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太阳刚冒花的时候,我和小博开上坦克出发返回保温城。老婆和小春早早起来,给我俩备好路上喝的水,水孩子不跟着,喝的水要灌进壶里拿上,老婆给我拿上她昨晚烙的摊饼。
“不用拿摊饼了,留给孩子们吃吧,我和小博吃了一个丸子。”
家里的食物所剩不多,这两天,他们也要省吃俭用等我和小博返回。
从城里出来的时候,我们开了八个小时的车才到黄河沼泽边,过去了半个月,城里城外的距离差距和时间差距肯定还在拉大,我们返回来时,肯定是两天以后了。
“老婆,小春,无论如何要把孩子们照顾好,晚上多加小心,绝对不能把灯光灭了。”
“知道了老公,你就放心吧,我们有清清和水孩子,还有大巴和灰狼,我们不会有事儿的。”
有了孩子后,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他们,可不离开不行,吃的穿的马上就没有了,再过十来天,泥地沼泽如果干枯掉,大虾也捉不到了。
坦克的指令设置成按半个月前跑来的路再原路返回,时速120码,如果路程没有什么变化,我们最多跑六个小时到进城的门洞跟前。
六个小时过去,太阳在正当空,没有看见保温城边上的山峦,还是一望无际荒无人烟的戈壁滩。
“钟文哥,路程延长了,半个月时间延长到超过了六百多公里,有些不正常。”
“是有些不正常,那道长长的缓上坡好像不见了,拉平展了。”
以120码的速度跑七个小时才看见门洞上的山峦,一眼看出,山势增高了,保温层肯定又增厚了不少。
高高在上,伸到天空中的山顶和包裹住山峦的空气膜无声无息时时刻刻在增高增厚,把外面的一切隔绝得更加深重,但我们出来的时候留下了默认痕迹,门洞会为我们打开。
我把手按在门洞口的识别区域上,碗口大的门洞缓缓扩张到坦克能开进去。
和出来时有一样的眩晕感,暗昏昏的门洞里似乎过了二十分钟,眼前忽然明亮,和出城时一模一样的情景,门洞边站着四个穿黑色制服的检查人员。
坦克车被挡住,四个检查人员都走过来围住了车子,还是出城时检查我们身份信息的那个人,面无表情地把身份识别显示屏递上来。
在显示屏上按一下手掌印,我们出城前做的“好事”就暴露了。我把紧张的心情压下去对小博说:“小博别担心,这一关迟早要过,我倒要看看接下来会怎样!”
车外的这个大个子安保人员接过身份识别显示屏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神情,又瞅了我一眼,他的手指快速地输了一串数字。
我心里想,等着警务车来抓我们吧!
他们果然不放我们走。我打开车门要下来,这四个人突然从腰里拔出电击棍对着我,高个子安保说:“钟文先生,坐在你的车里不要动,马上来人会把你们带走,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又坐在车里,关上车门,深吸一口气,等着警务车来把我们带走。
闪着警灯的四辆警务车呼啸着从对面迎面开来,黑漆漆的车身让我想到烟洞沟里塌陷下去的大坑。
每辆车上下来三个警察,他们排成两排,步伐整齐地跑过来,站在坦克车的两边,戴着黑眼镜,个子最高的一名警察好像是他们的领队,站出来打开坦克车门。
“双手举起来慢慢下车!”
他的声音尖利洪亮,我和小博没有一点儿反抗,赶紧照做。
我俩被带到一辆最大的警务车上,另三辆车开路,我们被带去警务部做审讯笔录。
三十年前,我刚进城的时候,用第一个月挣的工资买了一辆最便宜的单人电动车,晚上十二点过,马路上没有什么车辆的时候,我开着电动车在宽展的马路上自由自在瞎飚,被一辆警务车追上,我被押送到警务部,在一间审讯室里,那名警察问了我半天,大晚上这样瞎跑到底居心何在,想搞什么破坏?我说我就是单纯地想感受一下速度与激情,没有要搞破坏的想法。他对我很鄙视,用电动车子在大街上感受速度与激情?我说,电动车也比公交车快吧!
三十年前被带去警务室,做了一份笔录,有了一次不良信用记录,在这个城市里,我的身份更加底层了。
这会儿我和小博又被带去警务部受审,估计问题很严重,不但要赔偿那两个看门的安保机器人,还要交罚金,还要拘留几天。
“小博,你以前可被逮住过?”
