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远长叹一声，无奈地说道：“你居然还笑得出。”
“怎么笑不出。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硬要参与的，刚刚也是我非要留下来查的，如今查了一圈把自己查进去了，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傻事，多值得一笑。”梨熙舒了一口气，笑容未减。“只是不知，徐公刚刚故意不提中毒一事，莫不是心里怀疑我？”
徐行远并不避忌，直接了当便问：“那请问梨熙姑娘，这里的事情，是你做的吗？”
梨熙突然敛了笑意，眼神也沉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说，昨夜我睡得很香，从未离开房门半步，徐公会不会信我？”
徐行远并没有多说，只淡淡道：“信。”
梨熙听罢，抚袖一笑，旋即又转为失落：“可如若不是中了五真香染的话，这里的一切好像又解释不通了。难不成有什么情况是我们没想到的？可是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其他的原因。或许这世间真的有什么毒药，是你我都没听说过的？”
“其实不管凶手是怎么做到的，事情的关键恐怕还是——”徐行远话还未完，庙门口的两匹乌骓突然起了一阵嘶鸣。果然，不久便有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殿内二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出了门查看，刚走到庙门口，就见到一位白衣男子正在落马，而他骑的正是和庙门口的两匹一模一样的赤足乌骓。
“没想到真的有用。”男子一边低声感慨，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骄傲，一边从骑来的骏马鞍袱里掏出了一截竹筒状的玩意，朝着天上用力一扯，一道赤色的浓烟应声而起，原来是用来传递消息的燧烟。
徐行远细细审看眼前之人，只见他身长约莫八尺，面容俊朗，却以一身打扮，分外惹眼。乌黑的发髻套在月白色的小冠中，用柳叶形的白玉簪严密地扣着，簪头似有辛夷花的纹路，很是精致。一袭白罗衫轻薄飘逸，最是适合这酷暑时节。袖摆处隐隐地压着银色的花纹，看不真切，亦知华丽。一双厚底的铅白缎面皂靴，相当奢侈，居然用来骑马。在这满身胜雪的装束里，尤以腰间的蹀躞带，醒目非常。白鹿皮的带鞓，配着白玉的带扣和带箍，又在桃形的鎏金扣上吊着个锤揲錾花的银囊和一枚小巧菊纹的翡翠玉牌。主带上象牙质的铊尾，在腰间缠了一圈后，又绕过主带自然地顺下，垂在一方。腰间的另一侧，则是把莹白的长剑，剑柄通透如琉璃，剑鞘简洁流畅，只是纵观剑身上下，全无一丝图案装饰。
想来男子多半也是从城中骑马跋涉至此，一身上下仍是相当齐整，毫无潦草凌乱之感。不可不谓英姿挺拔，器宇轩昂。不过来人显然没有想到，此处竟已被人捷足先登。难免双眉紧皱，伸手解了腰间的佩剑。
徐行远见白衣来客十分警惕的模样，不由地侧身将梨熙挡在了身后，却听得身后之人合掌一击，发出一声惊叹：“当真聪明！”
徐行远不明所以，倒是一旁的白衣男子面露得意之色，问到：“不知姑娘称赞什么？”
梨熙侧首一笑：“自然是感叹公子这寻人的法子实在是巧妙。听说这赤足乌骓嗅觉极其灵敏，又喜群居，对同伴的气息十分敏感。倘若相隔的时间不久，便可以伙伴的鞍具为引，自会循气味而来。如此聪明的方法我怎么没有想到？”
“姑娘过奖了。好在昨夜到现在未曾有雨，否则这个法子也不一定行得通。不过我看姑娘反应如此迅速，想来也非常人。”男子一边对二人仔细地端详，一边又问：“莫非两位也是受了夏府之托，特意来找夏总管的？只是此地偏僻，我能找到已全数侥幸，又不知两位是如何找到的？”
