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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该隐

我的苦难出人意料地获得了救恩。一些新事物也惠临我的生活,对我影响至今。

不久前,学校里来了个插班生。他是个富裕寡妇的儿子,刚搬进城,袖子上还别着丧章。他进了高我一级的班,却大我好几岁。像其他人一样,我很快注意到他。他很独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见到他的人不会认为他是个孩子。在我们这群稚气小儿中,他举止异样、成熟,像个男人,更像位绅士。他并不合群,既不参与游戏,也不跟人打架。只是他在老师面前自信又果断的态度引人赞赏。他叫马克斯·德米安。

有一回,另一个班的人出于某种原因,也坐进了我们班的大教室。这在学校时有发生。来的是德米安的班。我们低年级上《圣经》课。他们高年级写作文。老师正灌输“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时,我不断望向德米安。他的脸特别吸引我:聪慧、清醒,极为冷静又不失活泼。他正专注地伏案写着,看上去不像个正在做作业的学生,倒像位钻研学问的学者。我对他并不感到亲近,相反,我有些抵触他。他太优越,太冷漠。他天生的自信是对我的挑衅。而他的眼睛,流露出成人神色——孩子们绝不会喜欢的神色——有些忧伤,略带嘲讽。可无论是出于喜爱还是厌恶,我都无法不看他。有一次他偶尔抬头看见我时,我竟惶恐地立即收回目光。假如今天的我回忆他当年还是个学生的样子,我会说:他任何方面都与众不同。他因为独特,因为烙着完全个人的印记而引人侧目——可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回避他人的目光。他的衣着和仪态,就像位混迹乡野学徒中乔装的王子,极尽所能地让自己和众人看上去一致。

放学路上,他走在我后面。其他人四散后,他走上前,和我打了招呼。他的问候,尽管模仿学生的口吻,却既成熟又礼貌。

“我们一起走一程好吗?”他友好地问。我赶紧谄媚地点头,随后告诉他我的住处。

“哦,那里。”他微笑着说,“我认识那幢房子。你家正门上镶了个奇特的东西。我第一眼看见就很感兴趣。”

我没能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似乎比我更了解我家,这让我惊讶。他指的大概是拱门上的拱心石。一枚在岁月中磨平又经过多次粉刷的徽章。据我所知,这枚徽章跟我的家族并无渊源。

“我不知道。”我羞涩地说,“是只鸟,或者说形状像鸟。它应该很古老。这幢房子以前归一家修道院。”

“有可能。”他点点头,“你应该仔细看看!这种东西通常很有意思。我想,它是只雀鹰。”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有些拘谨。德米安却突然笑起来,就像想起了什么滑稽事。

“对了,我听了你们上课。”他热情地说,“该隐的故事。他额头上的记号。不是吗?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被迫学的东西我很少喜欢。可我不敢这么说,因为我感到自己正和一个成人交谈。我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德米安轻拍了我的肩膀。

“你不必在我面前伪装,亲爱的。但这个故事的确奇特。我想,它比课堂上听来的大多数故事都更为奇特。老师对这个故事并没解释太多。他不过是讲了些通常意义上的上帝、原罪,等等。但我想——”他突然停住,笑着问我,“你乐意听吗?”

他接着说:“是的。我认为该隐的故事可以另作解释。老师教的大多数知识无疑非常真实准确。但我们也可以用有别于老师的方式,审视这些知识。这样一来,大部分知识会更有意义。比如该隐和他额上的记号。对此,老师的解释并不令人满意。你不觉得吗?争执中,一个人打死了他的兄弟,这的确可能发生。事后,这个人感到害怕,服了软,也有可能。但他因为胆怯,被特别赐了一枚勋章,以庇护他,震慑旁人,这就十分古怪。”

“的确,”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致,“但是,如何对这个故事另作解释呢?”

