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孙策怕是疯了!”骑着由程普带过江来的爱驹“苍鸿”,陆议一边走着,一边在心中暗骂孙策糊涂。既然明明知道刘繇在牛渚和鸠兹皆屯有重兵,在方才的军议之中竟真的做出了两路分兵进击的布署。更荒唐的是,在委派程普、韩当、黄盖三员老将,统率精兵八百夜袭牛渚;吕范麾下的数百羸兵及蒋钦带领五百舟师看管俘虏、留守横江之余,孙策自己竟只带了自己及丁奉、宋谦、邓当、吕蒙等不足百余轻骑便大摇大摆的朝着鸠兹而去。
更令陆议感到难以理解的是,一路之上紧随在自己身后的吕蒙竟是满脸春风,始终笑意盈盈的哼着小曲。陆议虽知吕蒙天性乐观豁达,但也实在想不通他方才在战阵之上还是一副悍不畏死、目眦尽裂的模样,转眼之间就变得如花痴相仿。
陆议终于按捺不住,策马来到了吕蒙的身旁,这才听清他正哼唱着:“军中有二桥,再见使人忧。问我腰间刀,何以报琼瑶……”竟是昔日孙策大婚之日小桥所唱之《二桥曲》,便也只能摇头苦笑。上前问道:“吕兄,今日怎么这般有雅兴啊?”
吕蒙似乎正沉浸于自己的快乐之中,完全没有发现陆议靠上前来,闻言顿时一窘。但随即却又微笑着凑过来,在陆议耳边小声说道:“议公子,我刚才和丁奉那厮聊了一会,他说孙策对小桥姑娘一直以诚相待,并无越礼之处啊!”吕蒙言罢,更拍着陆议的肩头,脸上满是释然和愉悦的表情。
“嗯!原来如此!”陆议嘴上虽然应和着,但心中却不免为自己的这位好友感到一丝悲哀,他虽比吕蒙年幼几岁,但出身吴郡大族的他却深知自古婚配讲究门第相当,小桥纵使不为孙策之媵妾,日后也定会为孙策联姻所需,而嫁于其他世家公子。但见吕蒙如此高兴,也只能小声敷衍道:“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小桥姑娘啊?”谁知这句无心之问,却令吕蒙颇为欣喜,继续趴在陆议耳边说道:“丁奉说孙策已安排贾华贴身保护小桥姑娘,不时便会随孙茹夫人统领后军辎重进抵历阳,再与扬州刺史惠衢一同渡江。”
陆议听完吕蒙的话后,不禁一愣。同样是出自丁奉口中的闲聊,吕蒙只关注小桥的动向,但陆议却注意到孙策既有意令孙茹携小桥统领后军辎重渡江,自是对眼前的战事有了十足的胜算。再自己推想孙策自舒城誓师出征以来的所作所为,更感此人绝非自己想象中轻狂孟浪的莽夫,而是处处谋定后动的步步为营,反倒是自己一直后知后觉,竟始终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陆议不禁生起了争胜之心,仔细回忆起自舒城出征以来的点点滴滴,试图破解孙策的全盘战略。而就在陆议竭力思索之际,走在队列最前方的孙策突然高举左手,勒令全军停止前进,片刻之后道路一旁的密林之中才徐徐转出一骑满身泥泞的战马,而其上端坐的骑士亦是灰头土脸,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来者何人?”紧随孙策的丁奉见状,连忙抽刀出鞘,迎上前去大声喝问道。“呸!丁奉,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那人怒斥了丁奉一句,众人这才看见来的竟是孙策手下的四亲随的首领徐盛。“徐大哥,你……”丁奉正自诧异,那徐盛却已翻鞍下马,单膝跪倒在孙策的目前,朗声说道:“少主,徐盛回来了!”
孙策下马将徐盛扶起,替他清理了一下身上的枯枝败叶,关爱的说道:“阿盛,辛苦你了!”徐盛颇为感动,连忙小声说道:“少主,徐盛不辱使命,已找到进入鸠兹的道路!”孙策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扭头对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宋谦喊道:“阿谦,把我的酒食取来!”随后便接过酒囊递给徐盛,又从食袋中取出熏肉和胡饼,塞在了徐盛手中,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先喝几口驱驱身上的寒气,填饱肚子再说!”