梨熙正欲开口，却听见一旁的徐行远冷冷地说到：“阁下的马既是从夏府骑来的，阁下人自然也是夏府来的。夏家既已找到了此地，”徐行远转头示意梨熙，“这里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咱们走吧。”
男子听罢，立刻抬手一挡，阻拦到：“只怕二位还不能离开。”
“为何？”
“刚才已经说过，此地偏僻难寻，两位若说不出是如何寻到此处的，便都是疑犯。”
“什么疑犯？”
“自然是绑架夏总管的疑犯。”
“阁下可在此处找到了这位夏总管？”
白衣客被徐行远一问，才想起还未来得及进庙里细看：“哎，听足下之意，想来夏总管是不在庙里了，看来两位也是扑了个空。”
梨熙笑道：“就算庙里没有夏总管，也不见得我们没有别的收获。”
男子只得叹了口气：“看来我要是现在进庙里去查，必就留不住两位了吧？”
徐行远冷冷一言：“那就要看阁下有没有留人的本事了。”话音未落，便见他身影一晃，上前了两步，手中的剑竟不知在何时已然出了鞘，只留得一抹剑光闪过，约莫是晃到了一匹赤足乌骓的眼睛，立马便是一阵呜啼。
白衣客随即面露异色，连退两步，才悻悻地说：“这位公子剑法之快，一看便在我之上，吐纳听来亦十分深厚，内家功夫大抵也不会差。看来单打独斗我不是敌手了。不过——”男子突然转向梨熙，“听这位姑娘呼吸急促，似乎功力不高。倘若我全力一搏，公子恐怕还要分心维护，未必不能拖到夏家来人。”
梨熙听罢，对着白衣客噗嗤一笑，看来是对男子把自己当成靶子的事情毫不介怀，只上前扯了扯徐行远的衣袖，示意他不必紧张。却未见此刻徐行远虽面色上仍是冷若冰霜，眼底却烧起一股狠辣，竟是已起了杀心。梨熙心中一惊，轻轻拍了拍了他的右臂，又柔柔地摇了摇头，徐行远寒眸略顾，这才收了佩剑。
只听梨熙说到：“这位公子所问并非无理取闹，想来也只是为了找到夏总管而已。况且我们二人本来也就什么都没做过，大家倒是不必如此剑拔弩张。公子，不瞒你说，我们二人也确实是听说夏总管失踪了，才到此处来寻夏总管的，绝非什么歹人。至于如何查到这里的，实在是说来话长，且涉及友人私密，恐怕不便与您详说。而且说到底，公子虽是夏府来的，却不是衙门的捕头探官，我们只怕也没有必要向您交代。倘若日后衙门的人查证到我们身上，我们自会明说，这一点还请公子放心。”
“姑娘怎知我不是衙门的人？”
“因为我不认识你。”
“这么简单？”
“我在华阳二十余年，虽不敢说无人不识，但自诩对府衙里的几位还是有些了解的。如果真有像公子这样品貌的人物，我必然知晓。况且公子讲话毫无华阳本地的口音，一听便知是汴都人士，又怎会是这华阳府衙的人？”
“嗯，姑娘有一半说的不错，我的确不是此地的捕头。”
“哦，那是还有一半错了的？”
“可惜，我还真有在此地查案的权利。”
梨熙愣了一下，与徐行远对视一眼，只见他眼波一沉，不知是不是有所发现，只不紧不慢地向自己问道：“你可能猜出此人身份？”
梨熙左手托腮，示指在下巴上拨弄了几下，想了想，点头道：“大宪两府十六路，刑狱之事一向职责严明，敢说自己有权跨区域查案的，只有‘提点刑狱署’与‘皇城司’的人。不过提点刑狱署查案，一向是各地有了疑难案件后，由刑部统一指派的。就算夏家势可通天，但夏云峰此事根本案发不久，到现在连案情都还没有搞清楚，恐还难以立案，怎么会这么快就有刑狱署的人来？况且，提刑官基本大多是经验老到之人，看这位公子不过二十六七岁上下，年纪符合的提刑官恐怕只有宋岳一人。不过湖北路自入夏起连发命案，至今未破，听闻宋岳此刻还在溪柳坞附近调查，自然不会到华阳来。”白衣客见梨熙认真推测的模样，似乎十分感兴趣，不住的上下打量，频频点头。
“那就是皇城司的人了。”徐行远接到。
