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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恋爱长假

你的亲吻诱人叹息

引得少女在心中描绘甜蜜的爱情

在金光闪烁的炽热沙滩上

像人鱼一样裸裎相爱吧

啊 玫瑰色的岁月中满是柔情蜜意

第一次遇见你

是我的恋爱长假

一九六三年,万叶二十岁了。在高炉排出的滚滚黑烟之下,山阴地区灰意渐浓,碑野川中的水流也不例外。众人沉浸在国富民强的美梦之中,努力工作不休。

广播中反复播放着双胞胎歌手所唱的流行歌曲《恋爱长假》。

虽然慢人一步,万叶还是在镇里交到了同性朋友。她常和这些朋友一起去泡泡茶馆,再在茶馆里的黑白电视机前张大了嘴,贪恋地看着屏幕,忘了自己还用牙签插着茶里的五色豆没有吃。

属于男性的时代里涌现出了顺应时势的男性英雄。电视更为普及,这个国度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同时接受国家中心用电波传播的同一种文化,无休无止。电视荧幕中播放着职业棒球比赛的经典场面,大家反复观赏人称本垒打之王的王贞治的稻草人打法。而在职业摔跤中,一名叫力道山的魁梧男子捷报频传。每次看到这些荣耀时刻,茶馆中汇集的民众就会齐声欢呼。王贞治将棒球高击入空,力道山节节胜利,都看得人们欢欣鼓舞,情难自已。做男人就要做男子汉,做女人就要爱男子汉。无论屏幕内外,人人都理所当然地秉持这一信念。这是个多么单纯的年代啊。

一天傍晚,万叶正和几个朋友一起看电视看得入迷,却遇到了阔别已久的凸眼金。自从在斜坡上手也不挥地各奔上下之后,二人已经有三年没见,这时只是默然互相点了点头。或许是喝腻了泡泡茶,她对店家说了句:“大叔,咖啡。”那身打扮依然是炫目的暴发户风,漆黑的连衣裙上金珠闪耀,万宝槌形的耳环灿然生辉,头发做过电烫,一双凸眼的周围画上了眼影。

凸眼金一边将好几块砂糖放入咖啡之中,一边对万叶叫道:“喂,野孩子。”万叶身边的朋友吃了一惊,来回看着二人。万叶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什么事,坏孩子?”

“我要结婚了。”

“……和什么人?”

“一个身强体壮、会干活的丑男。”

凸眼金眼神空洞地仰望着远处的电视机,里面的力道山正不断用手劈砍对手。他每劈一次,就引得茶馆的茶客一阵喝彩。见四周这么嘈杂,万叶连椅子一同挪到了凸眼金身边,探身过去。

她将耳朵凑近凸眼金,以示洗耳恭听。凸眼金将眼睛瞪得更凸了,打量起万叶浅黑色的小耳朵,就像害怕她耳朵里有地狱似的,一时间停住了呼吸。

“我跟你说,万叶。”

“怎么啦?”

“我选了一个身强体壮、会干活的丑男。”

“这个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是黑菱造船的继承人,想找什么人结婚都不在话下。所以我选了个看起来最强壮的,脸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哦。”

“我会好好对丈夫的。”

说完这句话,她粗暴地搅着咖啡,陷入了沉默。有人换台,电视播起了流行歌。几名身着白裙的可爱女孩在麦克风前放声歌唱。她们像洋娃娃一样,散发出地方小城镇中难以见到的时髦气息。听到《恋爱长假》,茶馆中的女人又是齐声跟唱,又是模仿舞步,叽叽喳喳地欢闹起来。

凸眼金喝着咖啡,苦得脸皱成了一团。她又将勺子伸进万叶的泡泡茶里,招呼也不打就捞起五色豆吃,继续皱着那张脸,用力咀嚼豆子。其后,她声嘶力竭地呻吟起来:“我想和哥哥‘裸裎相爱’啊。我喜欢好看的男人,我想欣赏好看的男人,而不是对镜自怜。”

“阿绿……”

“要是国家富强起来,我们也拼命工作,说不定到了我们儿孙辈的那一代,阴柔的男人就不用死得那么早了。你说是不是?”

