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重霜重,露寒深秋。几笔深秋之舞,落尽严寒之苦。
林珑站在候机室外面,透过带着阴灰色的玻璃,她看见朱颜高举着玫瑰花朝着从机场出来的人欢声大叫。然后,她看见Kata被众人拥簇着走出来。
Kata是他们接机的人,是一名美籍日本音乐家,是八十至九十年代在日本乐坛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是是一名温柔慈眉的钢琴家。玲珑看见带着墨镜,穿着薄款黑色风衣,梳着一头亚麻色中长发的中年男子。有一股渗透时间难耐的沧桑感,也有磨不掉的岁月留下的英气。她好奇地凝视着那位在国际享有盛名的音乐家。
Kata一边对着围着他的粉丝微笑,一边挥手,偶尔还会停下来给粉丝签名。虽然带着墨镜,但是林珑觉得他的笑容十分温柔与亲切,五十二岁的Kata,看起来像三十多岁的模样,有种德高望重的意味。高台之后没有重架,平等待人难能可贵,这是林珑下的结论。
她觉得,很是庆幸和朱颜来到他的演奏会。
剧院里灯光灰暗,星眸浅浅,台上的水晶钢琴倒映着Kata优雅的身影。朱颜坐在一旁激动地挥着手中的五星红旗,林珑看向台上的Kata,他的眼睛深邃忧郁,浓浓的眼影衬托着眼眸中的光点,琳琅凄然。直觉告诉林珑,这个才华满腹的音乐家,他的故事一定十分感人。
接着,她听到他弹奏巴赫的《圣母颂》,优雅清淡的曲调,节奏柔和的平均律,有一股怡然的魔力。林珑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这动人的乐律,像是在阐述着灵魂深处最纯粹美好的秘密。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弹奏钢琴的Kata的双手山,芊芊十指,白玉如雪,刚劲有力,指腹在黑白键上跳动游离,一个接一个优雅的音符恍如流水一样,漾出了平静的水纹。
从剧院出来,Kata的演奏乐曲《Blue》在林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那是Kata自己创作的曲子。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对待音乐的态度总比年轻一代的要更加细腻,乐曲有一种释放灵魂的感觉。
“林珑,我晚上到成林那住,你到瑾瑜家的时候记得给我个电话。”成林是朱颜的男朋友,他在上海工作,在徐家汇租了个不大不小的房子。
“好!小心点!”林珑和她在人民广场地铁站分别。
不想缩短和这座陌生城市接触的时间,林珑暗自想着。上海,此刻初秋,已是半卷秋水半寒纱。这是一个历史底蕴深厚,且古典韵味十足的城市,所以来到这里,她选择穿复古的改良棉麻旗袍,在她眼中,只有旗袍能配得上上海这座银色光芒凌冽的城市。
外滩夜景,南京路上人来人往,雀跃灯光斜映浮华,林珑的耳边回荡着Kata的乐曲,仿若无心,一步一幽梦,不知是淡然还是了然?不大却又缠绵的秋雨突然降临,她轻抚着雨丝,莫名地叹了一口气。
秋寒碧冷,路见相思。
是雨水打湿想念,
是我在记忆中寻找你,
不知从哪儿的一阵冰凉的风,
无情吹走你的影子。
这可悲的雨,
徒留我一生的悲戚。
这是曾祖母写下的诗句,林珑莫名其妙就想起来这首诗。然后,她又想起了魏尔伦的一首关于雨的诗:
泪流在我心里,
雨在墙上淅沥。
哪来的一阵凄楚,
滴得我这般惨戚......
嘴角弯起,那些旧年代的人,情感总是如此丰富。人总是在现实中幻想故事,然而,现实与幻想,冲击而产生的打击,像冰冷的匕首投入温暖的心脏里。自由的字眼像沉入水缸里的鱼,除了可以吐气呼吸,其他一切都是枉然。
烟笼寒水月笼沙,耳边回响着Kata带着流行情愫的古典音乐,钢琴上跳跃着的音符犹如罂粟,她宛若上瘾一般享受和聆听。是这般靡靡而温暖的感觉在拥着她,即使亡国将至,也要隔江取暖。抿了抿唇角,十点的外滩,加上这场阴柔旖旎的雨,沿江路上行走的人们越来越少。林珑内心却是欣喜的,此时此刻不享受这般孤独的美感,又怎对得起自己?
