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匆匆而至。迎着冬日早晨凄冷的寒气，重新披挂上父亲留给自己的明光铠、腰悬佩剑的陆议走出了自己的厢房。看着眼前为薄雾所笼罩的庐江太守府，陆议此刻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不禁怀念起数月之前入援庐江之时，那个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家的自己。
“是啊！我终于可以回家了。但却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的身份和方式！”陆议正兀自感叹，肩头却被人轻轻的拍了一下。回头望去，才发现依旧身着两当铠、肩扛着长戟的吕蒙正一脸微笑的望着自己。
“阿蒙，你这几天去哪了啊？”自从那天孙策宣布要出兵江东之后，吕蒙便没有再回太守府居住。陆议本有心找人询问，奈何这几天里身为军中主薄的他，有太多的军册、账目需要整理。而太守府上上下下更忙成了一锅粥。陆议自然无暇也无法去打探吕蒙的下落。
“古之为将者，自受命之日便不问家事！”吕蒙一脸正色的回答，正令陆议更倍感陌生之际。吕蒙却突然咧嘴一乐，嬉皮笑脸的说道：“议公子，这句话可是程普教我的哦！这几天我都和他们几个泡在军营里，可是学到了不少。你呢？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看到吕蒙这没心没肺般的笑容，陆议总能感到所有的烦恼在顷刻之间都烟消云散了。但还是忍不住纠正道：“阿蒙，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以后不必叫我公子。咱们兄弟相称便是了！”不想吕蒙闻言却是连忙摇头道：“不行、不行，你是世家公子，怎么能和我称兄道弟！”见陆议脸上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吕蒙也只能拉着他的手，说道：“罢了、罢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咱们先去见孙校尉吧！”
陆议无奈的跟着吕蒙来到了太守府的中堂之上，首先撞见的依旧是徐盛、丁奉等四名亲随，只是今日这四人同样已是身佩双刀、身背弓矢、披挂整齐，和陆议、吕蒙同样稚气未褪的脸上，显现着一股与他们年龄不相符的英武之气。见陆议和吕蒙进来，丁奉笑嘻嘻的主动打着招呼，贾华和宋谦亦微微点头，徐盛却只是“哼”了一声，便目不斜视的矗立原地。
众人等待了片刻之后，身着银色鱼鳞甲的孙策才在姑母孙茹、表兄徐琨以及大桥、小桥姐妹的簇拥之下，由后堂昂首而出。吕蒙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小桥的身上竟也和孙茹一般穿着皮制的软甲，倩丽的脸上竟显现着一股英武之气。便连忙扭头对着陆议小声问道：“小桥姑娘这次也要和我们一共出征吗？”见陆议微微点了点头。吕蒙的脸上顿时泛起了一阵红润的光泽。
陆议见吕蒙显得如此亢奋，心中不禁暗自叫苦道：“吕蒙若是要知道那小桥姑娘已是孙策的媵妾，还不知道会多伤心呢！”但此时终究不是考虑这些儿女情长的时候。跟随徐盛等亲随一共向孙策躬身行礼之后，陆议只见孙策轻轻的拉着大桥娇嫩的玉手说道：“乔儿，今日你既已行过了那‘奠菜之礼’，便算是正式嫁入我孙家了。此番我远征在外，家中诸事便要仰仗贤妻你了！”
“孙郎！”大桥羞红了脸颊，忐忑的许久才继续说道：“妾身愚钝，然不敢负恩，自当谨守门楣，以待夫君凯旋！”言罢便接过一旁婢女端来的铜爵，恭恭敬敬的递到了孙策的面前，柔声说道：“还请夫君满饮此爵，早日得胜归来！”大桥抬起头来之际，陆议分明看到了其眼神中的不舍以及那竭力忍住的泪水。心中更不禁想起了数月之前母亲在华亭送别自己时的场景。
“多谢夫人！”孙策接过铜爵、一饮而尽。早有婢女捧上一袭新近缝制的大红披风，随着孙策双手轻抖，那织锦的披风顿时展开，那其上以金线勾勒的虎头更是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可能咆哮扑纵而出。大桥款款上前，轻轻为孙策系上那由两颗珍珠做成的披风扣。孙策怜爱的再度抓住了妻子的双手，久久不放。
“吉时将近，还请少主出城誓师。”徐盛始终注视着屋内的刻漏，眼见选定的时辰将至，只能出声提醒道。孙策虽有些不忿的瞪了他一眼，但也只能对面前的妻子道：“乔儿，恕为夫不能久留。此间种种，留待来日再叙！”大桥亦只能苦笑道：“孙郎此行好自珍重，舍妹……”大桥看了一旁的妹妹，眼神之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舍妹亦托付你了！”