“嗯，皇城司里的‘司卫’，全部是由皇帝陛下从世家公子或历年武试优胜者里亲自挑选出来的，各怀专长，来去自由，向来只对陛下负责，查案也不必经由刑律部门批准，倒是符合他所讲的。只是司卫人数近百，年龄符合的也不少，并不能再缩小范围了。再有，我看他这一身白衣，用的乃是产自金陵的上好的花杭罗，袖口收脚的地方用的是广友号的织法，自然是价格不菲，不过在汴都各大府邸的贵公子之间也十分常见。”梨熙抬头问徐行远，“一时之间我也看不出其他的了，你呢？”
徐行远并未作答，转而向白衣客问到：“敢问阁下与‘飞霜谷’已故的付谷主有何关系？”
“付谷主曾教我半年剑法，自然是在下的恩师。”
“阁下的佩剑又从何而来？”
“自然是恩师相传。”
“只有半年，付谷主就将此佩剑传给了阁下？”
“恩师曾言，‘苍茫纵使千年，晦明只在朝夕’，他所寻之道，不在长久，而在于心。”
徐行远摇头一笑：“想不到付雪缘还是如此随性而为。”
“飞霜谷？你说他这把剑是‘霜鹤’？”梨熙对两人的对话十分费解，只得插嘴问到。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你看他这把剑，可觉得什么特别？”
“虽通身洁白，可是剑鞘素的厉害，倒不似此人华丽的风格。想来白色的名剑，本就罕有。白玄丹有把‘皓梅’，数步之外，便可嗅得梅香。而飞霜谷有把‘霜鹤’，乃是创始人姜止戈的宝物。可是不对啊！据说霜鹤剑上有一羽仙鹤栩栩欲活，呼之欲出，他这把剑上并不见此物啊。”
徐行远摇头：“你有所不知，‘霜鹤’这把剑，剑成之时，本名为‘霜’。当年楚南欧家为了报答姜止戈的恩情，寻遍珍材，才替他打造了一把剑身、剑鞘通体似雪，剑柄澄澈如冰的奇剑。据说剑成之时，寒气凌冽，烈日退藏。可惜姜止戈虽持神剑，半生剑法超群，曾位列“卸剑林四卓”之首，却自问寻剑道而不得，始终无法达到撄宁之境，一怒之下便要在白龙瀑边折剑投河。恰巧一老者路过，见他宝剑在手，却素而无神，十分惋惜，便提出要在他的剑鞘上雕上一物。只见那老者运斤成风，剑鞘之上不久便显出一只白鹤，观之实乃神工天成，宛若仙物。姜止戈本已心如死灰，见此奇景，自然也是惊叹不已。老者见他执念颇深，竟与他席地而坐，对谈了一天一夜后才飘然远去。姜止戈笃信这位老者就是云台山中的仙人，此后便潜心道学，归隐云台山，创立了‘飞霜谷’，还将剑名改为‘霜鹤’。待姜止戈弥留之际，却只带了剑鞘入棺，将剑身传给了大弟子付雪缘，让他重新打造了一把素鞘，并嘱咐唯有在明道之日，才可在剑鞘上雕上心念之物。所以他手里这把，是‘霜’不错，却不是‘鹤’。”徐行远娓娓道来，听得梨熙十分惊奇。
“‘飞霜谷’一向与世无争，并非是什么名门大派，谷中之事，世间流传不多，‘霜鹤’过往更是几无传闻。没想江湖里，还有外人能对霜鹤如此了解，难不成您与恩师也有交情？”男子听完徐行远讲述，亦是十分吃惊。
“我曾在飞霜谷住过一段时日，与付谷主也算故交，自然知道的比旁人多些。他前年冬天病逝时，我正远在无虑山，得知消息时已过数月，未能赶上吊唁，甚是遗憾。”
“足下既是恩师的朋友，那此事就更好办了。”男子说完便从怀中摸出一块金闪闪的牌子，向二人展示。梨熙看清上面刻着的是小篆的“司卫”二字，底下还有五个小字，看不真切，只看着中间的一个仿佛是“三”，刚想走近些细察，又想难免惹得徐行远紧张，便没有抬脚。却听男子又说道：“两位刚刚猜的都不错，在下乃‘朔康三年期’皇城司卫，曾师承飞霜谷付雪缘。今日特来调查夏总管消失一案，还请两位配合。”
徐行远听罢，仍是一脸漠然，只缓缓地说：“皇城司查案必须事关皇家贵胄，区区一个夏家的总管，只怕不是你可以随便动用司卫身份的。再者，就算是你师父本人在此，我若想走，即便是要负着这位姑娘，他也留我不得。何况，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