“钟文哥,你瞎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犯法被逮住。”
“哦!规规矩矩的城市好青年,不错!”
“钟文哥,我们真被关起来关好多天,咱们的家人可怎么办呢!”
这也是我担心的事儿,即便关我们,也不能关好多天。不知道警务部的领导讲不讲道理。
我俩被带到一间审讯室,进来一名审讯官和一名拿着笔记本电脑的女记录员,他俩坐在我们对面的桌子上,我和小博坐在靠墙的椅子上。
“钟文和博丁?”
我说:“是的,我叫钟文。”
小博说:“我叫小博。”
“你的通俗名字叫小博,但书面大名叫博丁,对不对?”审讯官面无表情地问小博,对小博的回答好像很不满意。
“没人叫我博丁,你就记小博好了,名字什么的,那么重要?”
“这是做审讯记录,很严肃的事情。”
他对旁边的女记录员说:“把他们的视频放出来!”
他俩身后的墙屏上,出现了我和小博在街心公园门口扑上去袭击两个看门机器人的视频。
审讯官继续问话:“那么,钟文先生,在公园门口袭击看门机器人的人是不是你?”
“是的。”我老实回答。
“那么博丁先生,在公园门口袭击看门机器人的人是不是你?”
“是的。”小博老实回答。
“那么,你俩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为了两个孩子!”我说,没有一丝犹豫。
“为了两个孩子?”
他有点儿吃惊,想不明白为了两个孩子干么袭击保安机器人。
“保安机器人不让我们进街心公园,我们就把它俩扑倒了。”我说。
“钟文先生,晚上十点过后,是不允许游人进公园的,它俩不让你们进公园,是履行职责,你们在十点过后进公园,肯定有不正常活动,作案动机到底是什么。”
“我儿子是水孩子,他要在湖里吸大量的水,可公园里人多,我怕引起骚乱,就选择在十点过后进公园,可保安机器人不让进,我们就把它两扑倒了。”
“你们不仅把它两扑倒了,还用水灌进它们的身体里,线路板烧坏,主板烧坏,两个机器人报废掉了。”
我规规矩矩说:“是的,我们不该把两个机器人烧坏,我们赔偿。”
“钟文先生,不仅是赔偿的问题,按相应规定,是要拘留的。”
“喂!我们的罪责很严重吗?非得拘留?我老婆孩子还在城外,他们在黄河沼泽边,等着我们救济,我们回城里是拿吃的东西来了。”
“钟文先生,袭击保安机器人,涉及到犯了妨害公务,这个罪责不轻。”
“我和小博被关起来,我的老婆孩子怎么办,还有一百多口老人小孩怎么办?他们等着我这个城里出去的好心人救济呢,我答应了他们,回城一趟买吃的住的,救济他们活命。”
这位审讯官盯着我瞅了半天说:“钟文先生,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一百多口人等着你救济?”
“小博,把咱们的掌心显示屏拿出来。”我对小博说,
小博从裤兜里掏出显示屏给我。我对审讯官说:“这里面有我们出城后录的视频,要不要放出来给你看看?”
我们一家子人出了城,在黄河沼泽边生活了半个月,虽然这和我犯的治安罪责没有关系,但他好像很感兴趣我们录的视频。
“拿过来!”
“有必要把你的大领导叫来一起看我们录的视频。”我说。
他输入转接数据,墙屏上先出现我们跟在水孩子身后过沼泽的影像,是我们从烟洞沟里出来时小春走在最后拍摄的,我们抱着的四个煤孩子,在这个墙屏看时,和我们五个人形成那么显眼的差距;又出现了在烟洞沟口送我们出来的那群孩子和杨老伯的身影;又出现了沟里面灰天灰地里那群老人小孩的暗黑色身影,还有杨老伯和一些老人的哭诉,还有老婆和小春安慰他们的声音;又出现了围了半截围墙的大陷坑;又出现了大巴和灰狼在鼠鬼群里战斗的画面;又出现了水孩子头顶上滋出水线冲上天空下雨的情景;最后出现的是我们刚到黄河沼泽边时,老婆和小春在厨房做饭,两个孩子在脚下绕来绕去的情景。
“小春姑娘?”审讯官眼神吃惊地问我,“你和小春姑娘是什么关系?”