“谁知道呢。阿绿,那么久以后的事情,我也说不好啊。”

“你不知道的话,那我也不知道了。”

凸眼金瞪大眼睛,发出嘻嘻的怪笑声。自那天黎明道别之后,二人在重逢之际只说了这些话。在这次重逢之后,万叶和凸眼金又有许久未曾见面。那年夏天,凸眼金招赘了一个身高超过两米,长相酷似力道山的男人。结婚时,渔港所在的半岛大道产业道路进行了交通管制,凸眼金穿着金线缎子的喜服,带着结婚队伍缓缓游行了一公里之远。

下黑的人都传说:“她穿了件屏风似的金色喜服,顶了张黑色盖头布,盘着老式的发髻,金簪子插得满脑袋都是。里衣和袜子都是金色的,草鞋是黑的。就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新娘子,足有吹拉弹唱的排场。”

他们口中的新娘子带着长长的队伍,在禁止车辆通行的产业道路上缓缓而行,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黑菱家那栋黑金二色交相辉映,被嘲弄为“好像佛龛”的暴发户府邸中。身材高大的赘婿用力抱起珠光宝气的凸眼金,跨过了宅邸的门槛。听说被他这么一抱,凸眼金大为开怀,穿着金色袜子的双脚都晃悠了起来。

“那个上门女婿好像个头很大啊。”

在万叶所住的阶梯中部的“上红”宿舍中,年轻夫妇——这时候倒也真不年轻了——兴致勃勃地八卦这件事。弟弟妹妹们似乎已经去产业道路围观过了,妹妹模仿凸眼金,穿着木屐的弟弟则模仿上门女婿,先是静穆地学走路,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他们捡了路上撒下的金箔年糕回来,一家人吃到了久违的年糕。小孩子们吃得门牙上沾满了金箔,相视大笑着露出牙龈。实在是喜庆的一天。

当天晚上,年轻夫妇按揭买来的收音机在碗橱上播起新闻、落语和流行歌。这时万叶正歪着头,在矮桌上以手托腮,那首今年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的情歌再次钻进了她二十岁的小耳朵里。

在金光闪烁的炽热沙滩上

像人鱼一样裸裎相爱吧

啊 玫瑰色的岁月中满是柔情蜜意

“我想和哥哥‘裸裎相爱’啊。”凸眼金的话音再度在脑海中响起。万叶心不在焉地想到,要说那是爱情似乎有些欠妥,但凸眼金那么爱漂亮,应该很仰慕美貌的哥哥吧。

我们的活法、我们的选择,或许会决定未来。在此之前,万叶从未如此想过。工作也是心怀大志的男人的使命和责任,我们女人不过是毫无影响的影子罢了。这是她在优哉游哉度日时的想法。但是凸眼金那句“要是我们也拼命工作,国家富强起来,说不定儿孙辈的时代会变得更好”令万叶大受震撼,更有了一种天翻地覆般的奇异感觉。

不过,阿绿想必是通过这种方式,来鼓励自己从兄长之死中振作起来吧。

“阿绿的丈夫个头很高啊。”

她自言自语着,抬头望向收音机。甜美的声音袅袅地唱着“长假”,歌曲结束了。

红绿村中没有任何人会预想到,在这个为“下黑”金光璀璨的婚礼而欢腾的夏天,还会举行一场更为绚烂也更为高雅的婚礼。就连当事者万叶本人都只是轻松自在地照顾弟弟妹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新嫁娘。

一天晚上,一家人挂起灯笼,正等着男主人回来。他却在宿舍的小巷里不分东西南北地转来转去,回来的时候还一边擦汗一边念叨着“这好像是狐狸在拿我寻开心吧”。“阿爸回来啦”,妻子和养女万叶、弟弟妹妹吵吵闹闹地走到玄关迎接道:“欢迎回家,阿爸。”他脱下那件原本是亮蓝色,但现在已浸透汗水、黑烟与油污的工人制服,说道:“告诉你一声,我们明天要去高见。”

“你说我要什么?”

妻子虽然有此一问,丈夫却摇了摇头,只是麻利地在全家人之前先洗了个澡,随后便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他吩咐妻子穿上最好的和服,自己也难得换上了西装,二人一道上山去了。

夫妇俩的小孩很多,还有终日离不开人照顾的婴儿,所以万叶忙里忙外,又是换洗尿布,又是给院子除草。到了中午,妻子面无血色地回到宿舍。

她和丈夫一样念叨着“这好像是狐狸在拿我寻开心吧”,走进屋来,对正在院子里晒尿布的万叶说道:“小叶,你先过来坐下。”

“哦。你们怎么都这副样子?”

“别问那么多了,快来坐下。”

万叶晒完尿布,从院子走回了房间。工厂一路兴旺发达,厂里排出的黑烟也随之日益浓烈。有时风向不合适,想在户外晒衣服都是件大难事。万叶看今天这里是上风处,本想趁这个时候让尿布晒晒太阳,彻底杀菌一番。

“什么事啊?难得今天这么适合洗衣服。”

“别管什么衣服了。你就要嫁到高见上去了。”

“啊?”

