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爷病倒的第二天,楚灵璧就搬到半坡马厩来住了。
楚灵璧搬到半坡马厩来住,有堂堂正正的理由:侍侯杜大爷,直到他病好。
楚灵璧和杜大爷的关系就像杜大爷几辈人谋算的那桩事一样扑朔迷离,因而招致来许多闲话。楚灵璧这一住进半坡马厩,闲话又会长上飞毛腿,跑遍长安城。闲话就闲话,让他们说去吧,谁还能捂住谁的嘴巴!尽情地鼓噪吧,就说我楚灵璧个黄花闺女住到糟老头子杜大爷的半坡马厩来了!流言蜚语像夜蝙蝠一样遮满天空,唾沫星子汇成江河湖海,也挡不住我的脚步,我已经跨进半坡马厩的柴门了。
楚灵璧戴着缀玉额带饰,胸前抱着碎花布包袱,站在脚地,望着斜卧在病榻上的杜大爷。
杜大爷老病交侵,双目失神,衰貌颓然,惟有几根青筋,还在额角暴跳着。往日气息和穆、疏朗俊迈、清秀儒雅的神态已经荡然无存。杜大爷见楚灵璧来,无力地闪闪眼皮,算是打过招呼。
楚灵璧心疼地坐到杜大爷跟前,拉住他的瘦手。往日那种腴而不腻,清而不浮的感觉顺着手臂爬上他的心头。他觉得楚灵璧是夏日的瀑布清泉,清凉清爽却渗人,可以就近浸润脾胃,不可进入其中,因为她太清爽太清纯了!
楚灵璧知道杜大爷几天时间病得形容枯槁,绝不是自然之病所致,而是心病所致。楚灵璧有些恨董五娘,那天四水堂来凤仪茶会,杜大爷分明已经咯血,董五娘还非要杜大爷给她抄一份东西,还说她要狠狠地杀金柄印三刀!金柄印,千刀万剐,活该!可你让杜大爷咯着血抄什么东西呢?郑四老也真是,竟然找来了笔墨纸砚。你瞧,杜大爷把血咯到了砚池里,杜大爷用笔蘸着用血研的墨汁给你抄东西。你还怪,不让大家看抄写的内容。你也不看杜大爷成了什么样子!
说来也怪,杜大爷抄完那东西,咯得竟然轻了。杜大爷回来,立即动手挑纸制墨,选了两件上好的古董拓成拓片,寄往美国,可是第二天就被邮局退回来了。杜大爷心一急,竟然忘了文物拓片和照片在禁邮之列。杜大爷忙又写一封长信,用特快专寄,寄给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馆长,以解释长安代表团访问美国时出现的差错。约摸半个月时间,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馆长回复一信,说他在长安代表团访美期间专门恭候,结果无人接洽,他既未见到任何实物,也未收到只言片语,如此不讲信誉,我方只能视为长安方面对互展文物之事没有诚意。馆长还声明,尽管如此,这并不影响我们的私人友谊,并对杜大爷没能赴美表示遗憾。至于互展文物,只能永久搁置,因为再过两个多月,我的任期将届满,至于下一任馆长是谁,将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我就不得而知。复信用一句中国话结尾: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读罢复信,杜大爷又开始猛烈地咳嗽,一咳嗽,那复信树叶一般从他手中脱落了。杜大爷深知:世界古董行当与长安古董行当一样,谁愿意和一个言而无信的人打交道呢?可怜的长安城啊,你已彻底失信于人!
