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3567700000004

第4章 三与楼

第一回 造园亭未成先卖 图产业欲取姑予

诗云:

茅庵改姓属朱门,抱取琴书过别村。

自起危楼还自卖,不将荡产累儿孙。

又云:

百年难免属他人,卖旧何如自卖新。

松竹梅花都入券,琴书鸡犬尚随身。

壁间诗句休言值,槛外云衣不算缗。

他日或来闲眺望,好呼旧主作嘉宾。

这首绝句与这首律诗,乃明朝一位高人为卖楼别产而作。卖楼是桩苦事,正该嗟叹不已,有什么快乐,倒反形诸歌咏?要晓得世间的产业,都是此传舍蘧庐,没有千年不变的江山,没有百年不卖的楼屋。与其到儿孙手里烂贱地送与别人,不若自寻售主,还不十分亏折。即使卖不得价,也还落个慷慨之名,说他明知费重,故意卖轻,与施恩仗义一般,不是被人欺骗。若使儿孙贱卖,就有许多议论出来,说他废祖父之遗业,不孝;割前人之所爱,不仁;昧创业之艰难,不智。这三个恶名,都是创家立业的祖父带挈他受的。倒不如片瓦不留、卓锥无地之人,反使后代儿孙白手创起家来,还得个“不阶尺土”的美号。所以为人祖父者,到了桑榆暮景之时,也要回转头来,把后面之人看一看。若还规模举动不像个守成之子,倒不如预先出脱,省得做败子封翁,受人讥诮。

从古及今,最著名的达者只有两位:一个叫做唐尧,一个叫做虞舜。他见儿子生得不肖,将来这份大产业少不得要白送与人,不如送在自家手里,还合着古语二句,叫做:

宝剑赠与烈士,红粉送与佳人。

若叫儿孙代送,绝寻不出一个好受主,少不得你争我夺,勾起干戈。莫说儿子媳妇没有住场,连自己两座坟山也保不得不来侵扰。有天下者尚且如此,何况庶人。

我如今再说一位达者,一个愚人,与庶民之家做个榜样。这两户人家的产业,还抵不得唐尧屋上一片瓦,虞舜墙头几块砖,为什么要说两户小人家,竟用着这样的高比?只因这两个庶民,一家姓唐,一家姓虞,都说是唐尧、虞舜之后,就以国号为姓,一脉相传下来的,所以借祖形孙,不失本源之义。只是这位达者,便有乃祖之风;那个愚人,绝少家传之秘。肖与不肖,相去天渊,亦可为同源异派之鉴耳。

明朝嘉靖年间,四川成都府成都县有个骤发的富翁,姓唐号玉川。此人素有田土之癖,得了钱财,只喜买田置地,再不起造楼房,连动用的家伙,也不肯轻置一件。至于衣服饮食,一发与他无缘了。他的本心,只为要图生息,说:“良田美产,一进了户,就有花利出来,可以日生月大。楼房什物,不但无利,还怕有回禄之灾,一旦归之乌有。至于衣服一好,就有不情之辈走来借穿;饮食一丰,就有托熟之人坐来讨吃。不若自安粗粝,使人无可推求。”他拿定这个主意,所以除了置产之外,不肯破费分文。心上如此,却又不肯安于鄙啬,偏要窃个至美之名,说他是唐尧天子之后。祖上原有家风,住的是茅茨土阶,吃的是太羹玄酒,用的是土硎土簋,穿的是布衣鹿裘。祖宗俭朴如此,为后裔者不可不遵家训。

众人见他悭吝太过,都在背后料他,说:“古语有云:‘鄙啬之极,必生奢男。’少不得有个后代出来,替他变古为今,使唐风俭不到底。”

谁想生出来的儿子,又能酷肖其父,自小夤缘入学,是个白丁秀才。饮食也不求丰,衣服也不求侈,器玩也不求精。独有房屋一事,却与诸愿不同,不肯安于俭朴。看见所住之屋与富贵人家的坑厕一般,自己深以为耻。要想做肯堂肯构之事,又怕兴工动作,所费不赀。闻得人说“起新不如买旧”,就与父亲商议道:“若置得一所美屋做了住居,再寻一座花园做了书室,生平之愿足矣。”

玉川思想做“封君”,只得要奉承儿子,不知不觉就变起常性来,回复他道:“不消性急,有一座连园带屋的门面,就在这里巷之中,还不曾起造得完,少不得造完之日,就是变卖之期。我和你略等一等就是了。”儿子道:“要卖就不起,要起就不卖,哪有起造得完就想变卖之理?”玉川道:“这种诀窍,你哪里得知。有万金田产的人家,才起得千金的屋宇。若还田屋相半,就叫做树大无根,少不得被风吹倒。何况这户人家,没有百亩田庄,忽起千间楼屋,这叫做无根之树,不待风吹,自然会倒的了,何须问得。”