徐盛不敢违令,连忙猛灌了几口烈酒,一通大嚼猛咽之后正打算开口,却只见孙策已然牵来一匹颇为雄骏的战马,将缰绳递到了徐盛面前说道:“此马乃横江之战所获,吾思汝所乘驽劣,便特意带来给你!”徐盛连忙拜谢道:“徐盛承蒙少主厚爱,自是感激涕零,只是这驽马这几日随我踏遍鸠兹水泽,已颇识道途!还请少主先许我驱之为大军领路!”
“如此也好!”孙策见徐盛如此老成,倒是颇为欣喜,便随着一旁的丁奉吩咐道:“旗来!”丁奉连忙从队列中取来那名“孙”字旌旗,恭恭敬敬的交于孙策的手中,孙策举起旌旗迎风展开,递给了徐盛、朗声言道:“代吾擎旗,前导大军”。徐盛用力的点了点头,便高举旌旗上马,指引身后的百余骑兵离开驰道,沿着密林中小路,来到了一片长湖之前。
陆议虽在樊能营中的军册之中读到鸠兹周边湖沼遍布、鸩鸟云集故而得名。但此刻真来到这一望无垠的水乡泽国依旧不免有些胆寒。“少主,此湖对岸便是鸠兹!”徐盛手指着长湖对岸的点点火烛之光,对着孙策言道。见孙策微微点头,徐盛便扬鞭策马,率先驰入湖中。陆议见孙策紧随其后,也只得无奈的跟上。
此时天色已暗,湖边之上湿雾腾腾,阵阵阴冷刺骨的寒风透甲而入,令人说不出的难受。陆议胯下的苍鸿虽然神骏,但终究只是五岁的幼驹,马蹄踏着湖底的淤泥显得极不适应,一度咆哮嘶鸣、不愿继续前行,最终还是吕蒙跳下马来,为陆议执缰在湖中前行了一段,那苍鸿才渐渐平复下来,载着陆议涉着漫过马腹的湖水来到了对岸。
长湖彼岸依旧满是泥沼,只有数条仅容一骑独行的堤道曲折通向远方的城郭。“少主,大军不便前行,不如……”徐盛指着其中几乎淹没于水塘之中的土堤对孙策欲言又止道。孙策微微点头,随即吩咐道:“陆议、吕蒙、丁奉、宋谦随我前往,其余人等谨遵邓当将军号令,在此等候!”
徐盛领着众人又继续沿着土堤前行了十余里,眼前才豁然开朗。在一条宽约四、五丈、由碎石与木板铺就的道路尽头,数排稀稀拉拉的鹿砦阻挡着前路,一旁的箭橹之上则斜挑着一面破旧的“吴”字角旗。
“叫门!”孙策有些不忿的对着一旁的亲随喝道,丁奉随即策马前驱,与手擎旌旗的徐盛并肩而立,高声喝喊道:“大汉折冲校尉,行殄寇将军孙策,率军来援,请本营佰长出来答话。”丁奉连喊三声,箭橹之上方才露出两个怯生生的兵卒,一人装模作样的举弓相对,另一人则缒梯而下,飞奔着前去送信。
“如此懈怠!岂能不败!”陆议听到孙策低声骂了一句,竟突然用力抽了胯下那匹名为“逐风”的西凉战马一鞭,“逐风”颇通人性,也不嘶鸣,只是四蹄生风的直冲那鹿砦而去,箭橹的兵卒见状连忙大声惊叫道:“别过来,我……我要放箭了……”说话之间那兵卒手忙脚乱,手中长弓一送,一枝羽箭竟直射孙策的面门而来。孙策微微一笑、并不躲闪,在那箭头直逼自己眉心之际,才抬手将其接住,随后手足夹紧马肚,那“逐风”猛然一纵,竟飞越过鹿砦而去。
陆议等人望着孙策的背影,正不知该如何自处之际。远处鸠兹城郭的方向却涌来了百余名高举火把的兵卒,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陆议依稀看到为首之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虽不高大,却颇为壮实。
那人率部挡在孙策的马前,正欲喝问,却突然愣住了,许久大声惊叫道:“伯符?竟真的是你回来了啊?”孙策亦是一惊,仔细打量了来人,也试探着的问道:“阁下是……伯海哥哥?”那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愚兄!”随即对左右吩咐道:“还不快撤去鹿砦,迎我家伯符的兵马入城!”