“夫人且放宽心吧！”孙策真诚的微笑着，在大桥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吻，随后对众人挥手道：“出发、誓师！”。跟随着孙策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庐江太守府，陆议才听到身后悠悠传来婉转空灵的歌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陆议知道那是《诗经》之中的《邶风·燕燕》。但也正是因为知道此歌的出处，陆议更觉听来格外的凄楚、悲恸。
《邶风·燕燕》据传为春秋时卫定公的正妻——齐侯之女庄姜所作。庄姜不仅为名门之后，更是绝世佳人，卫人曾作赋赞之。但因膝下无子，乃至卫定公又娶陈国美人厉妫、戴妫为妾。大桥此时唱出此曲，或许隐然是在担心自己的婚姻和未来吧！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在大桥的歌声之中，陆议跟随孙策等人在太守府门前上马，朝着舒城南门扬鞭而去。
舒城南门之外，陆议跟随孙策等人跃马登上近旁的一座土山之上。下马之后放眼望去，积雪皑皑的平原之上，一队队士卒正持戈而立，列阵于猎猎寒风之中。兵马虽然不过千余，但却亦是军容严整、声势雄壮，远远望去竟俨然有千军万马之感。
军阵前列是三个步卒方队，每队横列二十五、纵列十二，故一望可知是由步卒三百人所组成。而三个步卒方队正前方的旗帜来看，军阵最中央高挑“孙”字牙旗以及“黄”字旌旗的当为由黄盖统领的孙策本部亲兵，左翼“徐”字旌旗之下的则应是徐琨麾下的兵马。
此时陆议才发现右翼的那面旌旗之上竟绣着一个“陆”字，显然是孙策将陆家的吴郡子弟兵与新募之兵单独编成了一队。再次看到“陆”字的军旗高高飘扬，陆议虽然倍感自豪。可一想到日后这面军旗出现在战场之上，陆家便会因为自己而被视为袁术的爪牙，心中却又是一阵的焦虑和烦乱。
三个步卒方队之后，是一个不过五十余骑组成的锥形阵。这支骑阵虽然颇为单薄，但却打着三面军旗。除了最前方的“孙”字旌旗之外，两翼各有一面“程”字和“邓”字旌旗，分别代表的是来自幽州的骑将程普和汝南游侠邓当。
锥形骑阵之后是由一百五十名弓手组成三列横阵，同样在“孙”字军旗之后，还有一面“韩”字的旌旗，显然这支弓队是由昔日孙坚帐下最为善射的韩当所统领。而借着初升的冬日，陆议隐约看到这三列横阵最前方正中之初，约有二十名兵卒不曾挽弓挎箭，而是手持大盾，背负硬弩。陆议联想到数日之前，孙策曾让自己草拟借调弩手的公文，心中不禁数落袁术小气。
韩当统率的弓队之后，则是近百辆满载各类辎重的牛车、马车，车旁云集着的随军商贾、僮仆、婢女，影影绰绰竟亦不下四、五百人。显得格外的热闹。陆议本以为军中仅有桥蕤夫人派来跟随小桥的二十名营妇和五十名奴仆，不料从者竟如此之多，倒也小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孙策的大姑孙茹也在军中，其所统领徐氏亦是吴郡大族，随军仆役自然不在少数。
陆议正在思虑之际，身旁徐盛突然喝道：“吉时已到，祃祭出师！”随着那中气十足的声线，早已步行下山的丁奉接过那面高扬的“孙”字牙旗迎风舞动，贾华则擎刀在手，走向宋谦从军阵后方牵来的一头壮硕的乌牛。
孙策翻身下马，抽剑出鞘。对着脚下鸦雀无声的军阵朗声说道：“济济有众，咸听吾命。蠢兹刘繇，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民弃不保，天降之咎。奉辞伐罪，其克有勋。”随着孙策的这段誓词，贾华手中的长刀准确的径直刺入那乌牛心脏的位置，随着一声悲鸣，壮硕的公牛轰然倒地。贾华抽刀而出，一道血箭更喷射而去，直射在那丁奉手中的牙旗之上，军阵之中顿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贾华运刀如风，顷刻之间便已将那倒地之后、仍在抽搐的乌牛开肠破肚，取出那鲜血淋淋、热气腾腾的牛心高举过头，高声喝道：“乌牛献祭，此战大吉！”在场的兵卒则齐声合道：“此战大吉！此战大吉！此战大吉！”
不等陆议从面前这血腥的场面中回过神来。宋谦早已接过一旁兵卒递来的那由干草制成的人形箭靶。恭恭敬敬的将其摆放于土山之下。陆议远远望去，亦可清晰的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刘繇”两字。孙策接过徐盛递来的长弓，搭上一支箭镞用火棉包裹的铁矢。轻松便拉至满弦，手举火把的徐琨上前为其将箭头点燃。孙策便随意般的轻松施放，一点火光便流星般划过白茫茫一片的长弓，划出完美的弧线正中那箭靶眉心的位置。转瞬之间填充其中的干草便熊熊燃烧起来，兵卒们见状又是一阵欢呼。