杜大爷咯血了,大口大口咯血了,随之就病倒在床。
楚灵璧越想,鼻根越酸得厉害,眼泪一个劲涌向眼眶。楚灵璧不想让自己的眼泪再惹杜大爷伤心,便强行忍住,不让眼泪流出眼眶,而是让其从鼻管倒流到嘴里,然后再苦涩地咽回肚子里去。楚灵璧虽然没有哭,但眼睛却憋红得跟哭过一样。
楚灵璧别过头,起身找来长条凳,挨着杜大爷的床榻,给自己支了木板床。这个楚灵璧,既不胆小如鼠,又不胆大包天。在杜大爷面前,竟然由着性儿行事。
楚灵璧为使杜大爷开胃和增加体力,早上酿饴为露,加少许盐和酸梅在内,又采菊花和秋海棠的花蕊捣成汁兑在里边,然后盛入青花小碗,用青花小勺一勺一勺喂杜大爷。
杜大爷起初并不想吃,吃再好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楚灵璧并不拿言语劝他,只是把舀着饴露的匙勺举到他嘴边,并用一双忧怨而坚韧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睛一动不动,一眨不眨。他能忍住那坚韧,却受不了那忧怨,就张口吃了,一口两口,三口五口,青花小碗里的饴露竟然让他吃空了。
中午,楚灵璧喂他半盅太白酒,酒后再喂他用密藏的西瓜汁和红枣熬的丝瓜瓤。晚上用八宝稀饭或者莲子羹,外加小葱饼就自制香豆豉。为了增加他体内盐份,楚灵璧还让他把腌咸菜当零食吃。腌咸菜是楚灵璧带来的,装在小瓷罐里。那咸菜黄者如蜡,绿者似翠,节节像珍珠翠玉一般好看。
人生大半百,天天有这么一个玲珑剔透聪明敏感善解人意的年轻女子陪着,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是杜大爷已心如死灰,难以享受这幸福。楚灵璧越是一丝一丝暖他的心,他的负罪感越是一层一层加重。善良和青春不是他个老头子祈求的,他祈求的东西已经无望。他不能说破,一说破就伤了那善良和青春。有时候,两颗善良的心碰到一起,反而是很麻烦的事。
楚灵璧是何样的女子,岂能揣摩不透杜大爷的心思,但她不说破,只是细细密密地经管照应着杜大爷。
杜大爷的心病虽然没有减轻,身上的体力却渐渐恢复过来,已经可以扶住楚灵璧下床走路了。
杜大爷刚一下床,就要楚灵璧扶着他到西厢马厩去。楚灵璧扶他进了马厩。楚灵璧看见马厩里不知何时竖起了一个约六、七尺高的石马桩。石马桩顶上镌刻着一匹昂首回望的骏马,马上一将,手持长剑,挥杀向前。楚灵璧想:杜大爷肯定是要用这石马桩来拴回归的飒露紫和拳毛騧,拴得牢牢的,让它们永远不要脱缰而去。可惜,马的缰绳并没能拴在石马桩上。
杜大爷望望马厩里站着的四匹骏马,又望望空着的飒露紫和拳毛騧,双眼迷离了。一望无际的草原,连绵不断的高山,沟壑纵横的丘陵顺次延展开来,一匹色如火炭的神驹,闪电般飞驰而过,脖间鬃毛,犹如瀑布一样往后飞泻着。
杜大爷又咳嗽了,楚灵璧忙用手绢去按,手绢上又印上了殷红殷红的血渍。
人的生命是有大限的,能活过生命大限的世上没有几个人。飒露紫和拳毛騧就是我生命的大限。糠老头子胸腔里那颗心,随着飒露紫和拳毛騧飞走了。
楚灵璧搀扶着杜大爷回到东厢床榻上。
杜大爷暗暗叹息:玉老田荒。
楚灵璧轻轻嘘气:灵璧迟暮。
两个人彼此都听到了对方心灵深处的声音。
但楚灵璧决不放弃,依模依样地侍候着杜大爷,杜大爷也不忍心再伤楚灵璧的心,便自己口述,由楚灵璧录出一个药方,让楚灵璧去山腰挖几味药来。楚灵璧上到山腰,看到满坡树叶或紫或黄,大半摇落,惟有柿树树梢还挂着三两个火红火红的柿子,经风一吹,摇摇欲坠。楚灵璧在挖药材时想,自己带齐明刀来半坡马厩时时值春末夏初,转眼之间,已是深秋。长安城的人事,也如这自然时序景物,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楚灵璧挖好药材时,山顶垴滚过来团团黑云,涧谷里刮来阴冷的山风,把山坡上的树叶、鸟雀、蝴蝶吹到山梁那边的沟壑里去。
楚灵璧开门回马厩房时,院中台阶上下的蟋蟀成群结队地随她进了屋,跳跃着钻到她和杜大爷合并一处的床榻底下,并且发出凄切的奏鸣。
墨猴跃出墨猴居,站在案角,朝床底下的蟋蟀发出吱吱叫声,像是威胁蟋蟀,不该钻到主人的床下。
杜大爷对墨猴说:“这屋子,你住得,蛐蛐也住得。”墨猴闻言,缩回到墨猴居里,不再吱声。
杜大爷又对楚灵璧说:“要下雨了。”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子已经砸落在屋顶上,树枝上,山坡的树叶上。鸟鸣叫着,飞到屋檐下来避雨。
楚灵璧煎好药,用嘴吹着,双手恭擎,递到杜大爷手里。杜大爷接过药碗,喝了。把空碗交还楚灵璧时,忽然问:“你额带上的玉呢?”