他拍拍我的肩膀。

“非常简单!‘记号’是这个故事得以开始的根本。有个男人,脸上有某种令人害怕的东西。人们不敢接近他。他和他的后裔都令人生畏。他额头上也许,应该说肯定,不会真有个像邮戳一样的记号。这么简陋的故事生活中少有发生。确切地说,那个几乎无以捉摸的阴森‘记号’,可能是他目光中异于常人的精神与魄力。这个人拥有令人畏惧的力量。他有个‘记号’。这个‘记号’可以任人解释。而‘一些人’总是倾心于那些让他们舒适的解释。人们惧怕该隐的后裔。他们有个‘记号’。人们不把这个记号如实地解释为殊荣,相反,人们说,有这种记号的人叫人毛骨悚然。不过这些人确实如此。有勇气和个性的人,在他人看来总是骇人。这种具备无畏又骇人特质的人四处行走,让人极为不适。于是人们给这种人起绰号,杜撰寓言。为了报复他们,也为稍许掩饰自己流露的恐惧——你懂吗?”

“这——你的意思是——该隐根本不是坏人?《圣经》里的这个故事根本不是真的?”

“是也不是。这些久远古老的故事总是真的。但人们的记载和解释,却不总是如其所是。简单说来,我认为,该隐是个卓越的人。人们因为怕他,才编出这种故事。这个故事是谣言,就像人们四处嚼舌的传闻。但有一点是真的,该隐和他的后裔的确携有某种‘记号’,有别于大多数人。”

我极为震惊。

“那你认为,杀人的事也是假的?”我急切地问。

“不!这绝对是真的。强者杀了弱者。但这个弱者是否是他亲兄弟,值得怀疑。这不重要,人类终归都是弟兄。也就是说,一个强者打死了一个弱者,可能是种英雄行为,可能不是。无论如何,其他人,那些弱者,现在极为恐慌。他们怨声载道。但若有人问:‘你们为什么不干脆也打死他?’他们却不说:‘因为我们是懦夫。’而是说:‘不行。他有个上帝立的记号!’这大概就是骗局的形成。——哦,我耽搁你回家了。再见!”

说着,他拐进老巷。留下我独自一人,惊诧异常。可他刚走,他的话就显得匪夷所思!该隐是个高贵的人。亚伯是个懦夫!该隐的记号是枚勋章!荒谬。简直是对上帝的亵渎,是罪过。那样的话,亲爱的上帝在哪里?他难道不是看中了亚伯的供物,中意亚伯?——不,一派胡言!我猜德米安想取笑我,引我步入歧途。他真是个可恶的机灵鬼,还能说会道。可是——不——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深思过《圣经》故事或任何别的故事。况且我一直无法彻底忘记弗朗茨·克罗默——哪怕几个小时,一个夜晚。回家后,我又翻开《圣经》,读了一遍该隐的故事。它写得既简短又清晰。要想从中发现特殊而隐秘的含义,只能是痴心妄想。如果照他的解释,每个凶手不是都能自称上帝的宠儿!不,荒唐。只是德米安的讲述引人入胜,轻盈悦耳,就像一切都理当如此。再加上他那双眼睛!

我的生活的确陷入混乱。我甚至魂不附体。我本来生活在光明纯洁的世界,是个亚伯,可现在,我却沦为“另一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而我对此竟毫无办法!该怎么办?这时一段记忆骤然浮现眼前,我几乎窒息。那个亵渎的夜晚,我如今不幸的开端,在父亲面前,我竟自认看透了他,看透了他的世界和他的智慧,到了鄙夷的地步!是的,那时我成了该隐,被立了记号。我自负地认为这个记号并非耻辱,而是荣耀。我竟因我的恶毒和灾祸,凌驾于父亲,凌驾于善和虔诚之上。

那晚事发当时,我尚未拥有这般清晰的思考,但一些念头已经存在,尽管它当时只是许多感受和古怪冲动的爆发,灼痛我,又让我感到自豪。

当我想到——德米安对勇者和懦夫的看法多么特殊!他多么奇异地解释了该隐额上的记号!他的眼睛,他那双成熟而散发异象的双眼中,闪烁着多么独特的光!一个模糊的想法闪过脑海:难道他自己,德米安,不就是该隐吗?如果他没有和该隐相似的感受,他何以替该隐辩护?他的目光何来那种力量?他为何嘲笑“其他人”,嘲笑懦夫,难道这些人不正是那些真正虔诚、真正受到上帝悦纳的人?