儿子听了这句话,说他是不朽名言。依旧学了父亲,只去求田,不来问舍,巴不得他早完一日,等自己过去替他落成。原来财主的算计,再不会差,到后来果应其言,合着《诗经》二句。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那个造屋之人,乃重华后裔,姓虞名灏,字素臣,是个喜读诗书,不求闻达的高士。只因疏懒成性,最怕应酬,不是做官的材料。所以绝意功名,寄情诗酒,要做个不衫不履之人。他一生一世没有别样嗜好,只喜欢构造园亭。一年到头,没有一日不兴工作。所造之屋,定要穷精极雅,不类寻常。他说:“人生一世,任你良田万顷,厚禄千钟,兼金百镒,都是他人之物,与自己无干。只有三件器皿,是实在受用的东西,不可不求精美。”哪三件?

日间所住之屋,夜间所睡之床,死后所贮之棺。

他有这个见解列在胸中,所以好兴土木之工,终年为之而不倦。

唐玉川的儿子等了数载,只不见他完工,心上有些焦躁,又对父亲道:“为什么等了许久,他家的房子再造不完?他家的银子再用不尽?这等看起来,是个有积蓄的人家。将来变卖之事,有些不稳了。”玉川道:“迟一日,稳一日,又且便宜一日。你再不要虑他。房子起不完者,只因造成之后看不中意,又要拆了重起,精而益求其精,所以耽搁了日子。只当替我改造,何等便宜。银子用不尽者,只因借贷之家与工匠之辈,见他起得高兴,情愿把货物赊他。工食欠而不取,多做一日,多趁他一日的钱财。若还取逼得紧,他就要停工歇作,没有生意做了。所以他的银子还用不完。这叫做‘挖肉补疮’,不是真有积蓄。到了扯拽不来的时节,那些放账的人,少不得一起逼讨,念起紧箍咒来,不怕他不寻头路。田产卖了不够还人,自然想到屋上。若还收拾得早,所欠不多,还好待价而沽,就卖也不肯贱卖。正等他迟些日子,多欠些债负下来,卖得着慌,才肯减价。这都是我们的造化,为什么反去愁他?”儿子听了,愈加赞服。

果然到数年之后,虞素臣的逋欠,渐渐积累起来,终日上门取讨,有些回复不去。所造的房产竟不能够落成,就要寻人货卖。但凡卖楼卖屋与卖田地不同,定要在就近之处寻觅受主。因他或有基址相连,或有门窗相对。就是别人要买,也要访问邻居。邻居口里若有一字不干净,那要买的人也不肯买了。比不得田地山塘,落在空野之中,是人都可以管业。所以卖楼卖屋,定要从近处卖起。唐玉川是个财主,没人赛得他过,少不得房产中人先去寻他。

玉川父子心上极贪,口里只回不要。等他说得紧急,方才走去借观,又故意憎嫌,说他起得小巧,不像个大门大面。回廊曲折,走路的耽搁工夫;绣户玲珑,防贼时全无把柄。明堂大似厅屋,地气太泄,无怪乎不聚钱财;花竹多似桑麻,游玩者来,少不得常赔酒食。这样房子,只好改做庵堂寺院,若要做内宅,住家小,其实用他不着。

虞素臣一生心血费在其中,方且得意不过,竟被他嫌出屁来,心上十分不服。只因除了此人,别无售主,不好与他争论。那些居间之人劝他不必憎嫌,总是价钱不贵,就拆了重起,那些工食之费也还有在里边。玉川父子二人少不得做好做歹,还一个极少的价钱,不上五分之一。虞素臣无可奈何,只得忍痛卖了。一应厅房台榭,亭阁池沼,都随契交卸;只有一座书楼,是他起造一生最得意的结构,不肯写在契上,要另设墙垣,别开门户,好待他自己栖身。玉川之子定要强他尽卖,好凑方圆。玉川背着众人努一努嘴,道:“卖不卖由他,何须强得。但愿他留此一线,以作恢复之基,后面发起财来,依旧还归原主,也是一桩好事。”众人听了,都说是长者之言。哪里知道并不是长者,全是轻薄之词。料他不能回赎,就留此一线,也是枉然。少不得并做一家,只争迟早。所以听他吩咐,极口依从,竟把一宅分为两院。新主得其九,旧人得其一。

