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四月中。
立夏初始,小满将近。
这时候的人间,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是最适合外出采风的日子。
蜀地多青山绿水,良辰美景。
不少墨客骚人,文人学士来这里游玩。
一待,就是数日。
蜀地最热闹之处,当属有“蜀道明珠”之称的溶城。
城南有花山数十座,山间牡丹、杜鹃、樱花、桃花……花开似锦,人气旺盛。
进山处除了成群结队的游人之外,还有着许多在此谋生计的贩夫走卒和市井徒。
在山道入口左侧,摆着一张长木桌,上面蒙着一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黄布,布正中画着一幅八卦图,周围写着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和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十六个字。
黄布左边放着签筒笔墨和黄纸,右边放着一堆折成了菱角的符纸。
坐着的是一个穿着紫色法衣、头戴南华巾的年轻道士,面黄肌瘦。
年轻道士旁边还竖着一面算命幡,上书五个字:“十文钱算命”。
每每游人出入,他都会吆喝一声:“八字算命,祈福平安。”
在一旁,还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女道童,捧着一堆护身符向周围游人稚声叫卖。
这对师徒是这里的常客,大多数时候都会在这里算命买符挣钱。
然而他们所处的这个天下,武夫兴盛,佛道退避,人们对道家这算命祈福并不感兴趣。
有认得他们的人,甚至还会很恶毒地骂一句:“野种师徒。”
师徒俩又吆喝了一阵,无人关顾。
喊得有些饿了,女道童奔到年轻道士旁边,稚声说道:“师父,我饿。”
年轻道士眼中有几分无奈,却也微微一笑,从桌下拖出来一个包袱,从包袱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黄饼,递给了女道童。
女道童一把抓过去,满脸开心,蹲在边上就吃。
看着女道童吃得香,年轻道士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也去摸出一块饼来吃。
吃得有点心疼,满脸苦涩。
女道童吃完一整块,还觉着饿,伸手道:“我还要。”
年轻道士一滞,看了女道童一眼,心下不忍,将自己吃了一半的饼递过去,微微笑道:“那,丫丫吃吧。”
女道童一喜,抓过去大口便吃。
年轻道士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轻叹口气。
他包袱里只剩下三块饼了,身上剩下的钱也不足百文,只够再买十张饼。
相比于城中的奢靡,师徒二人的生活捉襟见肘,举步维艰。
青年道士叫梁生,是这个世界里处于最底层的那群人,他的父母不详,被城外的一名老道士养大,有人说他是城内花楼女子生的野种,是贱命。
抚养他长大的老道士本身也是一贫如洗,在他十岁时老道士撒手人寰,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钱财,年仅十岁的他是靠着哭丧和老道士传下来的一些本事谋生。
他修为很低,按照当今的道家境界来看,连第一境都还未到,他体内气海虽开,但太过弱小,真气稀薄。
也便只能做做哭丧算命卖符这样的事情。
如今他已二十岁,从他六岁开气海到如今修为无所寸进,近乎原地踏步。
然而却并非他天赋奇差,相反他天赋极其出众,有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悟性远胜常人。
当初老道士第一次教他道术,年纪幼小的他只用了不到一周时间就打开了气海,此等速度,就算放在整个世间,也无人能出其左右。
之所以后来停滞不前,是因为老道士封了他的道根,废了他的修道一途。
当时的梁生并不知道,后来渐渐长大,也问过了老道士,为何他修炼呼吸法,气海总是阻塞无法成长,老道士也都不说什么,直到他十岁时,老道士气数将近,才告诉他真相,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老道士没有说,最后含泪留下一句话“好好活下去”,就此撒手人寰。
后来梁生多次努力试着冲击气海,都无法成功,也就此放弃。
他并不埋怨老道士,他知道老道士这样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为了活下去,他继承师父算命的衣钵,给人算命,有些领教过老道士本领的人还会照顾下他生意,但外来的人多不待见,后来他也就开始给人哭丧。
日子还算过得去。
直到一年后,日子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跟老道士当初捡回他一样,他也捡了一个婴儿回来。
那天他哭丧回来,夜已深,路过城边时,听到了婴儿的哭泣声,最后寻着声音在一条沟渠中发现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女婴。
从此之后,他的日子里便多了一个隔几个时辰就嗷嗷待哺的孩子。
他也还是个孩子,生活本就艰苦,抚养另一个孩子,更是雪上加霜。