随着鸠兹的守军七手八脚的撤去的鹿砦,陆议和吕蒙才跟随着徐盛、丁奉、宋谦来到了城下。见那人不仅与孙策甚是亲热,对徐盛、等亲随也直呼其名,似乎颇为熟悉。吕蒙便忍不住又向丁奉打听起来。“哦!他乃老主的族子,名唤孙河。少时便从老主征讨,常为前驱。后领左右兵,典知内事,待以腹心之任。老主薨落之后,更曾侍奉少主,跋涉辛苦,危难不避……”
丁奉正自夸夸其谈,吕蒙突然问道:“那这孙河缘何不留在孙将军帐下反倒跑到这鸠兹来?”丁奉连忙环顾了一下左右,特别见徐盛离自己颇远,才压低了声音言道:“此事乃少主家务,本不便足与外人道哉!不过我看你此番亲冒矢石、力战横江,已是少主心腹,说与你知、料也无妨……”丁奉刚要继续说下去,却听到鸠兹城上有人喝道:“是孙策来了吗?”语气似乎颇为不善。
陆议抬头望去,却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城上俯视众人,身后跟着两个年龄相差甚远,但面容却极为相似的年轻将佐。孙策抬头看了一眼,竟和颜悦色的拱手言道:“舅父在上,策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望恕罪!”
丁奉连忙向一脸懵懂的吕蒙解释道:“说话之人便是少主的舅父吴景,他身后站着的亦是老主族子—孙贲、孙辅两兄弟。”自幼而孤的吕蒙对大家世族之事向来缺乏概念,忍不住便啧啧称奇道:“他们孙家人真多!”丁奉无奈的苦笑道:“也便因人多,故生出许多是非来!”
丁奉和吕蒙正说的兴起,却听吴景语气生硬的对孙策言道:“伯符此来,所为何事啊?”孙策此时已然下马,颇为客气的答道:“策前来看望家母,还望舅父行个方便!”但就是这个在陆议等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要求,吴景竟面露不悦之色,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家姐眼下心境不佳,我看你们母子还是不见为好!你且先回去吧!”
吴景如此不近人情的答复,顿时引起了孙策众亲随的不满。徐盛带头鼓噪而起,大声喝道:“我家少主乃孙家嫡长,老主在时便已秉持门楣。吴景汝乃何人?竟敢阻我家少主入城!”言罢挥舞起手中的“孙”字旌旗,更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竟摆出一副要强闯的姿态来。鸠兹城下的吴景部下见状也连忙各挺兵刃、严阵以待。
陆议见双方剑拔弩张、其势难解。便连忙与丁奉和吕蒙耳语了几句。丁奉会心一笑,便朗声对着吕蒙言道:“阿蒙,你方入少主帐下,想来不知孙家昔日之雄吧?”
吕蒙则故作不服气的答道:“乌程侯威震中原,谁人不知。遥想老主当年率五千精兵、纵横洛京,老贼董卓亦抱头鼠窜;其后回师荆襄,一呼百诺、从者数万,竖子刘表吓得闭门自经。纵使乌程侯故后,孙家仍坐拥丹阳、吴郡两郡千里之地,实乃江东豪门!”
丁奉用力的点了点头道:“不错!当年的孙家何等风光,谁想今日却只剩鸠兹一城、千余残兵,老主若泉下有知,只怕真要应了其生前所誓了!”吕蒙连忙问道:“乌程侯生前许下何誓?”丁奉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言道:“老主生前曾言‘卓逆天无道,荡覆王室,今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则吾死不瞑目’。今董贼虽亡,不想孙家却衰败至此,怎不叫人痛惜啊!”
吕蒙连忙接着问道:“孙家缘何沦落到如此地步?”丁奉却是顾左右而言他道:“阿蒙,我且问你,在汝家乡,若父亲亡故,而诸子皆幼,家业可托何人?”吕蒙故作思虑,片刻之后才答道:“若是如此,则叔伯、婿舅代为料理,古亦有之。”丁奉随即用力的点头道:“话虽如此,然叔伯虽亲,亦乃旁支,婿舅更非同姓,岂能尽心啊!”
