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中，贾琏出城去外地办事，在平安州里碰到薛蟠和柳湘莲在一起，他非常奇怪，因为此前由于薛蟠把柳湘莲当成蒋玉菡那样的优伶调情，被性子如火的柳湘莲打了一顿。柳避祸远走他乡，薛大呆子觉得很丢脸，便辞别母亲像模像样地学着去做买卖。
薛蟠对贾琏的解释是：“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兄弟……”
这段叙述可看出柳湘莲江湖气质十足的侠义，以及薛蟠傻阔少式的胸无心机。所谓一路平安，只有到了平安州才遇到强盗，显然是曹雪芹的又一曲笔。连名曰“平安”的地方都盗贼遍地，其他州府能好到哪里去？所谓“天下太平，四夷宾服”往往都是大臣们欺骗皇帝的妙词儿，皇帝大多愿意这样被欺骗。传统的中国是个民间高度自治的社会，州县官是亲民之官，维持社会的治安主要靠大气候，即整个社会经济比较繁荣，贫富悬殊不大，社会矛盾不尖锐。官府再加之以严刑峻法以及道德教化，能够低成本地控制社会。一旦各种矛盾激化，刑罚和教化就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官府再如何增加社会控制成本，也保不齐遍地梁山，处处水泊。所谓州以“平安”命名之，只是朝廷如道士画符一样的自我安慰，希望借此粉饰天下太平。
不过，我对柳湘莲单身赶走一群盗贼，并救了薛蟠的命有些想法。尽管书中说到柳湘莲能舞刀弄棍，有些武艺，但一个人怎么能赶走有组织并手持武器的职业强盗呢？我疑心此时柳湘莲已成了江湖人士，且地位不低，他的出面就如当年著名的镖行走镖一样——小蟊贼给他的面子。此又是伏脉千里，暗示柳湘莲“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红楼梦》第一回）的结局。只是毫无社会经验的薛呆子，真个以为柳湘莲是个孙悟空那样厉害的角色。
从这段描述，还能看出中国传统社会的一个特点：商业环境相当差，商业的风险极大。中国历代王朝几乎都是执行重农抑商的政策，即使是商业很发达的两宋，商人也只是官府生财的老母鸡。以权威的政治力量来确定商人居于“士农工商”之末，朝廷更不会制定健全的民商法律，以国家的力量致力保护工商业。那么，在这样的农业社会里，现代的金融业、保险业和交通运输业不可能产生，而这些正是工商业发展壮大的必需。
因为这样的商业环境，从商便成了获利甚大却风险几乎不可预期的行业。行商不用说，风餐露宿，而且交通不便，社会治安要是恶劣一些，连人身的保障都没有。坐商虽然被抢劫的风险降低，但三天两头碰上贪官污吏来敲诈勒索，如果在当地没有官场上的靠山，想要正常经营是很难的。但坐商的发达必须依赖行商，没有批发商将货物顺利运来，坐地销售就是无源之水。
我国描写经商之艰难的文学作品很多，远在两汉时就有乐府《孤儿苦》唱道：“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写琵琶女嫁作商人妇之后的幽怨：“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这个从良的琵琶女实在是不能理解夫君从商之苦。从商之人，稍稍懈怠就可能血本无归，眼看新茶就要上市，他能待在家里守候新娶的“二奶”吗？做买卖实在比不上青春年少的歌女呀，唱歌卖笑就能挣钱，“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更比不上通过科举进入官场的士子，白居易尽管贬官了，可到底是九江的地方官，有钱有闲在浔阳江头夜送客，顺便泡一下商人的“二奶”，让眼泪打湿司马的青衫。苏东坡即使贬谪到岭南，照样还能和歌伎们在一起开party。自古有关风月的小说戏曲，总是说读书人和风尘女子情投意合，而商人很坏，只会使钱。其实，这是由士和商的地位不同决定的呀。士虽然穷酸，没准哪天黄榜高中，一下就是官员了，再说大多风流倜傥，能像柳三变（柳永）一样填词谱曲，帮助提高青楼姐妹们的文化素质，而商人挣钱得一分一分地积累，神经高度紧张，不能稍有差池。那时青楼里不乏愿意倒贴穷书生的美女，可一旦被老鸨或者自己不得已卖给了商人，就觉得委屈、要死，如琵琶女一样人家在她年老色衰时搭救了一把，她还埋怨人家“重利轻别离”，如果人家不“轻别离”，你只有去喝西北风。所以说，商人有钱后，因为自己社会地位不高，为了满足一下虚荣心，去买那些花魁是最不合算的，花魁们或者花魁的主人们图你的钱还瞧不起你，不会真心真意地爱你。孙富买杜十娘，害得杜十娘跳河而自己人财两空。山西富商沈洪买了苏三，害得自己丧了命。茶商买了琵琶女，人家在你离家做买卖的时候和地方官兼诗坛偶像级人物白居易调情，是否给他夫君戴了“绿帽子”，白氏在《琵琶行》中当然不会自我交代，但据陈寅恪先生考证，似乎有这么回事。
写行商之苦的，中国古代小说莫过于《三言二拍》。《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一》）中的文实，花了很多的本钱贩卖扇子，将本钱亏尽，被人笑话为“倒运汉”，后来机缘巧合，意外地花一点钱买了个宝物卖给胡商，才发了大财。《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冯梦龙《喻世明言》）中，蒋兴哥行商外出几年，妻子王三巧儿红杏出墙和徽州商人陈大郎勾搭上，还将蒋家祖传的珍珠衫送给了情夫。最后因果报应，陈大郎的货物在枣阳被大盗悉数抢走，自己受了惊吓一病不起，最后年纪轻轻就死了。