原来这几间书楼竟抵了半座宝塔,上下共有三层,每层有匾式一个,都是自己命名、高人写就的。最下一层,有雕栏曲槛,竹座花蔹,是他待人接物之处,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人为徒”。中间一层,有净几明窗,牙签玉轴,是他读书临帖之所,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古为徒”。最上一层,极是空旷,除名香一炉,《黄庭》一卷之外,并无长物,是他避俗离嚣,绝人屏迹的所在。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天为徒”。既把一座楼台分了三样用处,又合来总题一匾,名曰“三与楼”。未曾弃产之先,这三种名目虽取得好,还是虚设之词,不曾实在受用。只有下面一层,因他好客不过,或有远人相访,就下榻于其中,还合着“与人为徒”四个字。至于上面两层,自来不曾走到。如今园亭既去,舍了“与古为徒”的去处,就没有读书临帖之所;除了“与天为徒”的所在,就没有离嚣避俗之场。终日坐在其中,正合着命名之意,才晓得舍少务多,反不如弃名就实。俗语四句,果然说得不差:

良田万顷,日食一升。

大厦千间,夜眠七尺。

以前那些物力,都是虚费了的。

从此以后,把求多务广的精神合来用在一处,就使这座楼阁分外齐整起来。虞素臣住在其中,不但不知卖园之苦,反觉得赘瘤既去,竟松爽了许多。但不知强邻在侧,这一座楼阁可住得牢?说在下回,自有着落。

第二回 不窝不盗忽致奇赃 连产连人愿归旧主

玉川父子买园之后,少不得财主的心性与别个不同,定要更改一番。不必移梁换柱,才与前面不同。就像一幅好山水,只消增上一草,减去一木,看不成个画意了。经他一番做造,自然失去本来。指望点铁成金,不想变金成铁。走来的人都说:“这座园亭大而无当,倒不若那座书楼,紧凑得好。怪不得他取少弃多,坚执不卖,原来有寸金丈铁之分。”玉川父子听了这些说话,就不觉懊悔起来,才知道做财主的,一着也放松不得。就央了原中过去撺掇,叫他写张卖契,并了过来。

虞素臣卖园之后,永不兴工,自然没有浪费。既不欠私债,又不少官钱,哪里还肯卖产。就回复他道:“此房再去,叫我何处栖身?即使少吃无穿,也还要死守;何况支撑得去,叫他不要思量。”中人过来说了,玉川的儿子未免讥诮父亲,说他:“终日料人,如今料不着了。”玉川道:“他强过生前,也强不过死后。如今已是半老之人,又无子嗣,少不得一口气断,连妻妾家人,都要归与别个,何况这几间住房。到那时节,连人带土一起并他过来,不怕走上天去。”儿子听了,道他虽说得是,其如大限未终,等他不得,还是早些归并的好。

从此以后,时时刻刻把虞素臣放在心头,不是咒他速死,就是望他速穷。到那没穿少吃的时节,自然不能死守。准想人有善愿,天不肯从,不但望他不穷,亦且咒他不死。过到后面,倒越老越健起来。衣不愁穿,饭不少吃,没有卖楼的机会。玉川父子懊恼不过,又想个计较出来,倒去央了原中,逼他取赎。说:“一所花园,住不得两家的宅眷。立在三与楼上,哪一间厅屋不在眼前?他看见我的家小,我不见他的妇人,这样失志的事,没人肯做。”虞素臣听了这些话,知道退还是假,贪买是真,依旧照了前言,斩钉截铁地回复。玉川父子气不过,只得把官势压他。写下一张状词,当堂告退,指望通些贿赂,买嘱了官府,替他归并过来。谁想那位县尊,也曾做过贫士,被财主欺淩过的,说:“他是个穷人,如何取赎得起?分明是吞并之法。你做财主的便要‘为富不仁’,我做官长的偏要‘为仁不富’。”当堂辱骂一顿,扯碎状子,赶了出来。

虞素臣有个结义的朋友,是远方人氏,拥了巨万家资,最喜轻财任侠。一日,偶来相访,见他卖去园亭,甚为叹息。又听得被人谋占,连这一线窠巢也住不稳,将来必有尽弃之事,就要捐出重资,替虞素臣取赎。当不得他为人狷介,莫说论千论百不肯累人,就送他一两五钱,若是出之无名,他也决然推却。听了朋友的话,反说他:“空有热肠,所见不达。世间的产业,哪有千年不卖的?保得生前,也保不得身后。你如今替我不愤,损了重资,万一赎将过来,住不上三年五载,一旦身亡,并无后嗣,连这一椽片瓦少不得归与他人。你就肯仗义轻财,只怕这般盛举,也行不得两次。难道如今替人赎了,等到后面又替鬼赎不成?”

