声,一位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女童转出里间,站在了店铺里边的脚地上。
这董五娘穿一件素底蓝花大襟宽袖衫,下身素白裙,脚上圆口绣花彩缎鞋,立在当地,很有一些风韵。束腰丰胸圆肩,细颈小脑高髻,活像一尊秀雅端庄的梅瓶。露在衣服外面的头脸肌肤,如刚淋过水的青花瓷一样丰润细腻。一双黑眼睛,闪烁着宝石兰色的光芒。悬胆鼻两侧,隐隐约约散布几粒浅褐色小雀斑。
齐明刀和戴墨镜的老头惊异地看着。怪不得坐第五把交椅哩,怪不得称长安城里的瓷器王哩,别的啥都不要,光这副长相和长相里透射出的神韵就足够了,而且绰绰有余了。
再看董五娘身旁的女童,红妆素裹,端着劝盘,盘中一把执壶,四个酒杯,神态颇似董五娘。
董五娘莞尔一笑:“客人到齐,请入席。”
董五娘居中坐正首,戴墨镜的老头坐左首,冯空首闭了店门来坐右首,齐明刀坐下首,女童端着劝盘侍候在董五娘侧后。
冯空首向戴墨镜的老头递眼色,老头便起身朝董五娘打拱:“我叫秀水,来长安城多年,久慕董五娘大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一见,果然风姿神韵非凡。若能帮眼赐教,实乃三生有幸。”
董五娘客气地回说道:“我那两刷子,浪得虚名,您倒是位往来神秘,不露相的真人哩。”
秀水忙说:“哪里哪里。”说着弯腰俯身要打开藤条箱。
董五娘:“不急哩,先上酒,瓷不见酒,咋叫鉴瓷哩。”
董五娘满含瓷质瓷性的声音在店铺的空气中振荡回旋。秀水像是一个列兵听到了指挥官的命令,立时收住手脚,恭恭敬敬坐回到青花孔雀牡丹纹绣墩上来。
董五娘侧头示意,女童便轻移莲步靠近花梨八仙桌。秀水、齐明刀和冯空首看女童手中的酒具,一时看得眼呆。
女童手中端的劝盘,器型承袭元制,盘心凸起,四周是花形承杯图,盘壁莹白透薄,做成精致秀雅的菊瓣形。这盘该叫菊瓣劝盘吧。
盘中央凸起处立一件青花鸡心形执壶,执壶四周围着四个酒杯。
秀水和齐明刀还有冯空首三人目光,如手电筒的光柱一样凝固在四个酒杯上。
董五娘食中二指轻巧地捏住一个旧杯杯沿,往几个人面前一亮,几个人看去,是一件斗彩婴戏纹杯。杯身上村庄横斜,池水平静,小草边一位着青黄衣的老者在执线放风筝,近旁一红衣长辫孩童舒臂张手雀跃欢呼,欢呼风筝高飞得跟白云相齐。
董五娘手腕一翻一绕,将杯底亮了一瞬。那动作娴熟得跟耍魔术的一样。幸亏几个人眼尖,在一翻一绕的瞬间约略看到杯底方款:大明成化年制。
董五娘把斗彩婴戏杯放回劝盘,又捏起一个斗彩花鸟纹高足杯。董五娘这回动作徐缓许多,几个人也看得仔细。杯体立于高足顶端,若杂耍人立于高跷之上。杯体上绘一株树木,叶密果硕,两只雀儿立于树枝梢头,对着果实欢叫。
董五娘收回斗彩花鸟高足杯,用宝石蓝的眼睛探看秀水。秀水想这可能是长安城古董道上的江湖规矩:帮眼人考考被帮眼人,看看成色,试试深浅。
秀水从墨镜片后面回看着董五娘的蓝宝石眼,清清嗓子说:“明成化年官窑斗彩乃瓷器上品中的上品。在成化官窑二百余品瓷器中,光酒杯就有三十八品,酒杯纹饰有云龙、夔龙、应龙、团荷、缠枝宝相、折枝葡萄、团花鸟、花草蛱蝶、松竹梅、母子鸡、羲之观鹅、携琴访友、婴戏等等,真真正正的丰富多彩。”秀水口不歇气地说着:“其中富有中国画意味的高士、母子鸡、三秋纹是首次出现在成化酒杯上。”
齐明刀看到董五娘蓝宝石眼睛中的深褐色斑点闪了一闪,自己的心也为“中国画意味”几个字颤了一颤。齐明刀心中感叹:在长安城里,认识一个人,就学一肚子知识。古董这行当,学问深哩大哩。
董五娘回望女童一眼,女童便一手托着劝盘,一手握住执壶往杯里筛酒。末了将斗彩花鸟高足杯置于董五娘面前,将斗彩婴戏杯置于冯空首面前。
秀水和齐明刀万分惊讶:真用成化杯饮酒呀?秀水打个拱说:“成化酒杯,每对至博银百金,董五娘用来饮酒,可是有福气得很。”
董五娘浅浅一笑:“酒杯不饮酒,作何用场?”
说得秀水无法回话。
说话间,董五娘从劝盘中拿出两个青瓷酒杯,分置秀水和齐明刀面前,问:“何年何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