“我是说,你要嫁到高见上去,而且还是最高的那家。我也搞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他们说希望你嫁给赤朽叶家的少爷。真是完全搞不懂。小叶,你跟那位少爷很熟吗?”

“不,完全不熟……”

万叶摇了摇头。

她讲起很久之前,也就是十年前自己在坡道上遇到了赤朽叶辰,而三年前又在茶馆躲雨时遇到了赤朽叶曜司,听得夫妇俩都大为不解。

丈夫挠着头道:“真是搞不懂,他们把我们叫到高见去,说一定要娶你过门。我说我只是个厂里的工人,家里没钱送你出嫁。他们又说我只要把你这个人送过去就行了。不过,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们。”

“哦。我也没有不愿意。”

万叶点了点头。

在以往的人生中,万叶并没有体验过流行歌里唱的那种激情四射的爱情,也不觉得以后会有机会接触到如此浪漫的感情。她想起三年前那个躲雨的傍晚,少爷低声说的那句“我会娶你的。我们要相伴到死,但愿能合得来吧”,直接念出了口:“但愿我们能合得来吧……”

“是啊,毕竟你们要成为夫妻了嘛。”

年轻夫妇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相视而笑。弟弟妹妹们也安静下来,静观事态的发展。由于万叶并不反对,况且在阶梯里,这又是桩破天荒的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大喜事,于是一到晚上,丈夫便出门去高见,正式答应了这桩婚事。

妻子却叹息着说道:“你要嫁入豪门了啊,我还让你洗什么尿布。”

她轻轻地从万叶手中拿走了叠到一半的干尿布。

“不久之前,黑菱家那位一身珠光宝气的新娘子结婚的时候,我还觉得不关我们的事呢。可要是赤朽叶家办婚礼,而且是为本家少爷办的话,她那点场面就不够看了。毕竟黑菱家只是造船的暴发户,赤朽叶家却是地地道道的豪门望族啊。怎么办啊?我完全没想过家里会飞出只凤凰来。”

弟弟妹妹们都睡了,家里只有大人还醒着。妻子静静地望向院子的方向。公用的老水井就在三户之外的门口。最近随着自来水设备的逐步普及,那口水井也寂寥下来,最多也就是在夏天被居民们用来冰镇番茄、西瓜和汽水或是冲凉。小万叶当时像人偶一样靠在水井边,但那时盛开的牵牛花如今也踪影全无,只有半枯的常春藤缠绕其上,宛如不祥的花纹,在风中瑟瑟作响。

“你以前就在那里。”

妻子低声说道,仿佛在诉说一个秘密。

那张脸在风吹日晒之下,皱纹增多,已现出了与年龄相应的老态,但仍然充满活力,焕发着惊人的神采。

万叶定定地凝望着她所指的那口灰色古井。望着望着,万叶感到当年被丢下的黑皮“边境人”的孤苦后裔,今时今日依然是那个井边弃子。

万叶觉得,那个弃子就像一件奇特的失物,既不吉利,也没有什么可爱之处。她心生疑问,不,这个疑问已经困惑她许久,只是出于顾虑一直藏在心中,如今终于问了出来:“阿妈,你为什么会捡我回来?你当时很年轻,应该也没有多余的钱吧。再说了,我也不是被丢在家门口的,是在井边,还隔了三家人呢。”

“这个嘛……”

妻子反复思索后,回答道:

“在我小的时候,已经开始打仗了,我连吃的都没有,比在这里的时候还要穷呢。这里的生活已经是天堂啦。当时男人都进了军队,上面叫女人多生孩子,增加人口,反正小孩子就是宝。和那时候比,来这里之后,我过得富足多了,而且小孩子真的是宝啊。”

夜风吹过,罩着二人和睡得正香的弟弟妹妹的蚊帐轻轻飘拂,园中的菜苗和大波斯菊也悠悠摇摆。在睡满小孩子的蚊帐中,妻子斩钉截铁地说:“我是觉得,得有人把这个孩子养大。既然男人要卖力干活,那女人就该卖力生孩子、养孩子吧。我一直都这么想,所以就算孩子不是我生的,也一样可以养嘛!”

