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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71年

早春

当关金雄得知林启云准备结婚的时候,先是吃了一惊,而后问:“和谁?”

“就是原来的那个。”林启云说。

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那个女孩子因为父母反对她和林启云交朋友而得了一场大病。病好了以后,她悄悄地把家里的户口本拿出来,把自己的户口上在了单位的集体户上,然后从家里出走,到她的一个小学同学那里临时住下。那位小学同学找到林启云,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林启云对女朋友的断然抉择很是感动。身为男人,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因为他而从家里出走的女友长期住在同学家里,决定马上结婚。

林启云的父亲在很早以前就去世了,母亲一人把他带大。几年前,舅舅家,也就是他表弟家出了事——舅舅被关押在秦城监狱,舅妈下放到湖北,为了照顾舅舅丢下的几个孩子,他母亲就带着他搬到了他舅舅家去住了,直到他考上技校才开始自己独立生活。后来姥姥和舅舅也去世了,除了几个发小,他很少跟别人来往。结婚的事,他只跟母亲说了一声,无须再和另外的人商量,但他必须通知几个发小,特别是关金雄。

“林子,有什么困难吗?”关金雄说,“好歹得买床新被子啊,你那床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

“那倒好办,可是……”林启云面带难色。

“人家没要求三大件吧?”关金雄问。按照时下的惯例,结婚的男方都得置办“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手表要瑞士的“大英格”,价格是185元。自行车要“飞鸽”牌的或“永久牌”的,最好是锰钢车,那得195元。缝纫机的牌子是“蜜蜂”,又得200块。加起来没六百块钱拿不下来。光有钱还不行,这些东西都是要票的,有的还需要工业券。一个单位一年发一两次票,不是排队就是大家伙抓阄,轮到林子不知得猴年马月。

“人家倒没提三大件。”林启云说,“她知道我买不起。”

关金雄扫视了一眼林子的小屋,自己也皱起了眉头。虽然不需要“三大件”,但林子的家里只有些破破烂烂的旧家具,床还是个单人铺板的,一个破旧的单开门大衣柜,玻璃已经裂了,裂缝处是用胶布粘的,一副穷酸气。就这么结婚,实在是有点委屈人家新娘子。关金雄知道当前结婚的流行“二十八条腿儿”。这二十八条腿儿,包括双人床四条腿儿,大衣柜四条腿儿,饭桌四条腿儿,四把木椅子十六条腿儿。椅子可以置两把,近年来兴起了沙发椅,另外的八条腿儿可以拿一对沙发椅来替代。

“你现在有多钱?”因为是发小,关金雄照直问。同时他也在计算着,一把椅子8块钱,两把就得16块钱,大衣柜可就贵了,一个就得五六十块。

“连她攒的加起来,也就四五十块吧,还差不多了。”林启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显然没有多大底气。他一月的工资30多块,除了吃穿,省不了几个子儿,能攒下点儿可真不容易。

关金雄想了一下,让林启云在家里等,说完就跑了出去。过了不大一会儿,他把在木器厂当木匠的杨路带来了。杨路进了门,二话不说,从衣兜里掏出把盒尺,把林子家的旧家具都量了一遍,说:“差不多。”

“我那儿有两张三合板。”关金雄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我那还有一张闲着的床板。”

“那就够了。”杨路一边点头一边算计着。

“家具的事儿,你不用管了。”见林子一副懵懂的样子,关金雄说,“我和杨路商量了一下,就用你屋里的旧家具当料,我和杨路再给你凑点儿,做二十八条腿儿问题不大。”

“还得让你们搭料?”林启云念叨着说,“其实不要大衣柜也行,我们家也没多少东西。”

“怎么啦林子?见外不是?”关金雄说,“什么叫发小,什么叫哥们儿?”

林启云见关金雄埋怨起来,就不言语了。

“如果不要大衣柜,料就有富余了。”杨路说,“到时候再说吧,尽量。”

“怎么着都行。”林启云说,“你们就瞧着办吧。”

“对了,你还得请桌客。”关金雄说,“定日子吧,到时候我来做饭。”

“行。”林启云不敢再客气,“叫什么人,你定吧,我的朋友你都知道。她那边,可能就她同学一个。”

“这屋子也装不下几个人。”关金雄瞄了一下林启云的房子,“我给你算算——除了杨路、赵三儿、方惠民,蓝晓光你也认识,再加上你、我、她和她的同学,整八个人。”

黄昏时分,赵三儿急急惶惶地跑来找关金雄,说是明天一早前门外大栅栏附近一条胡同里的家具店发票,能买大衣柜。听了这消息,关金雄很是振奋——林子结婚,不是正缺一个大衣柜吗?听了消息,他当即就要拉着赵三儿去排队。

“你急什么呀?一排队就得一晚上,我吃了晚饭先去行吧?”赵三儿刚要走,回头又说,“对了,你叫上杨路吧。卖家具的地方肯定得排大长队,人一多就乱,他去了咱们踏实点儿。还有啊,你们得穿上棉大衣,晚上冷。”

吃完晚饭,关金雄披上大衣出了门,然后叫上杨路。两人没骑自行车,步行着穿过几条胡同和前门大街,离那家具店老远就见长队已经排到了那条胡同的外边。天黑了,路灯闪着鬼魅似的眼睛,弯弯曲曲的长蛇阵望不到边。原本狭窄的胡同显得更加狭窄,里边还穿梭着来来往往的人和自行车,有的地方人堆在一起,很难挤进去。人群中突然乱作一团,伴着噼里啪啦的响声,有喊的有叫的。关金雄和杨路一看,原来是两拨排队的人打了起来。听旁边人的话音,架是因为加塞儿打起来的。不一会儿,占了便宜的人冲出人群跑了,挨了打的人鼻子流着血,奋力追去。其他的人议论纷纷,但又重新排起了队伍。

关金雄和杨路穿过人堆,忽然听见有人叫,“关儿——关儿——”在几百号甚至上千人的蜿蜒的大队中,关金雄发现了已经排在了队伍里的赵三儿。

“你怎么排这儿了?”杨路似乎很奇怪地问。

“人太多。”赵三儿不无埋怨地说,“吃了饭我就跑来了,已经排一个多钟头了。前边净加塞儿的。”

“走吧走吧,出来吧。你还猴三儿哪?”杨路说,“照你这个排法,还不得排到猴年马月去!”