楚灵璧笑一笑,拿下额头的额带,又拿出床头的另外两条额带,三条并排放在一起,让杜大爷看。白碧黄三枚饰玉均已不在。
杜大爷忽然明白:“碾磨成粉了?”
楚灵璧:“你喝了。”
原来,楚灵璧把额带上的饰玉碾磨成粉,分批搅和在药里让杜大爷服了。
古人言:玉治心病,长精气神。
杜大爷心中涌起的滋味,实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这晚,楚灵璧紧紧地挨着杜大爷睡着。楚灵璧忆起大青石上那一夜,可这一夜与那一夜的感受全然不同。
从年龄上讲,杜大爷完全够格做父亲,从学识人品上讲,杜大爷又完全可以做老师,从个人感情上讲,杜大爷正是自己思慕追摩的对象。楚灵璧不知道自己对杜大爷的感情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是怎样产生的?她只知道那粒感情的种子种得很深,一经发芽,想拔也拔不掉。如果非要拔掉,那就连同少女的心一同拔掉吧!既然这样,那就以特有的方式爱吧!但求真爱,莫问前程。
杜大爷觉着自己个老头儿成了楚灵璧的水中倒影,楚灵璧爱我,其实也是爱她自己。因为两个人身心上相同的东西太多了。杜大爷痛苦的是,这种爱无法反对,亦无法接受,因为自个儿的心全在飒露紫和拳毛騧身上。自个儿能给予楚灵璧的,只能是父亲给女儿的那种爱。所以,他让楚灵璧和他紧紧挨在一起睡着。
半夜时分,猛烈的风雨把一扇窗户打开,一股异常寒冷的秋意旋即涌进屋内,侵袭得墨猴和床底蟋蟀一片凄鸣。
楚灵璧开灯起身去关窗户。杜大爷看见穿着小衣的楚灵璧关窗户的秀雅姿态,眼帘立刻拉上了。眼帘拉上了心窗未必能关得上。杜大爷咬牙压抑着心底泛涌起的感情。然而人一旦心动,便再也睡不着了。
楚灵璧回到床上,看到杜大爷一只脚露在被角外边,便伸手去挪那脚。当她的手握住那脚时,像是握住了一坨抖动的冰块。杜大爷的脚走的路太长,亏损太大,已经少有热气了。这样的脚在这样深秋的寒夜里能不疼痛吗?
楚灵璧下床转到耳房,回来时怀里抱着一个小铜炉。楚灵璧对半坡马厩熟悉到了旮旮旯旯,啥东西摆放在啥地方她全都知道。
杜大爷想起来了,那是大名家张鸣岐亲手制作的煨脚炉。自家收藏日久,竟然忘了,却让楚灵璧翻捡出来,而且烧了木炭,暖暖地端过来放在床中间。
两个人索性不睡了,相对拥被而坐,把四只脚放在炉边煨着。杜大爷顿觉一股暖流从脚梢传向丹田,脚上那种受过风寒针扎般的疼痛在一丝丝退去。杜大爷身心一暖,便随口吟出张鸣歧铸炉诗来:
薄寒初荐锦氍毹,朔气空中通坐隅。
不惜袅蹄金一饼,鸳鸯湖畔铸金炉。
楚灵璧听罢,接口吟出一首:
马厩厢房秋风来,柴门小窗敲扇开。
幸有张铜炉在地,三春长暖牡丹鞋。
杜大爷腆颜一笑:“好诗。”
楚灵璧:“篡改古人而已,只是牡丹鞋用得妙。”
杜大爷笑出了声:“好一双牡丹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