哗啦一声,强风吹过,蚊帐飘动得更厉害了。万叶感到这似乎是不祥之风。

霎时间,她浅黑色的身体被一阵不祥的预感所贯穿,似乎总有那么一天,养母说的这种人的活法将不再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能够看到未来的万叶时不时会在风中萌生预感,尽管她也不知道这些预感准不准。

妻子没有注意到风中阴湿的不祥之气,微微一笑,眼角堆起了皱纹。

“小叶,你要多生孩子,好好对选你过门的少爷。身为女人,你要记住,生孩子、养孩子就是报答赤朽叶家的方法了。”

“阿妈……”

万叶喃喃念着,这时她反而第一次察觉到,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是彻彻底底的外人。养母和养女,二人的灵魂从一开始就隔着巨大的鸿沟。阿妈是村里的女人,我是山里的女人。山里出身的万叶虽然被这个心地善良的村里女人收养长大,但想必长不成她那样的女人吧。

那么赤朽叶家那位小惠比寿似的太太为什么偏偏选中万叶这个“边境人”后裔,要让她嫁给自己的儿子呢?没过多久,万叶尚未想通这个问题,夜色却已深了。从这天晚上起,直到三个月后嫁人的那个早晨,万叶一直带着这种陌生的孤独感窝在职工宿舍之中。

在三个月后的那场婚礼之前,年轻夫妇家忙成一团。虽说高见已经送来了要准备的所有东西,但他们又要面对邻居们连珠弹般的逼问,又要尽量整理好并不宽敞的家,还得花心思收拾山里出身的女儿。每晚洗澡的时候,会由妻子来仔细清洗并梳理万叶那一头黑发,再给她的身体拍上香粉,操劳到筋疲力尽再去睡觉。丈夫也是心神不定,总是坐在外廊上抬头看看高见,再叹叹气。

赤朽叶家派媒人来时,离婚礼还有两个月。他们请的是中央某机构的一对夫妇,与赤朽叶制铁厂相交甚深。夫妇俩结伴而来,将一纸婚姻契约书交给了万叶。由于万叶目不识丁,便由凑在她身边的弟弟妹妹们为她大声念了一遍。他们的声音一直传到了三户之外,引得邻居们都聚到院中。

婚姻契约

一、缔结契约的男女将遵循上帝之意步入二人一体的新生,共享幸福。

二、在此一体之间,女子以男子为夫,男子以女子为妻。

三、丈夫有义务尽心礼爱保护妻子,妻子有义务尽心敬爱辅助丈夫。

基于上文所述内容,赤朽叶曜司与多田万叶于今日亦即一九六三年八月缔结婚姻契约,并签署各自姓名,以兹证明。

赤朽叶曜司

万叶

邻居们大为惊异,在他们的交头接耳之中,万叶勉强照葫芦画瓢,在指定的地方画上自己的名字,将契约交给媒人。年轻夫妇避居房间的一角,畏畏缩缩地看着契约的签订。其后又过了两个月,到了婚礼当天的早晨,佣人们伴着晨光从高见一路毫不客气地闯进了宿舍,将万叶叫醒,开始为她梳妆打扮。

他们烧好开水,为万叶洗净身体。梳头师傅梳理着万叶野蛮生长的长发,直接将其剪到了齐腰的长度,继而涂满山茶油,勤快而麻利地将她的头发盘成了高岛田式发髻。化妆的人在她脸上扑上了厚厚的白粉,又在嘴角轻轻上了一点口红。纯白色的蒙头布几乎盖住了万叶的整个脑袋。被伺候着换上白无垢和豪华的金色草鞋后,万叶顿时化身为高雅的新嫁娘。没过多久,花轿也来了,佣人们送万叶坐上花轿,这支队伍开始缓缓地沿着宿舍前的坡道走向高见。

据说这支送嫁队伍前进得过于缓慢,犹如龟行,一大早出的门,走到山顶本家那扇红门时已过了中午时分。万叶迎着生凉的秋风,随着花轿一路摇晃,只管等着。轿子的周围簇拥着身着传统正装的吹笛人、敲锣人和表演吹螺号的老人。这支纯男性组成的日式乐队望不到头,在花轿边不住吹吹打打。花轿缓而又缓地前进着,临近中午时终于走到了高见的宅邸区。透过花轿的窗户,可以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队伍在阶梯下的职工宿舍一带时,人们像观赏祭典一般走上街头,好奇地注视着万叶。但现在上了高见,围观者的态度又有了些许变化,倾注在万叶身上的是一种带着畏惧、又安静得出奇的视线。那些男人穿着高级西装,散发出城里人的气息,太太们则有着教会学校出身般的优雅风度,抱着的孩子也穿着丝绸衣服,但他们凝望花轿的眼神都充满了畏惧之情。