“分炙！”随着徐盛的喝号。数十名庖丁、厨仆扛着条案、碗盏蜂拥上前，将倒地的乌牛剥皮、剔骨，那一片片鲜红的牛肉再穿在箭矢之上，就着一旁那箭靶上的烈火炙烤起来。阵阵肉香之中，一列列兵卒昂首上前，按序领取一箭炙肉、一碗米酒。
望着山下分酒食肉的兵卒，陆议不禁想起了数月之前伯父陆飒在华亭誓师出征的场景。当时还颇为懵懂的自己，还曾问过伯父陆飒这祃祭之中种种仪式的由来。陆飒笑着引用《黄帝四经》的记载回答道：“昔日黄帝身遇蚩尤，因而擒之。剥其革以为干侯，使人射之，多中者赏；翦其发而建之天，名曰蚩尤之旌；充其胃以为鞠，使人执之，多中者赏；腐其骨肉，投之苦醢，使天下人唼之。故今之祃祭以乌牛代身蚩尤，为祭旗、执心、射干、分炙之仪。乃效法黄帝是也！”
伯父陆飒的笑容虽犹在眼前，但此刻却已阴阳永隔。看着自己面前手挽长弓、徐徐转身的孙策，陆议心头不禁一阵愤恨。不由暗暗起誓道：“今生若不叫这孙策死于面前，我陆议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阿议，你怎么了？”孙策似乎是见陆议脸色有异，便走上前来关切的问道。“回禀孙校尉，陆议无事！”陆议怕被他看出心中所思，连忙拱手言道。“若果真无事，你便与阿蒙一道先入阵中。待祃祭大典结束之后，你便随率陆家的吴郡子弟兵跟随黄公覆所部前锋先行出发吧！”孙策一边将手中的长弓交还给徐盛，一边对陆逊及其身旁的吕蒙点头言道。
“遵命！”陆议自被叔祖陆康质于袁术以来，第一次可以摆脱孙策的控制，内心自然是万分的欣喜。正欲转身牵着自己的爱驹“苍鸿”、跟随吕蒙下山。却听到孙策沉吟着说道：“回来！”
陆议以为孙策突然反悔，只能倍感委屈的返身回来。却只见孙策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这些日子你身任军中主薄干的不错！我本延请了一位故人前来襄助，奈何路远难就，只能让你勉力维持数日。故虽命你领兵先出，但军中大小诸事还要你多多照应！”
陆议没想到孙策竟对自己如此信任，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拱手唱喏。孙策又对吕蒙说道：“阿蒙，你虽莽撞，却乃大将之器。此番你与陆主薄自领一军。自当文武相合、同进共退才是。”面对孙策的教诲，陆议发现平素大大咧咧的吕蒙此刻却颇为恭顺，竟双手抱拳、连连称是。但仔细看他的目光所向，陆议才发现吕蒙始终注视着不远处凝望山下的小桥……
待等祃祭大典结束，回到阵中的陆议和吕蒙，便谨遵孙策的将令，紧随着黄盖所统领的三百孙策本部步卒，朝着历阳的方向进发而去。虽然军中已有半数为舒城告破之后孙策麾下的新募之兵，但终究还有不少是陆议颇为熟悉的吴郡子弟。因此听着他们用乡音呼唤自己“议公子”，还是令陆议倍感亲切。
骑着“苍鸿”走在队伍的最前列，陆议好奇的向身旁步行的吕蒙问道：“蒙兄，这些日子里我不在军中，也不知操练的是何等战法？”不知道是否因小桥也在军中的缘故，一路之上吕蒙都心情大好，扛着长戟健步如飞的跟在陆议的身旁，微笑着答道：“议公子，那孙策虽然人不怎么样，但还算识货。自上次来看过我军操练之后，便盛赞咱们为江东第一持戟郎。只是苦于新募之兵不合战阵，才将我军改为了矛戟并用。”陆议闻言后望，果见军中林立的长戈之中矛、戟参半、泾渭分明。
“吕兄，这戟兵之用你我皆已熟稔。可这矛阵……”陆议虽出自将门，但终究年纪尚幼，战事阵法皆为此次入援舒城之际，伯父陆飒一路言传身教所习。此刻面对自己军阵之中新增的半数矛手，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议公子，这个你自可放心。旬月以来，我和姐夫专心操演矛阵，已大有所成。且看我军渡江之日，矛、戟并进，将那刘繇杀个溃不成军！”吕蒙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长戟举起，对着后方的兵卒喊道：“弟兄们！冬日行军、无所为乐。不如大家一起唱个《二桥曲》吧！”陆议刚想阻止，吕蒙却以开口唱道：“军中有二桥，谁不希令颜？冶容多姿鬓，顾盼何翩翩……”身后的兵卒竟也齐声相合，一时之间竟响彻数里之外。
正带着徐盛等亲随与大姑孙茹、妻妹小桥一道与后军辎重同行的孙策听到前方传来的歌声，不禁看了一眼身旁的小桥，微微一笑。小桥顿时羞的满脸通红。而骑行在孙策侧后的徐盛则脸色铁青、拔出腰间的环首刀，便欲催马前行。孙策见状只是便摆了摆手，坦然道：“既然喜欢，就让他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