我怎么都想不通。纷乱的思绪像块石头掉进井里,而这口井,是我年轻的灵魂。那之后许久,该隐的故事,他杀死亚伯,他额上的记号,成为我走向探寻知识,走向怀疑和批判的起点。

我发现学校里的学生们都在揣测德米安。尽管关于该隐的事,我没和任何人提过,但德米安似乎引起了他人的兴趣,至少围绕这位“新来的”学生,传闻很多。假如我听过所有传闻,兴许每一则都是一束投向他的光,每一则都令他更具深意。但我只知道最初人们说,德米安的母亲非常富有。有人说她从不去教堂,她儿子也不去。他们是犹太人。有人甚至说,他们暗地里是穆斯林。其他虚言则指涉马克斯·德米安的强壮。据说他们班里的一个厉害角色曾约他打架,被他拒绝后骂他是懦夫,结果被他打得羞愧求饶。在场的人说,德米安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后颈,用力一拧,那个孩子顿时脸色煞白,随之逃走,几天都无法活动胳膊。有个晚上,大家甚至传说,那个男孩死了。传言沸沸扬扬,大家都信以为真,既兴奋又惊叹。接下来似乎安静了一阵子,但很快,学生间又生出新的传言。知情人称,德米安擅长跟女孩交往,这方面他“样样在行”。

在此期间,我和弗朗茨·克罗默的事依旧不可避免地延续着。我无法摆脱他。即使他几日不来侵扰我,我还是逃不出他的魔爪。他像我的影子,活在我的梦中。他在梦中干尽了他在现实中不曾对我干过的恶事。梦的幻象中,我彻底成了他的奴隶。我活在梦中——我向来是个造梦人——更多于栖身现实。梦的阴霾夺走我的力量和活力。而我最常梦到的是克罗默虐待我。他朝我吐口水,用膝盖压着我。最卑劣的是他唆使我犯下重罪——确切地说不是唆使,而是他以他的强悍逼迫我犯罪。那是所有梦中最可怕的一幕!醒来时,我几乎发疯。我梦见我杀了我的父亲。克罗默磨了把刀,递给我。我们躲在林荫道的树丛中伺机行动。我并不知道要袭击何人,但一个人过来时,克罗默忽然怼了我的胳膊,让我去杀了他。这个人是我父亲。这时,我醒了。

这些事虽然袭扰我,但我会想到该隐和亚伯,却很少想到德米安。奇怪的是,再次接近他,居然是在梦中。那回,我又梦见自己遭受虐待和暴力,但跪在我身上的人不是克罗默,而是德米安——如此新奇,我印象深刻——一切我所顽抗的克罗默施与的痛苦,在德米安的折磨下,我竟欣然接受,感到既惊恐又畅快。我梦见两次德米安,随后又梦见克罗默。

长久以来,我已难分梦中遭遇和现实处境。可无论在哪里,我和克罗默都保持着卑劣的关系。无数次顺手牵羊后,我已还清了欠他的债,但我们的往来依旧无法终结。不!他知道了我的钱是偷的。他不停地问我钱的来处,好让我比以往更牢地被他控制。每当他恐吓我,要把一切都告诉我父亲时,我都吓得魂飞魄散并深深懊恼,为何当初我不亲自向父亲坦白。然而在痛苦中,我也并非事事懊恼,至少不会时时懊恼。有些时候,我会认为一切都只能如此。厄运来时,即便挣扎,也是枉然。