初时,万叶以为他们可能是厌恶自己这个山里的丫头。然而,其间有些人正对着花轿,合掌念念有词地祈祷些什么,看来又有些不像是厌恶。这种景象十分奇特。这些高见人穿着时尚,周身散发出城里人的气质,男性留着偏分的短发,女性烫过的头发梳整得漂漂亮亮。但就是这样一群人,却像村里虔诚的老人一样,对着新嫁娘合掌祈祷。

“拜托你了,新娘子……”

其中一人的低语声倏然穿过花轿的窗户,钻进了万叶纤小的耳中,带着强大的压迫感沉淀下来。刚才有人在拜托我帮什么忙吗?万叶惊讶地回头望去,只见那名穿着时髦白衬衫的年轻男子依然合着掌,但已飞快地背过身去了。万叶怔怔地凝望着他合起的双手,手腕处那枚她从未见过的精致袖扣正闪着银光。不知不觉之间,花轿四周已昏暗下来,令人疑心莫非天已经黑了。黯淡的天空被蔓草纹样般的云朵、制铁厂排出的黑烟和某种无形之物熏染成了令人厌恶的颜色。在高见的宅邸区中走到一半,路边已经没人了,只有无数尊戴着红色围嘴的小地藏像坐镇在道路两旁,在令人悚然的气氛中用一双双石眼定定地凝望着花轿。

坡道周围出现了似乎在供奉着什么的朱红鸟居,一座孤零零的坟墓,和绑着草绳又被泼了水的大石头。不久后,这些景象也消失了,继而出现的是赤朽叶旁支各家的红色宅邸。红瓦屋顶配上挂着干枯发黑的红叶的篱墙。由于山间山风较强,这些鲜红的篱笆都被吹成了从山上指向山下的箭头形。一阵强风刮过,吹得花轿有些倾斜,血花般的暗色红叶猛然飘落。风就像有意识似的,执拗地推着花轿,抗拒着它的接近,就像巨人在用指尖用力推挤一般。锣鼓声渐衰,老人吹的螺号被吹得脱了手,沿着坡道滚落,铜锣有一只被吹跑,再也敲不出声音,笛子也折断了,只能吹出空气。如此一来,花轿只得寂静无声地继续前进了。扛着轿子的赤脚大汉们大声吼叫着,以紧紧抱住万叶所坐的花轿的气势一路向上。乐队的男人们也丢下剩下的乐器,帮忙扛住轿子。风力更强了,一群似是旁支佣人的男子也跑出来帮忙推轿子。各处鲜红宅邸中嘈杂地冲出众多男子,继而连袖上挽带、女佣打扮的健壮女人们也涌了出来。众人齐心协力地推着花轿,扶稳轿夫,齐声“哎咻,唷咻”地吆喝起来,取代了之前的乐队之声,其音量甚至足以撕裂摇山动地的狂风。

新嫁娘啊,哎咻

八岐大蛇啊,唷咻

万叶大为愕然,心想嫁人竟如此之难。但不知不觉之间,她也跟着周围人,一起放声“哎咻、唷咻”地唱了起来。为什么号子里要喊到八岐大蛇,这一点她不太明白,但山风过于猛烈,她已无暇细想。在“哎咻、唷咻”的吆喝声中,轿顶不知何时已被刮跑,原本圆鼓鼓的花轿正面也被压瘪,没过多久,连轿底都脱落了。万叶依然穿着那身喜服,有力地踩着金色草鞋,一边喊着“新嫁娘啊,哎咻”,一边一路向上爬。

不久,山风骤然停歇。

在涟漪般的“拜托了,拜托了……”的低语声中,高见的众人护着万叶,推她上了坡,却又后退了几步。万叶似乎听到有人嘀咕了一声“怨灵退散”,但她已顾不上回头去看,只是戴好歪斜的蒙头布,再将半脱的白无垢穿好,踩着金色草鞋,终于步声响亮地穿过了赤朽叶本家的红色大门。

这是自她懂事时便在阶梯下带着向往之情仰望的那座朱红宅邸。庭院极为广阔,铺着闪闪发光的红瓦的巨大主房坐镇于庭院对面。而在敞开的大厅之中,万叶曾在山下以过人的视力遥遥仰望过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的幻觉——拉门上那精美的横幅画,也就是在日本海的惊涛骇浪中游动的大群朱红鲷鱼在正午的日光下闪闪发亮地迎接着她。除了这幅画外,再见不到第二个人,这令万叶略觉不解。她气喘吁吁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不知什么时候,一男一女像翩然飞来一般,出现在庭前,带着微笑对这个连花轿都被吹坏、孤身一人来到夫家的山里新娘说道:“辛苦了,难为你走来了。”