那位朋友见他回得决烈,也就不好相强,在他三与楼下宿了几夜,就要告别回归。临行之际,对了虞素臣道:“我夜间睡在楼下,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忽然钻入地中,一定是财星出现。你这所房子,千万不可卖与人,或者住到后面,倒得些横财也未见得。”虞素臣听了这句话,不过冷笑一声,说一句“多谢”,就与他分手。古语道得好:“横财不发命穷人。”只有买屋的财主,时常掘着银藏,不曾见有卖产的人,在自家土上拾到半个低钱。虞素臣是个达人,哪里肯作痴想。所以听他说话,不过冷笑一声,决不去翻砖掘土。

唐玉川父子自从受了县官的气,悔恨之后,继以羞惭,一发住不得手。只望他早死一日,早做一日的孤魂,好看自家进屋。谁想财主料事件件料得着,只有“生死”二字,不肯由他做主。虞素臣不但不死,过到六十岁上,忽然老兴发作,生个儿子出来。一时贺客纷纷,齐集在三与楼上,都说:“恢复之机,端在是矣。”玉川父子听见,甚是徬徨。起先唯恐不得,如今反虑失之,哪里焦躁得过。

不想一月之后,有几个买屋的原中忽然走到,说:“虞素臣生子之后,倒被贺客弄穷了,吃得他盐干醋尽,如今别无生法,只得想到住居,断根出卖的招贴,都贴在门上了。机会不可错过,快些下手。”玉川父子听见,惊喜欲狂。还只怕他记恨前情,宁可卖与别人,不屑同他交易。谁想虞素臣的见识,与他绝不相同,说:“唐、虞二族,比不得别姓人家,他始祖帝尧,曾以天下见惠;我家始祖,并无一物相酬。如今到儿孙手里,就把这些产业白送与他,也不为过,何况得了价钱。决不以今日之小嫌,抹杀了先世的大德。叫他不须芥蒂,任凭找些微价,归并过去就是了。”

玉川父子听见,欣幸不已,说:“我平日好说祖宗,毕竟受了祖宗之庇。若不是遥遥华胄,怎得这奕奕高居?故人乐有贤祖宗也。”就随着原中过去,成了交易。他一向爱讨便宜,如今叙起旧来,自然要叨惠到底。虞素臣并不较量,也学他的祖宗,竟做推位让国之事。另寻几间茅屋搬去栖身,使他成了一统之势。

有几个公直朋友,替虞素臣不服,说:“有了楼房,哪一家不好卖得,偏要卖与贪谋之人,使他遂了好谋,到人面前说嘴。你未有子嗣之先,倒不肯折气;如今得了子嗣,正有恢复之基,不赎他的转来,也够得紧了,为什么把留下的产业,又送与他?”虞素臣听见,冷笑了一声,方才回复道:“诸公的意思极好。只是单顾眼前,不曾虑到日后。我就他的意思,原是为着自己。就要恢复,也须等儿子大来,挣起人家,方才取赎得转。我是个老年之人,料想等不得儿子长大。焉知我死之后,儿子不卖与他?与其等儿子弃产,使他笑骂父亲;不如父亲卖楼,还使人怜惜儿子。这还是桩小事。万一我死得早,儿子又不得大,妻子要争恶气,不肯把产业与人,他见新的图不到手,旧的又怕回赎,少不得要生毒计,斩绝我的宗祧。只怕产业赎不来,连儿子都送了去,这才叫做折本。我如今贱卖与他,只当施舍一半,放些欠账与人。到儿孙手里,他就不还,也有人代出。古语云:‘吃亏人常在。’此一定之理也。”众人听到此处,虽然警醒,究竟说他迂阔。

不想虞素臣卖楼之后,过不上几年,果然死了。留下三尺之童与未亡人抚育,绝无生产。只靠着几两楼价生些微利出来,以作糊口之计。唐玉川的家资,一日富似一日。他会创业,儿子又会守成,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所置的产业,竟成了千年不拔之基。众人都说:“天道无知,慷慨仗义者,子孙个个式微;刻薄成家者,后代偏能发迹。”

谁想古人的言语再说不差: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这两句说话,虽在人口头,却不曾留心玩味。若还报得迟的也与报得早的一样,岂不难为了等待之人?要晓得报应的迟早,就与放债取利一般,早取一日,少取一日的子钱;多放一年,多生一年的利息。你望报之心愈急,他偏不与你销缴,竟像没有报应的一般;等你望得心灰意懒,丢在肚皮外面,他倒忽然报应起来。犹如多年的冷债,主人都忘记了,平空白地送上门来,又有非常的利息,岂不比那现讨现得的,更加爽快。

虞素臣的儿子,长到十七八岁,忽然得了科名,叫做虞嗣臣,字继武。做了一任县官,考选进京,升授掌科之职。为人敢言善诤,世宗皇帝极眷注他。一日,因母亲年老,告准了终养,驰驿还家。竟在数里之外,看见一个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手持文券,跪在道旁,口中叫喊:“只求虞老爷收用。”继武唤他上船,取文契一看,原来是她丈夫的名字,要连人带产投靠进来为仆的。继武问他道:“看你这个模样,有些大家举止,为什么要想投靠?丈夫又不见面,叫你这妇人出头,赶到路上来叫喊?”

