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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的鸟儿吱吱喳喳地忙碌起来,啁啾声闹得脑袋疼。
近郎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浓密的长睫毛一扇一扇的,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揉揉干涩的眼睛,昨晚哭得太多,感觉眼睛肿得看不清。被子?他用手轻轻握住被头,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只记得睡着前还在和剑君秉烛夜谈。剑君呢?是他给我盖的被子吗?虽是盛夏,但是在这个三面环海的半岛上,夏天晚上的温度还是很低。近郎把脸重新缩回凉被里,使劲挤了挤眼睛,“剑君!”他一个激灵,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室内的陈设一如往常,低矮的书架沿窗一侧一字排开,书架上陈列着品质良好并少见的陶罐,书册,茶盘,茶杯,以及剑君昨晚刚刚喝过茶的绿玉盏。另一侧,阳光正在透过木头窗棱悄悄钻进室内,在地上投下一条条长而窄的亮白光束。
近郎走到外间,侍女已经整束妥当在外间应答,见近郎窜出里屋,跪着问他要不要喝水。他摇摇头,问道:“剑君呢?”
“剑君大人是破晓时分走的,说是回他父母府上去晨省。”侍女垂头答道,“但他临走前在廊台上留下了书信,请您移步”。
近郎阔步走到廊台,见昨晚和剑君一起喝酒吃饭的小桌上,赫然放着文房四宝,明显是今晨叫侍女准备的,在一块青绿相间的镇石下,压着两封信。一封是给剑君的父母的,“转呈父母大人亲阅”,没有封口,一封是给近郎的,“曈儿亲启”。毕竟,近郎是花郎的封号,曈敏才是近郎的名字,一起经历花郎培训考核的几年里,剑君私下里就常常叫他曈儿。
近郎展信读到: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将琴代语,聊诉衷肠,
愿言配德,携手相将。
今日一别,勿念勿彷,
玉环余温,慰尔心徨。
随信展开的,还有剑君日常佩戴的玉环项链,乃是他出生后便贴身携带的饰物,从未离身。
看着这封既有引用楚国大夫屈原的《天问》,汉代琴曲《凤求凰》,又有自己创作的四言诗,两行热泪又从近郎明亮的眼中缓缓流下,挂在脸颊。“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这是剑君立足天地之间的志气,大丈夫该有所担当,死不足惜;中间四句,是他第一次向近郎倾诉了衷肠,原来他一直是想携手相将的;后四句,却是缱绻的留恋,斯人将去,将体己之物留给我最看重的人,慰藉伤怀。
武艺卓绝的剑君,文采也是如此出众,汉字语文,典故历史,信手拈来,他却要为几个品行失察的属下去死,近郎的心痛得无以复加。剑君留给他的书信,就这么一页纸,就这么四十八个字,又少,又有千钧重,近郎看了又看,反反复复,忍不住饮泣起来。他坐在木板搭成的台面上,久久地看着前方的湖面出神。
清晨的风很舒爽,荷叶在阳光下更显得清亮碧绿,散发着浓郁的清香,随风阵阵飘到近郎的脸上,几只蜻蜓围绕着一个荷花的花苞翩翩起舞,徜徉在水面,水面上波澜微动,闪耀着跳跃的阳光。这个湖面并不大,但是满池里挤满了高高低低的荷叶,有荷花亭亭玉立,错落有致,白的,粉的,绿的,似乎在静静地等着近郎发话。
不行!他突然对自己喊了一句,“不行!”声音虽轻,却很果决。死谏固然高风亮节,但似剑君这般万里挑一的文武双全之才,绝不能因为这样的小事就送了性命!绝对还有别的对策,既成全剑君的心愿,又留住剑君的性命,一定有对策。泪水渐渐在近郎脸上凝固,他用手背轻轻擦去,神情从悲伤转为坚毅,他的右手,紧紧地握着剑君留下的玉环。
半晌,他将剑君的玉环挂在自己脖子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贴身衣服里,用右手捂着胸口,他抬起头,眼神再次停留在湖面的荷叶上,怔怔地出神。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他从容地站了起来,吩咐侍女准备洗漱梳妆。
此刻生离死别,犹有余恨,心有不甘。
近郎回到室内,拿起昨晚剑君给他的文书,仔细阅读,然后,慎重地挑选了要穿的衣服,吩咐贴身郎徒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