“小春姑娘是我的家人,是孩子们的姑姑,”我说,我也很吃惊警务部的这位审讯官怎么认识和我在一起的小春姑娘。
这些视频看过来,我们一家子这半个月在黄河沼泽边的生活状况都暴露在他面前了,烟洞沟里那群老人孩子的状况触目惊心地暴露在他和女记录员面前。
他俩看得目瞪口呆,半天不说话。
过了半天,做记录的女警务员说:“天呐!那个小孩真是水孩子。”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些视频放给咱们城市的最高领导层看,我就想问一个问题,这些老人孩子的死活,我们这些住在城里的人,是不是真的没有必要管?是我和小博这种底层人袭击了两个看门机器人的罪责大,还是放弃偏远山区那些老人孩子生命的罪责大?审讯官先生,你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吗?如果不能回答,带我去见你的领导,最高层的领导。”
这位审讯官半天才反应过来我问的话,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又转头对做笔录的女记录员嘀咕了一句什么,女记录员转身出去了。
“快去叫你的大领导!快去给他汇报这些情况!”我理直气壮大声说,我觉得这些影像视频能反映出了不得的问题,能震惊这个城市里的高层领导。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问我:“钟文先生,这么说,你的家人,你老婆孩子,还有小春姑娘,还在那个地方?”
“对,他们还在那里,等着我把吃的东西和粮食种子带出去。除过我的家人,还有八十四个挨饿受怕的孩子和四十八个失去劳动,几乎是在等死的老人,他们有多可怜,我没法用语言描述,现在,他们吃了一顿我带出去的营养浓缩丸,能挨十天饿,可十天以后,如果没人救济他们,每天就会有饿死或者病死的老人和小孩,他们饿死后,埋在外面,他们的尸体就被鼠鬼挖出来吃掉了......”
审讯官把墙屏电源关掉,摄像功能也关闭,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停下没说完的话。
“钟文先生,你继续说,我在听。”
“我觉得这些情况应该给你的大领导说,你只是个审讯官而已,只是个队长.....”
“钟文先生,你先跟我说!”
他眼神里有很复杂的神情,好像我不该说这些话。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要把想说的话说完,我是想让他们把注意力分散到我说的问题上去,别再计较我和小博犯的事儿。
我说:“我们生活在保温城里的这些人,是受到了很好保护,城市里出现一丁点人为破坏公共安全的事件,你们就当成很严重的问题追究责任。但同时,住在这个城里的人,尤其是上面的领导,有没有想过城外的偏远山沟里,还有这么一群什么保障都没有的老人孩子?还有极端组织的军队,那是一群恐怖分子军队,是他们让这些好好种地务农的庄稼人活不下去了。我还想问,山沟里的煤矿到底运到了那里,山沟里的秘银到底运到了那里?你能回答上来吗?这些情况你了解吗?城里的维和部队和极端组织军队作战的事,你了解吗?如果不了解,是不是要给这个城市的最高领导层反应一下?”
这位警务部的审讯员,头上脸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子,他擦一下额头说:“钟文先生,问题是很严重,所以你们俩要赶紧离开!”
“什么......什么意思,我们可以离开吗?”
“抓紧离开,就当你俩没来这里。”
“不拘留我们了?”
“还拘留个屁,你们再耽搁,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我们要买面粉,要买种子,要买活动板房,要买建筑机器人,要买一百多套衣服,不然没法救济外面那些人。”我说。
“真麻烦!你们现在就走,以最快的速度办好这些事,办完了赶紧离开!”
“我们俩突然离开,你......不会被开除吧?”
他瞪我一眼说:“真麻烦!我得把你们在这里的所有备案信息删掉。”
小博兴奋地说:“你要把我们放掉,还能删掉我们的不良信息,这么说,你不是高派的人?”
“我当然不是高派的人,我是的话,怎么可能放你们走?真麻烦!你们干么要袭击门卫机器人呢,我擅自删除你们的不良信用记录,真是的,我这才是惹祸上身。”
他打开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操作起来,我和小博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拉着脸吼我们一句:“赶紧离开!愣着干什么!抓紧去买你们要带走的东西,抓紧出城!”
我和小博闪身出审讯室,碰翻了女记录员端着的茶杯,我问她:“审讯官叫什么名字?”
“他是温发队长——你们怎么离开了,干么去?”
“问你的温队长!”
我和小博急匆匆下楼,我俩被一队警察抓来,又被温队长私自放了,惹祸的不是我俩,是温队长,他用笔记本电脑删除我俩的不良信用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