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中午,胡畅社长喊宋奕平外出散步。时报大楼前的大街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胡总带他拐进了旁边一条绿荫浓郁的小街。虽是春光明媚,但因路两侧的楼房及林荫掩盖,春风依然拂着寒意,树头的新绿早已蹿起了满目的生机,枝头跳跃的小鸟发出清脆悦耳的喳喳声,春天的嫩枝偶尔俏皮地碰剐到脸颊,有丝丝痒痒的快意。一路上,也有败叶飘零,不时飘落到头顶和肩上。宋奕平忽而发现春天万象更新,也是凋落的时节。
胡总突然说:“宋总啊,我看你文人气十足的!”
宋奕平不知是褒是贬,打哈哈说:“是吗?不至于吧?”
胡总说:“我可不是捧你啊!你现在带一个团队编完全市场化的刊物,就得尽快转换角色,彻底放下文学情怀来干事业。”
宋奕平有点尴尬,不知如何回答。他清楚胡总喊他散步,是冲着疏导洗脑来的。这时,前方不远处一只麻雀被他俩惊起,飞上了树枝。
胡总又说:“我们这一代的文学青年,在内心深处是有文学梦想的。但我早就放下来了,懂得直面现实了,否则我能把《新学生》杂志做成今天的成绩吗?文学啊,高雅文化啊,能够满足精神和虚荣,但当不了饭吃,更换不来高质量的生活。”
此语倒是触动了宋奕平的内心。他点头附和,然而嘴笨舌蹇地不知如何接话。
胡总忽而发出自嘲式的爽朗笑声道:“我啊,曾经也是狂热的文学青年!为了文学,我大学毕业后没进机关,而是千方百计进了江边时报社,后来做了《江边时报》副刊的编辑……你们省作协的蔡副主席,还是我的文学路上的引导老师呢,我们至今还保持很好的关系。哎,你认为他在省文坛的地位怎样呢?”
宋奕平有些愕然,脱口回答:“蔡副主席哩,应当是一个难得的坚持纯文学创作的作家,实至名归,在全省乃至中国文坛都有名气。”
胡总浮起一抹自足的神色,轻笑一声道:“对的!你这个评价比较中肯!这些年蔡副主席坚持纯文学创作的路子,不屑于在省作协争权,拒绝文化功利,坚持做文学苦行僧。早些年我介绍他去给一些企业家写报告文学,他不肯为这点钱折腰,可活得怎样呢?据我所知,他还住在省作协家属区的老院子,至今买不起商品房。我这个当学生的请他喝茅台酒,他还视为开洋荤,是难得的奢侈享受!”宋奕平听出胡总奚落文人的弦外之音,顿时替文人感到寒酸与惭愧。胡总语气轻佻地接着说:“过去的文学青年还能自诩不凡,现在只会成为别人的笑料;过去的文学青年靠几篇发表的诗歌就能哄来女生的崇拜,现在豪宅与名车才会让美眉们爱慕;过去在纯文学刊物发表几篇有分量的作品,或许能改变命运,如今的职场对文学青年已经不屑一顾。”胡总的语气有些苦口婆心,停顿了一下,特意看了一眼宋奕平又道,“你看看你办公室的柳总,交了不少女朋友吧,最多也只是一些文学情结未泯的中年妇女,哈哈。”
宋奕平听得想笑,又为自己的文学梦仍迂顽未泯感到有些怅然。一股凉风吹来,林荫沙沙作响,也像在嘲讽他。宋奕平忽然感到文学的虚无与凄凉,有些自惭形秽了。
胡总背着手信步在人行道上,俨然一位俗世红尘中的智者。
他把手搭在宋奕平的肩头,拍了拍说:“宋总,我对你有一个建议。”宋奕平怵了一下,强装镇定地问:“胡总,什么建议?请明示。”
胡总说:“你呢,应少看一点文学作品,多去书报亭翻翻流行杂志,把潮流的东西吸收到《时报文汇》来。你也只有戒掉书生气,才能够成为市场化刊物的编辑高手。”
宋奕平暧昧地应了一声:“是吗?”内心却有些不认同,好歹是一介文化人,没有了书生气,还像个文化人吗?