万叶慌忙转身,只见身后站着那名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上次和他在茶屋相见已是三年之前。他依然一头长发,眼睛细细长长的,嘴唇又红又薄,瘦高的个子,手脚纤长。赤朽叶曜司穿着黑色晨礼服配绸衬衫的西式服装,一只手上还优哉游哉地握着读了一半的厚书。而那位像惠比寿一样矮胖的女人阿辰则规规矩矩地穿着和服,站在曜司身边。

“难为你走过来了,不愧是山里人的孩子。”

阿辰的语调甚是悠然。她猛地一拍双手,一群客人和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吵吵嚷嚷地冒出来,开始准备婚宴。

孤身嫁来的万叶和曜司先是并排行过交杯换盏之礼,在神前相对起誓,然后便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酒席上。万叶分不清旁支那些人谁是谁,看得眼花缭乱。

她发觉事情有些不对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她注意到,人太多了。

起初,万叶以为酒席上除了赤朽叶家的亲属外,还有混迹于其中的工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看到了幻象。在场的是阶梯里的已故工人。她认识的一名工人少了一只手,以比现在略显老相的样貌四处闲逛。他发现万叶后,本想举起少了的那只手打个招呼,但随即不解地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身体。酒席上也有年轻的工人。在万叶发觉不对的同时,他们都开始现出了怪相,或是半身被烧烂,或是少了一只脚。万叶也很清楚,制铁厂是事故高发地,一个男人昨天还干活干得热火朝天,今天就丧失劳动能力,诸如此类的事例并不罕见。出现在这里的是未来的伤患与死者。注意到万叶的眼神后,原本静静喝着酒的曜司问道:“怎么了?”

“没事……”

万叶摇了摇头。酒席未尽,夜色渐浓之际,那些男性亲属陆续向阿辰鞠躬道别,未来的亡灵们也接连向万叶鞠躬,继而消失无踪。

酒席结束后,拉门上画着大群四游鲷鱼的大厅中只剩下了依然身着正装的曜司和万叶这对年轻夫妻以及赤朽叶辰、她的丈夫康幸这孤零零的四个人。阿辰还是老样子,不,比起约莫十年前在阶梯中段遇到她时更矮,也胖多了。康幸是个戴着眼镜的瘦削男子,有着学者般的气质,总给人一种体内缺少水分的印象。他时不时干咳一声,再直直地盯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奇特儿媳看。

朱红色的宅邸唰地寂静下来,连气氛都似乎和阶梯下方有所不同,又清又冷,处处都结了冰。每个人的说话声都娴静优雅,宛如涟漪,也没有挂着鼻涕的小孩子吵吵闹闹地跑来跑去。万叶心想,这里是天界,自己是穿过红色的天堂之门,嫁到奇怪的地方来了。这里不愧是山顶,她频频见到幻象。万叶抬头一望,只见高高的天花板上有着许多根和主柱一般粗的巨大横梁,而在梁间的昏暗空间中,飘浮着那名令人怀念的独眼男子,右眼失明,左眼温柔。以万叶成年后的眼光来看,那名男子的确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见到暌违多年的温暖幻象,万叶的面上挂上了微笑。然而下一秒,她又想起,自己刚刚嫁给了其他男人。不过,她又隐隐感到,相形之下,现实中发生的这件事已黯然失色,一如缥缈的幻象。她带着眷念之情仰望着天花板下的幻象,阿辰却忽然开了口:“难为你嫁过来了,我还担心你上不上得了那道坡呢。”

万叶慌忙从幻象身上移开视线,垂下头去。她将双手放到榻榻米上,回答道:“是。山风太大了,花轿也被吹坏了。不过,我还是想办法爬上来了。今天的风可真大啊。”

“说不定是怨灵在挡路。你说呢,老公?”

被问到的丈夫康幸一面摆弄着眼镜,一面小声回答道:“我可不相信什么怨灵,什么山里姑娘的。现在是科学技术的时代,哪有这种东西?”

阿辰小声说道:“就算你不信,还是得听我的。”

“……我倒想看看哪个男人敢不听你的。总之,这个小姑娘就交给你了。我要专心处理工厂的事。”

万叶抬起头,来回看着这三个要成为自己新家人的人。康幸一脸不悦,不去看万叶,阿辰却浑不在意,嘻嘻而笑。至于丈夫曜司,他正翻着从怀里取出的外文书,看起来无意搭理他们。

“你们说的怨灵是什么?”