那妇人道:“小妇人原是旧家,只因祖公在日,好置田产。凡有地亩相连、屋宇相接的,定要谋来凑锦。那些失业之人,不是出于情愿,个个都怀恨在心。起先祖公未死,一来有些小小时运,不该破财;二来公公是个生员,就有些官符口舌,只要费些银子,也还抵挡得住。不想时运该倒,未及半载,祖公相继而亡。丈夫年小,又是个平民,那些欺孤虐寡的人,就一起发作,都往府县告起状来。一年之内,打了几十场官司,家产费去一大半。如今还有一桩奇祸,未曾销缴。丈夫现在狱中,不是钱财救得出、份上讲得来的,须是一位显宦替他出头分理,当做己事去做,方才救得出来。如今本处的显宦只有老爷,况且这桩事情,又与老爷有些干涉,虽是丈夫的事,却与老爷的事一般,所以备下文书,叫小妇人前来投靠。凡是家中的产业,连人带土,都送与老爷,只求老爷不弃轻微,早些取纳。”

继武听了此言,不胜错愕,问他:“未曾一缴的是桩什么事?为何干涉于我?莫非我不在家,奴仆借端生事,与你丈夫两个一起惹出祸来,故此引你投靠,要我把外面的人都认做管家,覆庇你们做那行势作恶的事么?”

那妇人道:“并无此事。只因家中有一座高阁,名为‘三与楼’,原是老爷府上卖出来的。管业多年,并无异说。谁想到了近日,不知什么仇人递了一张匿名状子,说丈夫是强盗窝家,祖孙三代俱做不良之事,现有二十锭元宝藏在三与楼下,起出真赃,便知分晓。县官见了此状,就密差几个应捕前来起赃。谁想在地板之下,果然起出二十锭元宝,就把丈夫带入县堂,指为窝盗,严刑夹打,要他招出同伙之人与别处劫来的赃物。丈夫极力分诉,再辩不清。这宗银子不但不是己物,又不知从何处飞来,只因来历不明,以致官司难结。还喜得没有失主,问官作了疑狱,不曾定下罪名。丈夫终日思想:这些产业,原是府上出来的,或者是老爷的祖宗预先埋在地下,先太老爷不知,不曾取得,所以倒把有利之事贻害于人。如今不论是不是,只求老爷认了过来,这宗银子就有着落。银子一有着落,小妇人的丈夫,就从死中得活了。性命既是老爷救,家产该是老爷得。何况这座园亭,这些楼屋,原是先太老爷千辛万苦创造出来的,物各有主,自然该归与府上,并没有半点嫌疑。求老爷不要推却。”

继武听了这些话,甚是狐疑,就回复她道:“我家有禁约在先,不受平民的投献。这‘靠身’二字,不必提起。就是那座园亭,那些楼屋,俱系我家旧物,也是明中正契,出卖与人,不是你家占去的。就使我要,也要把原价还你,方才管得过来,没有白白退还之理。至于那些元宝,一发与我无干,不好冒认。你如今且去,待我会过县官,再叫他仔细推详,定要审个明白。若无实据,少不得救你丈夫出来,决不冤死他就是。”

妇人得了此言,欢喜不尽,千称万谢而去。但不知这场祸患,从何而起,后来脱与不脱,只剩一回,略观便晓。

第三回 老侠士设计处贪人 贤令君留心折疑狱

虞继武听了妇人的话,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当做问官,再三替他推测道:“莫说这些财物不是祖上所遗,就是祖上所遗,为什么子孙不识,宗族不争,倒是旁人知道,走去递起状来?状上不写名字,分明是仇害无疑了。只是那递状之人就使与他有隙,哪一桩歹事不好加他,定要指为窝盗?起赃的时节,又能果应其言,恰好不多不少,合着状上的数目,难道那递状之人为报私仇,倒肯破费千金,预先埋在他地上去做这桩呆事不成?”想了几日,并无决断,就把这桩疑事,刻刻放在心头,睡里梦里,定要噫呀几声,哝聒几句。

太夫人听见,问他为着何事?继武就把妇人的话细细述了一番。太夫人初听之际,也甚是狐疑;及至想了一会,就忽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这主银子果然是我家的,他疑得不错。你父亲在日,曾有一个朋友,是远方之人。他在三与楼下宿过几夜,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钻入地板之中。他临去的时节,曾对你父亲说过,叫他不可卖楼,将来必有横财可得。这等看起来,就是财神出现。你父亲不曾取得,所以嫁祸于人。竟去认了出来,救他一命就是了。”