可是,故事的发生,总是措手不及。
夜色泼墨,从外滩走到南京路,想着赶上人民广场的最后一班地铁,奈何十点半的地铁已经是一片灰暗色。叹了叹气,还是找找公交车站吧。地铁不远处的一个三轮机动车,正驾着一个小摊子。往回走的林珑看着那摊主是一位白发苍苍大概七十岁的老人家,不由感慨,此时秋寒雨凉,小摊子上的灯光虚弱半残,老人家裹着棉衣,一边看着稀少的人影。
抬脚走过去,细雨绵绵轻抚南国,林珑看到小摊子上的物什都是一些古典色彩的纪念品。有团扇,油纸伞和一些工艺品。在这其中,一把画着仕女图的团扇就吸引了她的目光。不为其他,只因为那扇子上的两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温庭筠的诗句,读起来总是那么撩人心扉,触动心灵,她忍不住伸手过去。
可在同一时刻,另一只漂亮的手突然又伸了过来,与她白皙的左手不经意地碰触到。指尖的温暖一瞬而过,她已经握住了团扇的扇柄。疑惑地转过脑袋,她看见了那只有着纤长十指的主人,恍若被下了蛊,林珑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正在倒流。
男人的亚麻色头发碎乱飘动,一副墨镜悬着凝重的夜色,一身中长的黑色风衣,让他恍若是被束缚的夜神。时针和分针秒针仿佛就在那一刻相拥而眠,周围的声音都变得十分渺小。鼻间飘来他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特别清新,特别好闻。林珑错愕地抬起脑袋,她看不到他墨镜后的眼睛,但却看到了他嘴角边处的笑。五十二岁的男人,笑容淡然而天真,她曾在网络上见过他的照片,他们这班上流名人,五十岁的模样跟三四十岁的差不多。
“给你……”林珑急忙将手中的团扇让给他,继而想到他是个外国人,又用蹩脚的英文说到:“Do you like it?”
Kata微笑着接过她手中的团扇,然后说:“上面那两句话我见过,但是中文我又不是很厉害。”他用流利的英语回答她,声音好听又极富磁性。一向英语听力不好的林珑,此刻却莫名地能够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
“阿伯,这把团扇多少钱?”
“二十块!”
林珑直接从米黄色的水桶包里翻出二十块钱交到老人手里,然后又对Kata说:“Sent to you,Kata。”她的英语不好,心里即使酝酿了很多激动的话语,也没法对他说。
Kata明显有些惊讶,眼前的女子认识他?
林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人总是会这样,在一个自己敬畏的人面前,会表现出很明显的不自在。Kata透过墨镜,和她的目光交错着,眼前的女子身姿丰腴,圆圆的脸上一双清澈纯粹的眼睛熠熠生辉。东方女子的脸孔,古典而朴素,但是中国和日本的女子相比较还是别有风情。
“谢谢。”Kata学过中文,但只是几个简单的字句。看着眼前的女子眼中清澈透亮,他有些恍惚,然而心里却又莫名地升起一抹温暖。
“不客气。”林珑抬起头:“我,我得走了。”她朝着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得离开了。
一方织水,三处散雨。林珑心中有些慌张,微弱的细雨,越发彰显着多情的姿态,这个时候的细雨,举着雨伞显得繁重,被淋久了却又极为不舒服。脚步既轻又快,到达公交车站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
只是,再次抬起头时候,她却被眼前的Kata吓了一跳,他竟然跟着她到车站了。
“我觉得得跟你说声谢谢。”Kata举着手中的团扇,咬着流利的英语:“我很喜欢。”
林珑带着恍然和他相望,目光虔诚清澈,然后她等的那辆公交车划开了他们对视的沉寂。她回过神来,嘴角牵笑,眼中光芒浅浅,她朝他挥了挥手,目光锁在他的墨镜上,因为看不到他的眼睛,所以她觉得可以肆无忌惮地凝视他,既痴又傻也无所谓。
可是,墨镜后的Kata看向她,同样地肆无忌惮。
这样的道别,是过眼之后的烟,一瞬间被雨丝打得凌乱。林珑永远都无法忘记这样的一个雨夜,秋天的气息笼着整座城市,整个城市的无奈和寂寥又笼罩着她。她记得那年过半百的男人,优雅的姿态和白皙的肌肤,以及无法看到的目光。
没有说再见,林珑踏上公交车时,心情反而安定下来,这不过十几分钟的邂逅,是一场浮梦。她对着车窗外的Kata,安静而微笑着摆了摆手。
Kata亦是如此。
秋雨深深,缠绵的离别,是邂逅遗落的衣角。
似是几抹烟花乱,唯有秋雨谱相思。路上行人挤挤,车站满载错综别离。
上海到广州的火车,在傍晚的六点。成林来送朱颜,瑾瑜来送林珑。那边成林和朱颜在依依惜别,瑾瑜则是一脸严肃而担忧地对林珑说:“不是我说你,你该找个人家了,整日这样子耗着也不是事,你爸妈估计也很着急了。”
林珑一听到这个就觉得头疼:“这种事情,随遇而安吧!”