万叶问道。她想起在来的路上曾经听到八岐大蛇、怨灵退散之类的古怪话语。曜司从外文书上抬起头,温柔地对困惑的新娘说道:“制铁厂难免事故多。高炉虽然是近代技术的产物,但就像有生命一样。在厂里干活干得越多,反而越会相信神秘的力量,所以现在只要发生事故,有些人就会害怕地归结为是怨灵作祟。”

“哦……”

“技术在发展时,有时会破坏旧有的事物,把它们的地盘归为己有,再提供给新生事物,对吧?造新高炉之前先推倒了历史悠久的炼铁坊,这些人应该对这一点也很挂怀吧。因为建工厂时,土地不够用,我们是摧毁了很多属于诸神的古老地盘,再在这些地方安置近代设备的。”

万叶回想起上坡时所见的地藏像和被供奉的巨石,点了点头,这时阿辰已经开始讲起当赤朽叶家媳妇的种种心得了。

据万叶晚年自述,直到最后,本家的这些人都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如此真切地希望她嫁过来,但时日一久,她自然而然地理解了。所谓八岐大蛇是自古以来便流传在山阴地区山间的传说,也是《日本书纪》中有记载的故事。现在认为八头八尾、还会喷火的大蛇可能是风箱炼铁坊中流出的通红铁浆之河的神话式比喻。追根溯源,红绿村中代代相传,赤朽叶家的祖先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在红绿山间定居,并带来了这个国家所没有的炼铁技术,以首领的身份统治了风箱炼铁坊。然而,据说套用《日本书纪》中也提到的八岐大蛇的传说思索一番的话,历史就会有少许变化。简单来说,消灭了八岐大蛇的须佐之男命比喻的是新来的众人。在他们尚未渡海而来之前,本地已有土著居民拥有八条通红的河流,也就是炼铁技术了。风箱炼铁术原本是这些土著居民的吃饭本领。

如此一来,赤朽叶家的人或许是带来了新神的侵略者,他们打倒土著居民,连土著的神灵也一并驱散。这也意味着,这些侵略者消灭了土著居民与神灵,将他们赶到中国山脉的深处,进而盖起新的炼铁坊,统治了这片土地。其后经过漫长的岁月,进入近代之后,他们更连风箱炼铁坊和诸神之地也一并摧毁,建起了拥有德产高炉这一近代理性主义产物的赤朽叶制铁厂。这似乎也有些像是这个国家的历史和近代产业的缩影。

赤朽叶制铁厂的人一出事就害怕是怨灵作祟,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日本的传统之心,在这股对欧风美雨照单全收的发展浪潮中感到了一丝歉疚之情吧。总而言之,对赤朽叶家的人而言,“边境人”住在深山里,时不时会下山来,也没有国家这一束缚,正是很久以前赶走的那些土著居民的远裔。在近代化的进程中,他们消失于山中,一去不复返,但被遗弃的万叶继承了他们的血脉。将万叶娶回家来,或许有平息古老的怨灵和安抚自己对怨灵的畏惧之情等意义吧。

不过这只是万叶在晚年时和我这个外孙女倾谈往事时想出的一种假说,事实是否如此已无从稽考。总而言之,一九六三年的秋天,万叶这个阶梯下方被捡来的孩子在度过山巅天界的新婚之夜后,在君临红绿村的朱红大宅中一跃而成为“赤朽叶家的千里眼夫人”。

这天晚上,万叶反复在心中默念着阿辰传授的心得,离席而去。当时,她不知道这座大宅子里的各处有着什么。她走出大厅,在曜司的牵引下于长廊中前行。她注意到,一名女佣打扮、三十岁上下的娇小女人正躲在柱子后,直直地看着自己。她点点头,问候那名女佣,女佣却倏然垂头看向了自己的脚尖。这位大龄女佣名叫真砂,其实是曜司的房里人。然而当时的万叶无从得知这一点,她又晚熟,所以发觉这层关系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总而言之,当时的万叶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得任由曜司牵着自己的手,呆呆地凝望着擦得光滑洁净的走廊,左边拉门上花形的采光窗和右边宽广的后院。院子由几名据说从前在京里当过园丁的老人负责打理,日日不落,相当富有艺术气息。