我猜,我父母也因我承受了不少痛苦。一股陌异的气息笼罩我,我无法融入我们共同的家。它曾如此亲密真挚,乃至我时常被剧烈的乡愁侵袭,渴望它,就像渴望失去的天堂。家人待我,尤其是母亲,就像对待病人,而非淘气的孩子。我只能从姐妹们的态度中,更好地窥探我在家中的真实镜像。在她们令我极为痛苦的小心翼翼中,我看出,家人认为我中了邪、着了魔,应当怜悯我,而非苛责我。但即便这样,我身上的罪恶还是赢得了一席之地。我感到家人在以非同往日的方式为我祈祷,感到祈祷的徒劳无益。对于解脱的期盼,对一次彻底忏悔的渴望时常灼烧我,但不等我开口,我就知道,我既不会跟父亲,也不会跟母亲郑重地坦白并解释一切。我知道家人会友善地接纳我,体谅我,同情我,却不会真正理解——整件事情会被视为一次失足,而不会被视为命运。

我想有些人不会相信,一个不满十一岁的孩子会有如此感受。我不会将我的故事讲给这些人,而只会讲给那些了解人性的人。有些人成年后才学会将部分情感转变为思想。他们丢失了儿时的思想,却说他们的经历也不存在。而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未遭受过如此刻骨铭心的痛苦,像儿时经历的那样。

那是个雨天,折磨我的人约我去城堡广场。我站在广场上一边等他,一边踢着黑色栗子树的落叶。我没有钱。为了不空手而来,我带了两块蛋糕。我早已习惯站在某处等他,有时要等很久,但我忍受着,就像人类忍受必然的命运。

克罗默终于来了。他今天待不长。他怼了几下我的肋骨后,笑着拿走我手上的蛋糕。他有些反常,甚至友好地递过一根湿漉漉的香烟,但我没要。

“哦,”他临走时说,“我差点忘了——你下次把你姐姐带来——她叫什么来着?”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回答,只是疑惑地望着他。

“你不明白?把你姐姐带来。”

“可是,克罗默,不行。我不能这么做。她也不会跟我来。”

我想,他又找借口刁难我。他经常提出一些无理要求,吓唬我,羞辱我,再逐级敲诈我。最后,我总是以钱或礼物满足他。

可这次截然不同。对于我的回绝,他根本没有生气。

“好吧。”他匆匆说,“你考虑考虑。我想认识一下你姐姐。不过这是早晚的事。你干脆带她散个步,我去找你们。明天你听我的口哨声,到时候咱们再商量一下。”

他走以后,我恍然开始明白他的意图。虽然我还是个十足的孩子,但我听说过,男孩和女孩长大后,会相互做些神秘下流的丑事。而我要为他——猛地,我完全清楚了。他的要求多么恐怖!我马上决定,绝不那么做!可是之后会发生什么,克罗默会怎么报复我,我根本不敢去想。以前的折磨还不够。新的折磨开始了。

我双手插在口袋里,绝望地穿过空旷的广场。新的痛苦!新的奴役!

这时,有个清亮又深沉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吓得飞跑起来。他追上我,一只手温柔地抓住我。他是马克斯·德米安。

我停住脚步。

“怎么是你?”我不解地问,“你吓着我了!”

他注视着我,目光从未像现在这般成熟、深思、敏锐。我们很久没谈过话了。

“抱歉。”他以他特有的方式礼貌地说,“可是听着,你不必吓唬自己。”

“哎,可有时会不由自主。”

“看似如此。可你看:你被一个什么都没对你做过的人吓得惊慌失措。这个人会考虑,会惊讶,会好奇。这个人会想,你的惊慌令人费解。他会继续想,人在害怕时就是这样。懦夫总是害怕。可你根本不是懦夫,我认为。不是吗?当然,你也并非英雄。你怕些事,怕些人。这完全没有必要。不,人永远不必怕人。你不怕我?对吗?”

“哦,对。根本不怕。”

“就是,你看。但有些人会让你害怕?”