陈大郎和王三巧儿所为固然为道德不容，可由此能看出当时行商的不易。至于王三巧儿，丈夫蒋兴哥出去做买卖几年都没有音信，只能守活寡。陈大郎一人去外地经商，家眷留在故乡，寂寞难耐呀。
胡适先生出自徽商之家，他在《胡适口述自传》（唐德刚译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中说到行商之苦：每个商人结婚后，“他们每三年便有三个月的带薪假期，返乡探亲。所以徽州人有句土话，叫‘一世夫妻三年半’。那就是说，一对夫妇的婚后生活至多不过三十六年或四十二年，但是他们一辈子在一起同居的时间，实际上不过三十六个月或四十二个月——也就是三年或三年半了”。这也是蒋兴哥等三人悲剧的重要原因。
因为商人的地位低，商业的风险大，商业没有制度上的保障，于是经商者抑或发了大财，如明清时代的盐商，可到了一定的规模后便不会把利润再用于商业——这样下去有可能一夜之间钱财灰飞烟灭。那么做什么呢？大多是三种用途：一是买地变成固定资产。不独商业获利后容易如此买田置地，做官的捞来的钱也大多在老家买地。明代的徐阶，家里原并不富裕，当了大官后便疯狂地在老家松江一带买地，最后当地无地可买，而严嵩父子当权时也是如此。二是用于打造自己的名望、获得社会尊重的奢侈性消费和慈善投入，如捧戏子、买花魁、建园林、投资故乡公益事业。三是用来经营权力，这第三个用途也就是最大的用途，以确保家族的富有能持久些。经营权力，其一最大手笔的当然是吕不韦那种“货国”方式，一般人没这样机会，也没有这样的胆量；其二如胡雪岩那样的红顶商人，结交朝廷权贵和封疆大吏，但官场“总把新桃换旧符”（宋王安石《元日》），这种投入需要眼力和艺术，也要运气；其三就是培养自己的子弟走科举之路。黄仁宇在《从〈三言〉看晚明商人》中说：“但商人子孙并非必须经商。《范巨卿鸡黍生死交》以东汉为背景，但称范氏‘世本商贾，幼亡父母，有妻小，近弃商贾，来洛阳应举’。弃商而以举业入仕，实为明代富商子孙之常情。”家族中的子弟，能成功转向仕途，是一般商贾最大的希望。但科举是很艰难的，完全是一项投入大、见效慢的投资，所谓“一运二命三坟山”。能够像蔡元培那样，父辈经商把钱花在他身上，最后能中进士、点翰林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商人的子弟通过读书，中个秀才并不是难事，如此也能一代代改换门庭。或者捐个监生，再慢慢地捐官。但捐官一是很难捐到高级别的官衔，且候补实差的时间太长；二是捐官的人总得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像薛蟠这样把“唐寅”认成“庚黄”的去捐官，难免贻笑大方。奴才的儿子赖尚荣能捐官，最后还得了县官的实缺，但前提是必须花钱读书，如赖嬷嬷所说那样：“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红楼梦》第四十五回）
同样是在旅途中，商人和读书人受到官府的保护力度完全是不一样的。薛蟠作为一个皇商，强盗照抢不误，官府对他们几乎不能提供保护。所以，做大买卖的，就请镖行的武师保卫；做小买卖的，如《水浒传》里面王英、燕顺等，就得学几招防身术。但读书人尤其是去赶考的士子，强盗一般不会抢。齐如山先生分析数百年路劫会试者从未听说的原因：一是举子身带的钱财不多；二是“劫了之后容易破案。平常路劫难得破案，因县官不认真拿贼，就是认真，大盗与马快捕头，多有勾手，花几个钱，也可以顶住。若抢了举子的东西，则不能这样简单：若金钱被抢，则县官可以自己赔出来了事；若书籍等被抢，那是非找回来不可，否则举子可以在该管县衙门等候催问，倘该县稍不尽力，则举子不但当面可以申饬他，而且进京后可以嘱御史参他，所以非破案不可”。（参见《中国的科名》，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连皇商的政治地位都远不如举子，那么商人成功后拼命往士宦队伍里挤，也是利益算计后的结果。
话题回到《红楼梦》，不仅贾府这样武功出身的公侯之家需要通过子弟应举往文官转型，皇商薛家亦如此。薛家给宫内采办用品，当然是一本万利的垄断买卖，可这垄断的地位来之不易，维持更不易，而这样的买卖需要政治权力持续不断地提供养分。薛蟠的祖父、父辈在时，这种垄断的地位尚能维持，因为当时四大家族都在勃兴时期。到了薛蟠这一代，似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都少有子弟成功地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祖先留下的财富和声望只能日益耗散而不可能光大甚至是维持。
若薛蟠能是一个好好读书应科举的人，薛家未必希望宝钗嫁给宝玉，因为薛蟠的不肖，宝钗的夫婿必须能在权力场上有所作为，否则的话，薛家的代言人可能会从长房转移到薛蝌的二房。宝玉此时已成了贾、薛两家科甲最有希望的人了，也是维护两家利益的潜力股，所以贾、薛的结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此乃风雨同舟。至于曹雪芹的八十回之后，有人猜测曹公的原意是宝玉出家后，宝钗跟随了贾雨村。虽然看来荒诞不经，我却以为是薛家这个皇商为了维护家族垄断经营地位的理性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