嘭的一声,竹筒敲石响了。洁白的砂石被布置成了前所未见的红焰形。曜司用沙哑的嗓音解释道,这是在模拟流动的铁浆。

他将外文书放回怀中,一只手牵着万叶,一只手松了松晨礼服的领口,脚步渐快。万叶依然穿着喜服,戴着蒙头布,踉踉跄跄地跟着曜司跑起了小碎步。大龄女佣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二人为了摆脱它,在漫长无际的走廊上疾步而行,走到某处之时,那种视线终于陡然消失了。当时她已走到拐角处,刚沿着后院拐过了九十度,那里应该有道结界挡住了真砂的视线吧。曜司东拐西绕,带着转得头晕眼花的万叶在巨大迷宫般的宅邸中随意奔跑,越跑越深。万叶刚觉得要喘不过气来,就发现走廊从半路开始有了轻微的倾斜度,后院也顺着山势成了缓坡。见清水流动,形成小河和玩具般纤细的瀑布,万叶低声惊叹。她喜欢园丁这类工作,所以打从第二天起就泡在院子里,但这一夜是新婚之夜,她还顾不上这些。以登山的架势在光滑的走廊上跑到气喘吁吁之后,二人终于来到了位于最深处的一间日式小房间。这就是为新婚夫妇准备的卧室。

房间里并排铺着两床冰冷的被褥,枕边摆放着红色的玻璃水壶。万叶不禁回头看了看院子。竹筒敲石嘭的一声,似乎敲在了她的心上,为她鼓气。

曜司粗暴地拉起拉门,将外文书扔到了榻榻米上。皎洁的月光如同冷却的火焰,透过花形的采光窗,落在了被褥上。

蒙头布被丈夫的手取下,用山茶油理好的高岛田发髻也当即被解开。

万叶感到身体飘了起来,原来是丈夫将她抛到了床褥上。散开的长发在空中飞舞,万叶不禁向着天花板伸出双手。她自幼以来的那些宝贵记忆匆匆闪过心头,似乎要冲出来,飞散到这间昏暗的房间中。她骤然反应过来,身为女人的自己已经不只属于自己了。她嫁给了一个男人,这也就意味着,她成为了某个家族的所有物。万叶的心头闪出一句“别了”。这是对只属于她自己的、孤独的精神宇宙的告别吗?抑或是与那名时至今日依然住在内心深处的男子幻象的诀别呢?出嫁前的十年间,她始终无缘邂逅的那名独眼男子的身影浮现在了脑海之中,令万叶心中大感酸涩。自己或许是想成为那个男人的女人吧,这个念头终于闪过她的心头,但也在须臾间泯灭无迹了。

等回过神来,她已轻轻落在了柔软的上乘床褥上,一头长发铺成了巨大的黑扇。灯光是黯淡的橘黄色,那张高档床褥则是红色的,有着她在阶梯下的养父母家从未有机会体验到的绵柔感,令人仿佛置身云端。床褥深深凹下,仿佛要吞噬掉万叶的身体,又用炙热的鲜血之色包裹着她,似乎要告诉她,你已经归这个家族所有了。

脱掉晨礼服的曜司的身体上长着黝黑而凶猛的怪东西。万叶回想起几年前,她在海边的工厂遗址里看到阿绿哥哥拉起和服时露出的东西。曜司身上的如此威猛,和阴柔男子蔫乎乎的那只相去甚远,如高炉般昂首屹立,似要喷出火来。

万叶死心了。

闭上眼后,一切都变得似梦非梦起来。

那天晚上,她感到丈夫曜司太过粗暴激烈,过程又漫长到出奇,令她疑心莫非永远也没有尽头不成。起初,她又痛又难受,头脑一片模糊,到了一半时更已筋疲力尽,不禁仰望着丈夫的双眼,吃惊地问道:“啊,这是在折腾什么?”

曜司停下激烈的动作,也挂上了愕然的表情,打量着万叶。他盯着新婚妻子又累又怕的脸看了一阵子,最后表情一松,轻快地笑了笑。

“这不是折腾,只是日常事务罢了,以后都要做的。”

“那……”

万叶心想,那也就没办法了。她甚至感觉到,一直抱着自己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家族本身的力量。她还是不明白这种折腾有何裨益,痛觉与不安之情也未退去。但是一想到自己正在这个朱红大家族的包围之中,想到自己身处深山,她的心境就奇妙地渐渐平和下来。

天亮时分,总算是完事了,万叶端起水壶,大口喝水。不知什么缘故,不管她怎么喝,依然口渴,她只得喝个不停,仿佛突然变为饿鬼,即使身处河畔,口中也不断冒火。曜司懒洋洋地单臂支在被褥上,人已经睡着了。

于是,不知是这一晚,下一晚,还是再下一晚,万叶怀上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要继承赤朽叶本家的长子,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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