“我不知道……随我去吧!你要做什么?”

他跟随我的脚步——我出于害怕,走得飞快——可我能感到他从一旁投来的目光。

“假设一下,”他又开始说,“我对你完全是好意。你完全不用怕我。我想和你做个实验。实验很有趣,你也可以顺便学些有用的东西。注意!——我有时会尝试一种叫‘读心术’的伎俩。它不是巫术。但如果人们不了解它,就会认为它很灵异。这个实验令人吃惊——我们这就试试。那么,我很喜欢你,或者说,我对你有兴趣,想探究你的内心。我为此做出了第一步。我吓着你了——你胆子很小。也就是说,有些人、有些事,让你害怕。可你怕什么?人根本无须害怕任何人。如果一个人害怕某人,就会将此人的权力置于自身之上。比如一个人做了什么错事,被另一个人知道了——另一个人就具备了控制你的权力。你懂吗?这不难懂。对吗?”

我无助地望着他。他的脸一如往常,真诚、聪敏,有些仁慈,却不温柔,甚至严厉,带着几分诸如正义的神色。我不知怎么了:他站在我面前,宛如一位魔法师。

“你理解吗?”他又问。

我点头,却什么也说不出。

“我来说给你。读心术看似奇特,其实合乎常理。比如我可以准确地说出,我讲给你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时,你心里对我的想法。不过这是另一个话题。我想,你可能还梦见过我。先不说这些!你是个聪明的男孩。大多数男孩都很愚蠢!我信任聪明的男孩,乐意和他们说话。你不介意吧?”

“哦不。我只是根本不明白……”

“我们继续这个有趣的实验!我们发现:男孩S容易受惊——他害怕某人——或许他和某人之间有个羞于启齿的秘密——大概如此吧?”

我如同做梦,被他的声音和力量征服,只能点头。难道他不是说出了我的心声?他不是洞悉了一切,比我更了解自己?

“确实如此。可以想象。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刚才走的那个男孩,他叫什么?”

我震惊了!我的秘密被人触碰。它痛苦地缩回身体,拒绝见光。

“什么男孩?刚才这儿没有男孩,只有我。”

他笑了。

“告诉我!”他笑着说,“他叫什么?”

我轻声说:“你是说弗朗茨·克罗默?”

他满意地点头。

“太好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们会成为朋友。可我必须告诉你:这个克罗默,是这么称呼?是个坏人。他的脸告诉我,他是个恶棍!你认为呢?”

“哦,是的。”我叹息道,“他是坏人,是撒旦!但什么都别让他知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他知道!你认识他吗?他认识你吗?”

“别担心!他已经走了。他不认识我——还不认识。但我很想认识他。他上公立学校?”

“是。”

“几年级?”

“五年级——什么都别跟他说!求求你,请什么都别跟他说!”

“放心,你不会有事。我猜你不愿意再和我多讲讲克罗默的事?”

“我不能说!不,别让我说!”

他沉默片刻。

“可惜。”他说,“我们本来可以继续实验。但我不想让你难过。难道不是吗?你应该知道,你错了。你不该怕他。恐惧会毁了我们,必须摆脱它。假如你想成为一个义人,就必须摆脱恐惧。你懂吗?”

“当然,你说得很对……可是不行。你不知道……”

“你看,我知道的比你想象得多——你欠他钱?”

“是,欠他钱。但这不是关键。我不能告诉你,不能!”

“就算我把你欠他的钱给你,也没用吗?——我可以把钱给你。”

“不,不,不是这样。我求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一个字也不要提!你会给我带来不幸!”

“相信我,辛克莱。你们的秘密,以后你会告诉我——”

“不,不!”我暴躁地叫道。

“随你。我只是说,也许以后,你会多跟我说一些。完全出于你的自愿!明白吗?你不会认为我会像克罗默一样对待你吧?”

“哦不——可你根本不懂!”