虞继武道:“这些说话,还有些费解。仕宦口中说不得荒唐之事,何况对了县父母讲出‘白老鼠’三字来,焉知不疑我羡慕千金,不好白得,故意创为此说,好欺骗愚人?况且连这个白老鼠,也不是先人亲眼见的;连这句荒唐话,也不是先人亲口讲的。玄而又虚,真所谓痴人说梦。既是我家的财物,先人就该看见,为什么自己不见露形,反现在别人眼里?这是必无之事,不要信他。毕竟要与县父母商量,审出这桩疑事,救了无罪之民,才算个仁人君子。”

正在讲话之际,忽有家人传禀说:“县官上门参谒。”继武道:“正要相会,快请进来。”知县谒见之后,说了几句闲话,不等虞继武开口,先把这桩疑事,请教主人说:“唐某那主赃物,再三研审,不得其实。昨日又亲口招称,说起赃之处乃府上的原产,一定是令祖所遗。故此卑职一来奉谒,二来请问老大人,求一个示下,不知果否?”继武道:“寒家累代清贫,先祖并无积蓄。这主赃物,学生不敢冒认,以来不洁之名。其间必有他故,也未必是窝盗之赃,还求老父母明访暗察,审出这桩事来,出了唐犯之罪才好。”知县道:“太翁仙逝之日,老大人尚在髫龄,以前的事,或者未必尽晓。何不请问太夫人,未经弃产之时,可略略有些见闻否?”继武道:“已曾问过家母,家母说来的话,颇近荒唐。又不出于先人之口,如今对了老父母,不便妄谈,只好存而不论罢了。”

知县听见这句话,毕竟要求说明。继武断不肯说,亏了太夫人立在屏后,一心要积阴功,就吩咐管家出来,把以前的说话细述一遍,以代主人之口。知县听罢,默默无言。想了好一会,方才对管家道:“烦你进去再问一声说:那看见白鼠的人住在哪里?如今在也不在?他家贫富如何?太老爷在日,与他是何等的交情,曾有缓急相通之事否?求太夫人说个明白。今日这番问答,就当做审事一般,或者无意之中,倒决了一桩疑狱,也未见得。”

管家进去一会,又出来禀复道:“太夫人说,那看见白鼠的乃远方人氏,住在某府某县,如今还不曾死。他的家资极厚,为人仗义疏财,与太老爷有金石之契。看见太老爷卖去园亭,将来还有卖楼之事,就要捐金取赎。太老爷自己不愿,方才中止。起先那句话,是他临行之际说出来的。”

知县又想一会,吩咐管家,叫他进去问道:“既然如此,太老爷去世之后,他可曾来赴吊?相见太夫人,问些什么说话?一发讲来。”

管家进去一会,又出来禀复道:“太夫人说,太老爷殁了十余年,他方才知道,特地赶来祭奠。看见楼也卖去,十分惊骇,又问:‘我去之后,可曾得些横财?’太夫人说:‘并不曾有。’他就连声叹息说:‘便宜了受业之人。欺心谋产,又得了不义之财,将来必有横祸。’他去之后,不多几日,就有人出首唐家,弄出这桩事。太夫人常常赞服,说他有先见之明。”

知县听到此处,就大笑起来,对了屏风后深深打一躬道:“多谢太夫人教导,使我这愚蒙县令,审出一桩奇事来。如今不消说得,竟烦尊使递张领状,把那二十锭元宝送到府上来就是了。”继武道:“何所见而然?还求老父母明白赐教。”知县道:“这二十锭元宝,也不是令祖所遗,也不是唐犯所劫,就是那位高人要替先太翁赎产。因先太翁素性廉介,坚执不从,故此埋下这主财物,赠与先太翁,为将来赎产之费的。只因不好明讲,所以假托鬼神好等他去之后,太翁掘取的意思。及至赴吊之时,看见不赎园亭,又把住楼卖去,就知道这主财物反为仇家所有,心上气愤不过,到临去之际,丢下一张匿名状词,好等他破家荡产的意思。如今真情既白,原物当还,竟送过来就是了,还有什么讲得。”

虞继武听了,心上虽然赞服,究竟碍了嫌疑,不好遽然称谢。也对知县打了一躬,说他:“善察迩言,复多奇智,虽龙图复出,当不至此。只是这主财物,虽说是侠士所遗,究竟无人证见,不好冒领,求老父母存在库中,以备赈饥之费罢了。”