起初他拼命挣钱,贱养女婴,还能够维持。
可随着女婴慢慢长大,饭量增加,日子便实在难以为继。
加之现在他算命卖符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哭丧又不是常常能遇到的事情,往后,这钱更加难赚,但女童逐渐长大,花销却会不断增加,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师父,吃饱了,丫丫去卖符。”
女道童抹了抹嘴,又允了允手指,捧起一把护身符又去向游人叫卖。
稚嫩的脸庞上满是努力和认真。
就算被人嫌弃地推开,就算被别人骂“臭道士,滚开”,她也不生气,继续向其他游人吆喝。
梁生看了,心里隐隐作痛。
心疼的脸上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丫丫这个名字是梁生在捡到她时顺口起的,本来准备让她跟自己姓给她取个正式的名字,但梁通凉,怕对她不吉利,也就没再取过,一直丫丫叫到了现在。
让梁生欣慰的是,丫丫很乖,很听话,这也算是他艰辛日子中的一点满足了。
“听说没有,溶城北面山区那边闹妖邪了,我出门时听城里掌柜说的。”
“嗯,我也听说了,有几支商队在那失踪,还有一些生活在那边的百姓也失踪了好几个。”
这时,来了几名游人,皱着眉头,神色凝重,正自顾议论着。
“真是奇怪,溶城这地好久没听说有这东西了。”
“现在武夫这么多,一抓一大把,溶城定也不少,降妖诛邪不在话下,算不得什么事。”
“那可说不准,现在的武夫一大半名不副实,就算有真本事,在溶城估摸着也早就在花楼给掏空了。”
几人点点头,嘿嘿一笑,“也是,花楼里的那些娘子哪个男人能招架得住。”
“哈哈,管他妖邪不妖邪,反正我们不从北面过,玩好乐好即可。”
“走走走,赏花赏花,听说现在山中杜鹃花正盛。”
一群人有说有笑,携手进入了花山。
梁生听了他们所说的话,眉头微微一沉,喃喃念了一句“妖邪”。
从他有记忆开始,很少听过溶城闹妖物和邪祟,但世上确实有这东西,并且很多,有些地方更是妖物邪祟聚集,自成天地。
老道士教过他唯一一个攻击符箓,便叫焚妖符,跟他说这个符箓是妖邪克星。
一晃过去一个时辰,算命摊生意依旧惨淡。
丫丫喊得累了,在一旁坐下休息,喝了几口水,她又想去吃饼,伸手去够了够桌下的包袱。
梁生装作没看见。
丫丫将包袱拖过去,打开来就去拿饼,一看只有三块饼了,怔了怔,忙将手缩了出来,悄悄把包袱塞到了桌下。
她站起来,再次跑去卖符,比之前更加的卖力,更加的认真。
梁生见了,欣慰之余更是酸楚。
到了晚间,游客散去所剩无几,梁生收了算命摊,和丫丫回家。
今天一共赚了四十文钱。
丫丫很高兴,牵着梁生的手欢快地道:“师父,我们去城里买饼,包袱里只剩三块了,今天吃完明天就没了。”
梁生微微一笑:“好!先把东西放家里了再去。”
丫丫小脑袋连点:“嗯嗯,先回家。”
师徒二人回了破木屋,溶城外面的一间屋子,是那位老道士盖的,几十年过去,虽然破旧,但还算坚固。
屋子不大,一个带灶的堂屋,一个卧室,两个房间都挤得满满当当,暗淡无光。
屋外有一个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种着一些蔬菜,边上有个小鸡棚,本来是有一只老母鸡的,后来老死了,也没钱再买鸡仔,鸡棚现已烂掉。
师徒两将东西放在堂屋,换了衣服,丫丫迫不及待地就拉着梁生往外走,向县城方向而去。
两人穿的都是缝补了很多次的粗布衣裳,有些宽大,这让他们本就瘦弱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小了,就像一个麻袋套在了竹竿上,风一吹,就左右摇晃。
家到城里并不远。
不到半个时辰就进了城。
那热闹气息一下子便是扑面而来。
临近夜晚了,城里没有宵禁,夜市大开,正是一天之中最繁盛的时候。
丫丫拉着梁生直奔常去的饼店,老板是个熟人,也是个好人,并没有因为他们穿得邋遢而嫌弃,每每对他们都十分友善,卖饼的价格也都比正常价格便宜三文钱。
梁生花八十文钱买了九块饼,老板却给了他十块饼,说道:“最近不要再往外面跑了,尤其是山里,妖邪出来作祟,不太平。”
“妖邪作祟?”梁生眉头微沉。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了。
老板不愿多说,挥了挥手,“回去吧,天要黑了”,自顾去招呼自己的铺子。
梁生欠了欠身,道了一声“谢谢洪叔”,牵了丫丫离开。
他手里还有五十多文钱,打算再去买点米。
来到米铺拿出了四十文钱买米,那米铺老板便没有卖饼的洪叔好心肠,不情不愿称了一小袋米丢给他,颇为嫌弃地道:“若不是看在那位老道士的面子上,老汉真不想做你生意,活下去不是没办法,你这女徒姿色不错,现在这年纪将她卖到花楼正好,卖的钱够你活一辈子,她也不用跟着你受苦,怎么就想不通。”
溶城花楼生意红火,但凡一些好看的女孩都会被人盯上。
丫丫生得精致,便常有人向梁生劝说,卖了丫丫换钱。
往往贫苦人家也有很多会将自己女儿卖给花楼,愚昧百姓重男轻女,拿女儿卖钱不心疼,甚至认为这对她也是好事,楼里有吃有喝,兴许碰上个真心的公子拿钱将她赎身,也是富贵之命。
但梁生不会答应。
他再穷,穷到只剩最后一口气,也绝不会送丫丫去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