胡总接着说:“我们这些文化人,只有把文学商业化、产业化,才不至在当下变成迂儒,才算开了窍,称得上与时俱进。”
宋奕平说:“那是,那是。”他不想过多辩解,因为物质与精神的辩论,早已不是新鲜的话题。
胡总调侃自己说:“当年中文系的几个同学,现在就是处级干部,日子过得神气、宽裕得很!我呢,因为多坚持了几年的文学梦,以致到现在还没混出个名堂来……”
宋奕平道:“胡总您是谦虚了!您现在是两刊的社长兼总编,《时报文汇》还是正牌国家级刊物,照级别算,还不止正处级呢,人家处长或许还羡慕您名利双收呢。”胡总听得仰脸打哈哈,脸颊光彩洋溢。他用超脱的神态道:“我呢,作为文化人,不想去论什么级别不级别的,就希望把积累下来的那点文化转化为生产力,转化为物质财富,现在最希望的是《时报文汇》的发行量尽快赶上《新学生》,两刊比翼双飞!《新学生》有小学、初中、高中版三本,《时报文汇》有上下半月版两本,五本杂志都办成大刊了,我就计划成立一家期刊集团,再购置一块地,建一幢像江边时报大厦一样的期刊大楼。”
宋奕平悸动了一下,未料胡总还有如此宏大志向。
胡总点上一支烟,又掏出一枚槟榔塞进嘴里,这些随身小享受很能显示他生活的丰富与自在,再看腕上的名表,身上的品牌服饰,他的确也是文化人中的富豪了。
胡总昂首道:“我当初毅然放弃领导职务,从圈子争斗里跳离出来,独自去承包杂志的时候,时报集团多少人想看我的把戏。不想几年的时间,我却把《新学生》强势做起来了,成了集团子媒体当中靠自力更生实现快速发展的典范,杂志社买的车和集团高层配的车一个档次,现在多少人都嫉妒我!嫉妒有什么用?我不偷不抢,靠杂志挣文化钱!所以啊,我们文化人做事要有一股气,一定要下决心把《时报文汇》做起来!”
宋奕平说:“胡总,很佩服您把《新学生》杂志做成今天的水平,但《时报文汇》不像《新学生》那么好在学校搞发行啊。”
胡总说:“我历来相信事在人为!社会比学校的面广阔得多,《时报文汇》的发展才真正是天地无边。只要办成了我所提出的可乐型杂志,发行便是大有可为。”
宋奕平附和说:“那是,那是。”
胡总忽而停下脚步看着宋奕平说:“宋总,你我都得拿出一种精神状态来,这个世道,无论做什么,赚到钱才最要紧!有钱才有尊严,才有幸福生活,其他一切都是浮云。”
宋奕平努力鼓起一股气回答:“好,胡总,我会努力的!”
胡总再提他当年做副刊编辑的岁月:“那时候的文学青年多如天上的星星,有的从十几岁开始追求文学梦,清贫半辈子仍执迷其中,眼巴巴地央求他在副刊帮忙发一篇千把字的稿子,请吃啊,邀玩啊,送礼啊,现在想来觉得好笑!不少人还真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你说可悲不可悲?我呢,幸好后来跟文学错道了,要不还在满足于那点小恩小惠。”胡总再斜了他一眼,轻蔑地问:“你看过《江边时报》的那篇报道没?一个诗人找不到工作,没钱吃饭了,迫于生计在街头擦起了皮鞋……文学艺术这些东西其实误导了不少人的。”
宋奕平听得如鲠在喉,脸皮再次发热,自己何尝不在为发表几篇小散文而自我陶醉。嘲弄往往富有神奇的力量,眼下,宋奕平的文学理想被胡总摧毁了,顿时觉得自己活在当今时代还怀揣虚无梦想,的确幼稚,被上司嘲笑也是活该。他有点感谢胡总的当头棒喝。但转念一想,文学真的有罪吗?便也不恭维胡总的高见了。
宋奕平不想就文学话题聊下去,就恭维胡总是中国期刊界的高手,很有市场灵感,富有创业激情。
胡总似乎很满意这种吹捧,说:“我们这个年龄正是干事创业的时候,时不我待,再不努力就晚哩!”
街巷里卷起一缕邪风,夹杂着灰尘和落叶形成两个旋涡,向他俩扑来。胡总侧身快步避了一下尘风,又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了一语:“宋总,你跟柳总同室相处,感觉他人怎样啊?”声音被风尘吹得有些虚缈。
宋奕平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此问的深义。他急中生智地应答:“这个,我们相处时间还短啊,平时各司其职,彼此交流不多。”
“嗯,各做各事,你这处世方式是对的!胡总道,柳总这个人哩,老油头了。我认为他搞发行是把好手,可是为人嘛,喜欢搬弄是非……总之,你们坐在一处,各自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就行!”又说,“他现在一本学生刊物都做不好,还想进《时报文汇》的编委,哪能行得通呢?!”
胡畅社长说得如此露骨,分明含有警告味道。宋奕平默然不语,但已确定胡总与柳总之间的过节不浅。又讽笑地在心里说:“你胡总既要把我和他塞进一个老鼠洞里,又要我和他划清界限,就没考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怕我和他搅到一起去,就单独给我安排一间办公室嘛。”宋奕平不晓得他们为何会有如此隔阂,又发现胡总与柳总暗里斗劲,外表倒是一团和气的,而且工作上也合作,双簧演得淋漓尽致的,人生如戏啊。他提醒自己不能卷进去,以后必须保持高度警惕。
围绕报社大楼外的巷子走一大圈后,他们在电梯里分手,回到各自的办公室。宋奕平坐在座位上发呆。回忆这一场散步,有感于上司的良苦用意,却又五味杂陈,不知自己是否已被上司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