“根本不懂。我只是在思考。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像克罗默那样对你。你也什么都不欠我。”

我们沉默良久。我渐渐平静下来。但德米安的智慧在我眼中愈发神秘。

“我要回家了。”说着,他在雨中裹紧了他的粗呢大衣,“我们已经说到这步,我还想再说一句——你要摆脱这个人!如果摆脱不了,你就打死他!如果你能这么做,我会佩服你,为你高兴。我会帮助你。”

我旋即陷入新的恐惧。该隐和亚伯的故事再次袭来。太可怕了!我哭起来。我的世界充满可怕的事物!

“好了。”德米安笑道,“回家吧!我们会有解决办法。尽管打死他最简单。对付这种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克罗默不是你该交往的人。”

我回到家中,就像已经离家一年。一切都变了样。我和克罗默之间似乎有了“未来”和“希望”。我不再独自一人!这时我才意识到,几周——已经几周了,我独自一人,孤苦地守着我的秘密。那个思虑多时的念头又来了:向我的父母忏悔,会让我获得宽慰,却不会拯救我。可是方才!我差点向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忏悔。得救的预感像刺鼻的馨香,临在我的心头!

我照旧摆脱不了恐惧。我和我的敌人已可怕地结怨太久。只是奇怪,许久以来,一切都安静而秘密地进行着,瞒天过海。

克罗默的口哨声没有出现在我家附近。一天,两天,三天,一周过去了。我不敢相信。我内心依旧窥伺着,他也许会在某个我毫无准备的时刻突然出现。但他彻底消失了。我无法相信我重新获得了自由,根本无法相信,直到有一天,我终于见到了克罗默。他正从制绳厂巷出来,迎面看见我。他大惊失色,朝我扮了个丑陋的鬼脸。为了不和我撞上,他竟疾速转身溜走。

对我来说,这是旷古未有的时刻!敌人在我面前逃走!撒旦害怕我!惊诧和喜悦一阵阵洗刷我的身心。

过几天我又见到德米安。他在学校门口等我。

“你好。”我说。

“早安,辛克莱。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吗?克罗默没再打扰你,对吗?”

“是你做的?你做了什么?怎么做到的?我不明白。他已经彻底消失了。”

“那就好。如果他再来找你——我想他不会。不过他是个无耻的人——你就跟他说,让他想想德米安。”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跟他做了交易,打了他?”

“没有。我不喜欢做这些事。我只是跟他谈了谈,就像跟你谈话一样。我让他清楚,不招惹你对他更好。”

“哦,你给他钱了?”

“没有,我亲爱的。这种方法你不是已经试过?”

说完,他走了。留下我疑虑重重,看着他的背影。面对他,我原有的不安中掺杂了感恩与羞愧、钦佩与慌恐、爱慕和内在的抗拒。我决心尽快去找他,和他说说所有事,也说说该隐。

但没能成行。

我曾经相信,感恩并非美德。要求一个孩子感恩,更是一种过错。为此我对自己在马克斯·德米安面前的不知感恩并不失望。今天的我已经确信,假如德米安不从克罗默手中解救我,我将度过患病而堕落的一生。即便在当时,我也能认识到,他的解救是我少年时最重要的经历——但救星一旦创造奇迹,我就将他抛在了脑后。

不知感恩并不让我惊奇,如我所述。奇怪的是我竟毫无好奇。我怎能安然度日,而不去探究德米安的奥秘?我怎能克制欲望,不去倾听该隐、克罗默和读心术的故事?