正在推让之际,又有一个家人手持红帖,对了主人轻轻地禀道:“当初讲话的人,现在门首,说从千里之外赶来问候太夫人的。如今太爷在此,本不该传,只因当日的事情,是他知道,恰好来在这边,所以传报。老爷,可好请进来质问?”虞继武大喜,就对知县说知。知县更加踊跃,叫快请进来。

只见走到面前,是个童颜鹤发的高士,藐视新贵,重待故人。对知县作了一揖,往后面竟走,说:“我今日之来,乃问候亡友之妻,不是趋炎附势。贵介临门,不干野叟之事,难以奉陪。引我到内室之中,去见嫂夫人罢了。”

虞继武道:“老伯远来,不该屈你陪客。只因县父母有桩疑事,要访问三老,难得高人到此,就屈坐片刻也无妨。”此老听见这句话,方才拱手而坐。知县陪了一茶,就打躬问道:“老先生二十年前曾做一桩盛德之事,起先没人知觉;如今遇了下官,替你表白出来了。那藏金赠友,不露端倪,只以神道设教的事,可是老先生做的么?”此老听见这句话,不觉心头跳动,半晌不言。踌躇了一会,方才答应他道:“山野之人,哪有什么盛德之事?这句说话,贤使君问错了!”虞继武道:“白鼠出现的话,闻得出于老伯之口。如今为这一桩疑事,要把窝盗之罪加与一个良民,小侄不忍,求县父母宽释他。方才说到其间,略略有些头绪。只是白鼠之言,究竟不知是真是假,求老伯一言以决。”此老还故意推辞,不肯直说。

直到太夫人传出话来,求他吐露真情,好释良民之罪,此老方才大笑一场,把二十余年不曾泄露的心事,一起倾倒出来,与知县所言不爽一字。连元宝上面凿的什么字眼,做的什么记号,叫人取来质验,都历历不差。知县与继武称道此老的盛德,此老与继武夸颂知县的神明。知县与此老又交口赞叹说继武“不修宿怨,反沛新恩,做了这番长厚之事,将来前程远大,不卜可知”。你赞我,我赞你,大家讲个不住。只是两班皂快,立在旁边,个个掩口而笑,说:“本官出了告示,访拿匿名递状之人。如今审问出来,不行夹打,反同他坐了讲话,岂不是件新闻!”

知县回到县中,就取那二十锭元宝,差人送上门来,要取家人的领状。继武不收,写书回复知县,求他:“他这项银两给与唐姓之人,以为赎产之费。一来成先人之志;二来遂侠客之心;三来好等唐姓之人别买楼房居住,庶便与者、受者两不相亏,均颂仁侯之异政。”知县依了书中的话,把唐犯提出狱来,给还原价,取出两张卖契,差人押送上门。把楼阁园亭,交还原主管业。

当日在三与楼上举酒谢天,说:“前人为善之报,丰厚至此;唐姓为恶之报,惨酷至此。人亦何惮而不为善,何乐而为不善哉。”唐姓夫妇依旧写了身契,连当官所领之价,一并送上门来,抵死求他收用。继武坚辞不纳,还把好言安慰他。唐姓夫妇刻了长生牌位,领回家去供养。虽然不蒙收录,仍以家主事之。不但报答前恩,也要使旁人知道,说他是虞府家人,不敢欺负的意思。

众人有诗一首,单记此事,要劝富厚之家不可谋人田产。其诗云:

割地予人去,连人带产来。

存仁终有益,图利必生灾。

同类推荐
  • 垒影子的人

    垒影子的人

    一部悬疑小说。作品以一个带有悬疑色彩的故事外壳,装着出人意料的情节和揪扯人心的悬念,推进故事的发展。小说在故事的表面叙述中将思想包裹到奇巧紧张的故事内里,思考善与恶的界限,对与错的评判,人性与法律的纠结,正义与情义的缠绕,叙说人世的孤独与饱满。作者王哲珠为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
  • 安珀志2:阿瓦隆之枪

    安珀志2:阿瓦隆之枪

    安珀是惟一的实体,其他一切世界都是它投射的影子。在一次偶然的经历中,科温知道了一种名为红粉的物质,即使在所有爆炸性物体都保持惰性的安珀仍旧能保持其爆炸反应。这种红粉的产地叫阿瓦隆。科温逃出牢笼,穿行于影子世界中,伴随着黑路前往阿瓦隆,寻找反攻的武器。一路上,一条黑路伴随着他穿过不同的影子世界,像一个不祥的预兆。科温利用阿瓦隆红粉,装备了一支拥有现代火器的部队,开始向安珀前进。但他发现,安珀正遭到围攻,进攻者同样能够穿行影子世界,因为有一条黑路引导着他们。
  • 我的总裁未婚妻

