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被耳旁舒城之内未亡人悲凄的嚎哭和伤患痛苦的呻吟所折磨,本极度渴望能蒙头大睡一觉的陆议久久难以入眠。直到东方渐白,万籁归于寂静,陆议才迷迷糊糊的假寐了片刻。而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陆议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朝思暮想的故乡华亭,回到了四年之前,父亲和祖父都还健在的那段时光:
大汉初平二年(公元190年),季春。阵阵西风裹挟着来自北方的风雪,越过波涛不息的长江,将位于江东吴郡南部的华亭谷也覆盖上了一片晶莹。累积着层层冰霜的坞壁之上,木制的匾额上依稀可见“陆宅”两个大字。而洞开的大门之中十余匹高头大马正鱼贯而出。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正是陆议的父亲陆骏。
待十余骑人马在坞堡之外列队已毕,紧随其后的锦衣少妇这才拉着身旁的少年快步走到那将佐的马前。仰起淡扫蛾眉的俏丽脸庞,小声说道:“骏郎,此去山高路远,还须多加小心才是!”
“夫人且放宽心!你身怀有孕,还是早些回去吧!”陆骏跳下马来,拉着自己妻子的手、无限温柔的说道。随即又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那少年冻得通红的脸颊,慈爱的说道:“议儿,爹爹不在家中。母亲和爷爷的安危便交托于你咯!”
对于年仅的陆议而言,今年实在不是一个好年头,刚刚开年父亲陆骏便召齐了家中的亲随,在附近的山谷之中终日练习驰射,再也无暇陪伴自己。到了季春之际,更突然说要动身北上。此刻听父亲这么一说更是好不惆怅。竟忍不住眼圈泛起红来。
“唉!不可如此哦!我在后山马场之中为你亲选了一匹名为‘苍鸿’的小白驹。为父走后,你可要勤加练习才是!”陆骏见状也不恼他,而是自己手中的马鞭塞在了儿子的手中。
“议儿还小,你送他这个作什么?”母亲顾夫人虽然不想扫了丈夫的兴致,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哈,议儿虽还是垂髫孩童,但毕竟是我陆家子弟,日后终有策马弯弓之时。何况眼下天下板荡,正是吾辈建功立业之时。”陆骏爽朗一笑,将陆议抱上了自己的坐骑,手把手的教他如何握紧缰。“好了,别把议儿吓到!”顾夫人见状连忙上前,抢着把陆议抱了下来,引得父亲又是一阵开怀大笑。随即带着十余骑亲随,策马踏雪而去。
“娘,爹爹去哪里了啊?”当天晚上,还不习惯父亲不在身边的陆议躺在床上,还忍不住向母亲询问道。“你爹为朝廷征辟,现在是九江都尉了!”顾夫人爱怜的摸着陆议粉嫩的小脸说道。
“九江?九江在哪?离我们这远吗?”此时的陆议虽然还不知道“九江都尉”是个什么样的官职,但想起父亲走时跃马扬鞭、颇为英武的样子,心中还是不禁油然产生了一股自豪之情。
“不远,九江郡与咱们吴郡同属扬州,等你再长大些,我们便搬去寿春与你爹同住,好不好?”顾夫人看出了儿子的心思,轻轻的用手勾了勾陆议的小鼻子说道。
“寿春?爹爹不是在九江吗?”陆议有些不解的瞪大了眼睛说道,好像母亲已经带着他走错了路一般。
“傻孩子,寿春便是那九江郡治所,也是咱们扬州的治所。”顾夫人见儿子如此着急,忍不出“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见小陆议似乎还不明白,便耐心继续解释道:“治所便是天下各州各郡治官所在之地。议儿可还记得曾去吴县为你雍舅公拜寿之事吗?”