不可思议,但事实恰恰如此。我突然挣脱了恶魔的罗网。眼前的世界明亮而欢快。我不再遭受恐吓,不再被人卡住喉咙。绝罚被解除。我不再是个遭人蹂躏的被诅咒者。像从前一样,我是个学生,是个孩子。我的天性迫不及待地去重新寻回平衡与安宁,它愿意付出一切,去扼杀和遗忘我身上的丑恶与胁迫。那段关于罪责与恫吓的漫漫往事,绝快地溜出我的生活,甚至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蛛丝马迹。

今天的我同样无法理解,当时,我为何急于遗忘我的臂助与救恩。逃离了地狱苦海,逃离了克罗默可怕的奴役后,我残破的灵魂以它全部的热情和力量,遁入从前的幸福与满足——回到我失去的天堂,回到父母的光明世界,回到姐妹间,回到纯洁的芬芳里,回到上帝悦纳的亚伯的虔敬中。

和德米安短暂交谈的数日后,我已彻底接受了重获的自由,不再担忧灾祸骤临。这时,我做了那件渴望已久的事——忏悔。我走向母亲,给她看那个破碎的、装满筹码的存钱罐,告诉她,由于自己的过错,我遭受了恶人长久的折磨。她有些不解。她看了眼存钱罐,看到我蜕变的目光,听到我蜕变的声音,她感到我已痊愈,我已重新归来。

我怀着崇高的心情开始庆祝我的新生,庆祝游子归乡。母亲带我到父亲面前。我再次讲述了我的遭遇,激起无数的疑问和惊呼。父母抚摩我的头,叹息着,如释重负。一切都那般精彩,像部小说,一切都在奇妙的和谐中化解。我带着真正的激情,投身到这种和谐中。重新拥有我的和平,父母的信任,再多我都无法饱足!我成了恋家的模范学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乐意和姐妹们相伴。以得救和皈依的心情,我在祈祷中唱着我热爱的老歌,发自肺腑,绝无谎言。

可我依旧心神难安!究其原因,的确只能是因为我遗忘了德米安。我本该向他忏悔!这种忏悔该少有伪装,少有伤感,该是我更大的解脱。因为是他攫住我全部的根须,将我重新植入我遗失的乐土。我收获了家园,收获了赦免。但德米安却不可能属于这个世界。他无法在这个世界生根。他是个不同于克罗默、却又和他相同的——诱惑者!他也联结了我和另一个世界,那个我永远不想和它再有任何瓜葛的罪恶世界。现在我不能、也不愿出卖亚伯,歌颂该隐。现在,我刚刚重新成为亚伯。

但这只是表面。内在的原因是:我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和成就挣脱了克罗默和他魔鬼的手。我曾试图在世界的小径上漫步,可它于我太过污浊。当我被一双友善的手搭救,我只想头也不地回到母亲的怀抱,回到安全地带,回到我驯良的童年生活。我变得更年幼,更依赖,更孩子气。我必须像依赖克罗默一样重新依赖什么,我无法独自前行。在我盲目的内心中,我选择了依赖父母,依赖古老而值得钟爱的“光明世界”。尽管我知道,这个世界并非唯一的世界。可假如我不这么做,我就会抓住德米安,会把自己交付他。但我没有。我认为这是我对他古怪思想的正当怀疑。可真相只能是我害怕他。他对我的要求比父母对我的要求多得多!他驱策我,警告我。他嘲弄我,讽刺我。他想让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啊!今天的我知道:世上再没有什么别的,比走那条通往自我的道路,更让人愁烦!

尽管如此,我还是对诱惑并无反感。半年后的一次散步中,我询问父亲,假如有人声称,该隐比亚伯好,他怎么看。

他十分惊讶,向我解释:这种说法并不新颖,甚至在基督教早期就浮出水面,在分裂的教派中成为教义。有一支教派甚至自称“该隐派”。但毫无疑问,这种疯狂的说法,和其他试图摧毁我们信仰的魔鬼试探毫无区别。如果人们相信该隐是义人,亚伯不义,那么人们就会怀疑这是上帝犯了错误,进而怀疑《圣经》中的上帝不是绝对而唯一的上帝,而是伪上帝。“该隐派”确实宣扬过类似教义,但这一异端邪说早已覆没在历史中。他只是十分惊讶,我的同学中会有人对此熟知。于是我严肃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彻底抛弃这种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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