吴景及孙贲兄弟见丁奉、吕蒙一唱一和,尽是夹枪带棒的揶揄自己,不尽勃然大怒。却偏偏两人言之凿凿,皆在理上。一时却也不便发作。孙河见状更连忙对城上的三人拱手言道:“吴将军、两位族弟,吾观伯符一片孝诚,不如便让其先去拜见夫人,再从长计议不迟!”吴景见状也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下令道:“开城!”
孙策一行人方始步行进入鸠兹,陆议随即便发现眼前这座为水泽环绕的小城颇为局狭。方圆不过数里的城郭之内,只有寥寥的几条街巷和数十栋低矮的房屋,以至于城门两侧和街道之上到处可见或坐或卧的孙家兵卒。
“是……是少主,少主回来了!”几个领军的都伯和不少上了年纪的兵卒似乎认识孙策,一见其入城便纷纷围拢过来。孙策也颇为亲切的迎上前去,逐个打着招呼。而就在孙策等人一边寒暄、一边在孙河的引领下来到了一所虽然破旧还在鸠兹城中已属鹤立鸡群的宅邸门前。
孙河正欲进去通报,却见宅邸的大门已然徐徐打开。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多岁年纪、身披狐裘的男子快步走了出来,一见孙河便开口问道:“伯海(孙河表字伯海)兄,门外何故如何喧哗?”不待孙河回答,孙策已然抢步走上前去,对着来人躬身行礼道:“姐夫,许久不见!”
陆议正自诧异来人的身份,一旁的丁奉却早已主动上前,小声向其介绍道:“此人名唤弘咨,其父乃曲阿巨贾,昔日老主起兵之时,曾多有赖其筹措军资。故而夫人作主,便将大小姐孙芸许配于他了!”丁奉本就生性多话,此刻更兼感激陆议方才教他讥讽吴景等人。自然说的颇为详尽。
“原……原来是伯符回来了啊!”弘咨见到孙策似乎颇为诧异,不仅忘记了还礼,更不似乎手足无措,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才是。孙策也不恼他,迈步便向门内走去。弘咨见状竟伸手相拦,有些为难的说道:“伯符,你……你不能进去……”孙策冷冷一笑,继而眉眼一挑,低声说道:“姐夫,你当真想要阻我?”弘咨从孙策的眼神之中感到一阵杀气,连忙用力的摇了摇头,怯生生的退到了一边。
但就在孙策领着众人准备进入府邸之内时,一个妇人却迎面而来,用力将孙策推出了门外。孙策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女子,竟连忙用力拉着她的手说道:“姐,是我啊!是策回来了!”但令孙策没有想到的是,那女子却抬起手来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继而怒气冲冲的说道:“你给我出去!”
从两人的对话之中,陆议虽不难猜到此女子当是丁奉口中的弘咨之妻——孙策的姐姐孙芸。但他实在无法理解,缘何孙家众人一个个对孙策都是这般的态度。而在军中向来雷厉风行的孙策,面对这些亲属竟也似乎没了脾气。他捂着被打得通红的脸颊,竟只是无奈的苦笑道:“姐,策又错哪了啊?”
孙芸看着一脸无辜的弟弟,终于再也忍不住那满溢的泪水,一把将孙策抱在怀里,放声大哭道:“你……你怎么才回来啊?”孙策连忙拍着自己姐姐战栗的后背,小声的安慰道:“姐,没事了!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没想到孙芸闻言却哭的更是伤心。孙策见状连忙对一旁的徐盛使了个眼色。徐盛会意的转过身去,对站在门外的弘咨拱手言道:“咨公子,近日家中可有何变故?”
“这个嘛……”弘咨沉吟了片刻,这才有些痛惜的答道:“旬月之前,刘繇攻破宛陵。权弟和翊弟皆为乱军冲散,眼下仍生死不明啊!”孙策听到弘咨的话,顿时亦全身为之一颤,轻轻的推开怀中的孙芸,小声对她说道:“姐,此事包在我的身上!让母亲且放宽心。策一定将两位弟弟安然无恙的带回她老人家身边!”言罢,孙策对一干亲随喝道:“徐盛、丁奉命你二人且持我旌旗先行出发,宋谦、吕蒙命你二人回转城外召集兵马。阿议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