“许毅有个很好的朋友,长得不错,家境也好,你要不谈谈看?”
“不了,没那个兴致。”这个世界太大,太多的事情没有实现,如何安心地恋爱成家?
瑾瑜闻言有些气恼:“你就不能一边恋爱,一边实现梦想吗?”
林珑抬起眼,模样忧郁而沉重。爱情上,她曾经爱过一个人,可是没有结果的爱恋,只有暧昧期是最美好的回忆。
瑾瑜见她沉默,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正从她手上接过行李的林珑双手一顿,她说:“没有,你和伊洛找到了幸福,我很高兴。”
朱颜和成林道完别,缓缓地朝着她们走来,瑾瑜叹了叹气:“你们到广州的时候记得给我个电话。”
“我应该月底回蓉城。”
瑾瑜顿时浑身僵硬:“林珑,你......”林珑没有再看她,转身进入候车室。朱颜则是朝着瑾瑜挥了挥手:“瑾瑜,我们回广州了,你好好保重。”
瑾瑜神色哀戚,她拉住朱颜:“朱颜,照顾好她。”朱颜按住她的手,轻拍了拍:“放心吧。”
火车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归属感。看着窗外飞梭而过的景色,树木葱郁如碧玉,山外之色旖旎美丽,祖国锦绣河山的美貌像一幅绮丽的画,映入她眼眸里却呈现出一种莫名的悲伤。想起瑾瑜和伊洛,她的心莫名地疼了起来,耳边还莫名其妙地响起了悲伤凄美的钢琴曲。她突然有点想念Kata了,邂逅不过十几分钟的国际钢琴家和那个秋雨渺茫的夜晚。
朱颜忍不住问她:“在想什么?”“在想Kata!”林珑毫不掩饰,她的回答让朱颜来了兴趣:“我说过的吧,你也会喜欢他的。”
“是的,我喜欢他的曲子。”
朱颜伸手帮她把长发抚到耳后:“这次带你来他的演奏会,可是要转变你的心情的,怎么你反而更加忧郁了呢?”
林珑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可有跟你说过我的曾祖母?祖父曾告诉我,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好,曾祖父是她的教导老师,也是,也是她的义父.......”
“哇!这么劲爆!”朱颜惊讶道:“那他们怎么走在一起的啊?那个年代里,这种事情不是很禁忌的吗?”
“二十年代的革命期,不知道什么原因,曾祖父在北平不告而别,曾祖母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离开北平到上海,然后他们就重逢了。听祖父说,他们后来一起革命,一起抗日,生下祖父的时候,曾祖父已经快五十岁了。”林珑扬起脑袋,五十岁的人,依旧美好靓丽,像Kata一样。
朱颜连连赞道:“感觉好美丽的故事。”
“可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所以当我看到Kata弹钢琴的时候,我就总是幻想曾祖母和曾祖父一起弹钢琴的模样,我想那一定是很幸福的一个画面。”林珑双手托着下巴:“朱颜,我喜欢看Kata弹琴的模样,那么专注,又那么深情,甚至还听得到他内心的忧伤......他的曲子给人感觉是那么地.....寂寞。”
朱颜闻言,轻轻地把手覆在她横放在桌子上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