“记得、记得!”小陆议听到母亲这么说,连忙用了的点头,仿佛此刻已回到了那吴县热闹非常的街头一般。
“那吴县便是咱们吴郡的治所,不过比起那东南第一名城寿春来,只怕还是颇有不如啊!”顾夫人见儿子兴奋的小脸微红,便爱怜的把儿子身上的被子拉了拉,然后轻声细语的说道:“其实要不是身怀六甲,这次我便该带上你与汝父同行才是……”顾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拂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都怪你来的不是时候……”小陆议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忍不住埋怨起母亲腹中的那个小生命起来。
随着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行动自然也变得不复平时般轻快了。陆议颇为懂事,不愿再让母亲操心。便常常自己独自在书房攻读。好在祖父陆纡对陆议还是颇为疼爱。时常会把他唤到病榻之前,支撑着瘦弱的身体与他讲解家中所藏的各类典籍。
祖父陆纡年少之时便有“敏淑思学”之名,成年之后更求学于洛阳,凭借着高祖陆褒的余荫,拜在了“厨亭侯”赵典的门下。并一度在恩师的举荐之下,升任城门校尉之职。
“母亲,城门校尉是个什么官啊?不就是守城门的吗?很厉害吗?”陆议偶然间听家人谈及祖父的过往,便忍不住向母亲顾夫人请教道。“也对、也不对!”顾夫人见儿子这般天真,便微笑着继续解释道:“城门校尉的确肩负守护城门之职,但守的却是天子脚下、京师洛阳之门,非同小可。你爷爷当年也是秩二千石,出从缇骑百二十人的大人物呢!”
“哇!这么厉害啊!”其实当时的陆议心中还不没有俸禄和缇骑的概念,更不知道自汉武帝于“戾太子之乱”后设立的城门校尉,乃是与执金吾、北军中候间相互牵制,互不统属的京师重要武职。只是听母亲这么说,对祖父陆纡当年的风采更生出了几分憧憬之情。
光阴荏苒,转眼之间便到了陆议翘首以盼的腊月。因为每当此时,履任宜春令的大伯陆谙和龙舒国相的三伯陆斌都会举家返回华亭,参加一年一度的“腊祭”大典,想来身在寿春的父亲应该也会回来吧?
可令陆议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年的腊祭却格外的冷清。不仅大伯、三伯家没有回来。甚至连父亲也只是派人带回书信,说是九江郡内盗寇纷起、军务繁忙,实在分身乏术。原本满怀希望的陆议倍感寂寥,但看着形容日益枯槁的祖父和行动艰难的母亲,懂事的陆议却还是强颜欢笑着。
但就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季,一身戎装的二伯陆飒却意外的从关东联军讨伐相国董卓的战场归来,一进家门便兴高采烈的拉着陆议诉说起自己在酸枣的见闻。
“……那董卓老贼见吾等数十万精锐齐集酸枣,竟然火焚洛阳,西遁长安去了。哈哈!”此时的陆飒身着一袭崭新的筒袖铠、披着毛绒绒的玄狐皮裘,显得英武过人。陆议一边好奇的摸着伯父身上宛如鱼鳞般的甲片,一边大声的附和道:“飒伯父打败了西凉兵,飒伯父是大英雄!”
“咳……什么英雄?一群乱臣贼子、咳咳咳……”就在他们伯侄正聊得欢天喜地之际,祖父陆纡却不知何时从病榻上起来了,披着单衣、拄着拐杖,咳嗽着从内庭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爹,董贼无道,儿早晚必诛之,您别气坏了身子!”陆飒见状连忙想要上前搀扶自己的父亲。
“呸!吾所言的乱臣贼子非是董卓,而是汝与那袁本初、曹阿瞒之辈……”陆纡用颤抖的手猛的推开了自己的儿子。情绪激动的继续说道:“那董卓虽然凶顽,但终究身经百战、乃是扫荡羌胡、平定西凉的有功之臣。汝等所追随的袁本初有何功劳,竟也敢自封车骑将军,板授官号于诸将,岂非乱臣之所为乎?又集数十万不义之兵于酸枣,终日不过置酒高会,诸军食尽便相互攻杀,何疑于贼子……咳咳……”
陆飒虽然被这一通训斥说的无言以对,但见老父咳的厉害,还是小心翼翼的想要上前。“我昔日只道你不安耕读,侠游无度。没想到今日竟做出这等坏乱纲常之逆事……我、我、我打死你个不忠不孝之徒!”陆纡说到激动之处,竟挥起手中的拐杖,朝着陆飒劈头盖脸的打去。
“父亲……你……你听儿解释……”陆飒虽然武勇,但面对正在病中的老父既不敢招架更不能还手,只能遵循孔圣“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教诲,一步步向门外退去。
“滚、我没你这个儿子……咳咳咳……”陆纡毕竟年事已高、且身染重病,手中的拐杖挥舞了几下,便再也支持不住。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框,对着陆飒仓皇而逃的背影,声嘶力竭的咆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