    我的总裁未婚妻

    刚刚毕业的曾雨找工作数月都没着落,女朋友也因此离开了他。无奈之下,他通过曾经的“情敌”介绍,到了一家酒店上班。本想平平静静地生活,却无意中遇见了命中的她——酒店总裁孪弋的未婚妻伊燕。当白富美遇到穷屌丝后上演了一幕幕啼笑皆非的爱情逆袭故事……
  • 官路十八弯1

    官路十八弯1

    有一天早上,田晓堂突然接到通知,知道自己被意外提升为副局长;在苦熬了十年之后,他才从这一天起,像一介新兵,真正进入了市政府机关那个充满弯弯、拐拐、道道的迷宫。让我们跟随田晓堂的脚步,钻进你们市市政府机关,拐过一弯又一弯,一个个去结识、观察那些迎面走过来的局长、市长、秘书长们……
  • 鬼吹灯之湘西疑陵

    鬼吹灯之湘西疑陵

    胖子将胡八一拖回了北京,两人又打无量山里走了一趟鬼门关。无量山一行收获颇丰,就在他们将海底项目忘了个一干二净,准备在四九城里安营扎寨之际,林芳再次现身。骊山地宫并非秦王安身之处?酉水墓里葬着的才是始皇真身?当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到湘西,见到的却是一座明朝妃子墓。本为寻找失踪的考古队队员,却意外地被牵扯进一桩精心设计的死局。秦地黑僵、地下城池、双面尸、散魂孔、屈肢葬……突破重重围困,走出生死循环!
热门推荐
  • 逆天命

    逆天命

    他开创了黑帮势力的先河,越狱到老挝、经历逐鹿大战,在金三角掀起一番风云,2010年起,本·拉登,泰国前总理,所有终端恐怖分子,为何在老挝惊起全球风云?林影为何自立一国?承受那传说之秘带来的巨大利益,以及全球的通缉追杀!遗失的文明?诡异药物控制?特种部队?程式控制?一个始终帷幄算计的男子,如何战战战屹立颠峰!
  • 请给我青春最后一场雨

    请给我青春最后一场雨

    这是一篇偏向于自传的故事,其实我并不是很想告诉每个人我的故事,但我想把我的心情,记录下来,故事会从小学就开始讲起,可能会觉得小学生思想幼稚,但是我觉得很真实,我会尽量把自己所记得的,记录下来,写成一本书。
  • 爱情记事薄

    爱情记事薄

    我们总是站在绝对的立场去看那些相对的事情,并高呼着我们就是真理。爱情也如此,我们扫描着来自至亲挚友或是陌生人的讯息,常常为它下了定论。其实,爱情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是卑微到尘埃里,一个还在开在宇宙间,听多了这些故事,自然就有了答案。
  • 重回八零当地主

    重回八零当地主

    方秋阳又重生了,这次她回到了第一世刚被卖的时候。那时候她真是个受气包,公婆不喜,妯娌刁难,还是抱着公鸡成的亲。好在名义上的丈夫是个相貌堂堂的正派人,被赶出家门有啥可怕,夫妻同心齐力断金!何况她还有异能和空间傍身,果树成林,庄稼成片......
  • 战斗王者

    战斗王者

    战界强者欢神穿越到了一个战斗的世界,这个战斗的世界的核心就是战技!这个世界的口号就是:有了战技,绝对无敌!袁越机缘巧合的结合了战界强者欢神尘封的记忆,一身的绝世武学逐渐的施展开来……
  • 无上魔神

    无上魔神

    一个心中藏怨,一个腹中匿恨,因为怨恨他们走到一起。一个是五运天人,扰动人间界的血雨腥风,一个是上古兵主,妖气震动天地二界。八十一柄神兵带起浩荡妖气。炎黄二帝携带众仙神绝地反击,三界将再次陷入为炼狱。神魔起,天地动。浩劫至,枭雄现。九天十地风起云涌……
  • 圣旨到:王妃别逃了

    圣旨到:王妃别逃了

    “我要休了你!”某女扶着腰大喊。“夫人别闹,我饿了!”某男厚颜无耻的一笑。于是便夜夜笙歌“你…你…算啦!”某女也无奈了,更没力气了。“夫人怎么了?”某男一脸无辜样。真是不让人活了,明明有那么多事要做,却天天在家陪夫人!
  • 最强修仙者混都市

    最强修仙者混都市

    "你之所以看不起我,是因为你鼠目寸光,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大!""逆天,尚有生路,逆我,死路一条!"万年前纵横无敌的天极仙尊重生地球变成一个废物少爷,且看他转世重修,一剑光寒十九州,灭尽天下所有不服之人。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杀灭

    杀灭

    当天地破灭的一刻,他穿越异界重生,携无上宝典,踏无上修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