“那怎么办呀?”赵三儿赌气出了队,“我看你有什么本事?”

杨路不答话,带着关金雄和赵三儿顺着长队往前走,一直走到了队伍的尽头。家具店关着门,窗子上了门板,它的门口前拥着黑糊糊的一片人。

“谁第一个儿啊?”杨路大声问。

“我!”一个身披草绿棉大衣的小伙子回说。

“那好。”杨路说,“我排你前边啊。”

那小伙子先是一愣,然后眨巴眨巴眼睛琢磨着说话人的意思,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而后上下打量着要排在他前边的这个人,欲言又止。他明白,敢说这种话的人绝不是好惹的,但也不至于这么狂啊!到这儿排队的有不少是结帮搭伙的,头一个也不是好站。倒不完全是先来后到,他和他的小兄弟们来得并不是很早,而是把前几名都挤到后边去了。单个儿的不敢说话,三个两个的也没他们人多势众。现在来了个比他还横的,他就有点不自在了。这时候,他发现这人身后边还站着两个人。他看了又看,掂量着对方的实力。忽然间,他把眼睛盯在了其中的一个脸上,那起了些凶光的目光瞬息变得柔和起来。他朝着面前这人身后扬了一下头,问:“哎,是吉他关吧?”

“对,没错儿。”杨路回说,“怎么着哇,哥们儿?”

“吉他关?”赵三儿不爱听了,“他是北京四大琴师之首,吉他王!”

“我听过你的琴!”那小伙子不理会赵三儿,却走到关金雄的跟前,“大哥,买家具吧?是不是要结婚呀?”

“一朋友。”关金雄回答说。

“为朋友排队呀?够哥们儿嘿!”小伙子赞叹道。

周围的几个人以为要打架,呼啦一下围上来。那小伙子对围上来的人说:“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吉他王,知道吗?吉他王!人家那琴弹的,真叫盖了,震了,没治了!”

“啊?吉他王?听说过。”

“对,对,在龙潭湖和东单花园……”

“大哥,既然你来了,你就是第一个。”小伙子问周围的人,“有意见吗?”

“没意见,没意见!”

“要是现在就能弹一段,就更没意见了。”

正说着,家具店的门忽然打开了,里边透出了灯光。排在门外的队伍立刻骚动起来,有人喊:“排好,排好,发票的来了!”门里果然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望了一下长长的队伍,大声说:“大家不要排了啊,上级来了通知,明天不发票。”

“什么时候发呀?”

“另行通知。”

“去你妈的吧!”

“你们丫挺的怎么拿人开涮呀?”

“哎,怎么骂人呀?”

“骂你是好的,我还打你丫挺的呢!”

家具店的人装没听见,一边喊着“散了啊,散了啊”,一边退回门内,赶紧关上了店门。

“啪”的一下,一块大砖头砸在了店铺的门板上。

前边的队伍乱了,后边的人还不知怎么回事,还在往前凑,直到不发票的消息传开,人们在失望和叫骂声中散去。

“真他妈倒霉!”赵三儿丧气地念叨着,“好不容易混了第一个儿……”

“混?”杨路不屑地说,“你混第一个儿试试。”

“我真服了关儿了,到哪儿都有人认识。”赵三儿不敢直接顶撞杨路,就以明夸关儿来暗贬他,然后自我下台阶说,“不发票也好,就是发了票,有钱吗?大衣柜涨价了,六十四块一个。”

“话可都让你说啊!”杨路说,“报信的不也是你吗?”

“走吧,大衣柜还是咱们自己做吧。”关金雄说。

“大哥,回头还听你弹琴去啊!”刚才排在第一个的小伙子临走还没忘打招呼。

半个月以后,杨路给林子做的家具完工了,有一张木板双人床、一张小饭桌、一个大衣柜。由于木料不够,原本计划做的两把椅子改做了两个圆凳。关金雄从旧货市场买来废旧的汽车座弹簧,为林子做了一对沙发椅。上过的几道清漆干透了以后,一水的家具完全跟新的一样。林启云高兴得直搓手,一个劲儿地说:“多亏了哥们儿帮忙……”

有了家具,结婚的日子就定在了星期天,大家都休息的日子。

大喜的日子,关金雄带着吉他一早就到了林启云家,他既准备当婚宴的厨师,又准备当婚礼的乐师,还得当副食采购员。

“需要多少钱?”林启云问。

“就看你有多少了。”关金雄说,“咱们看米做饭。”

林启云掏出十块钱,脸发红地说:“就剩这点钱了。”

“没问题,足够了。”关金雄说着,到窗户外边搭建的小厨房里转悠了一圈,查看一下油盐酱醋和五谷杂粮的存余情况,心里好有个底。

林启云准备骑着自行车去接新娘子,关金雄就去菜市场采买。刚要出门,杨路来了,他自动当了提篮的力巴儿。

“钱是不是少点儿?”路上,杨路想打听一桌婚宴需要多少钱,一听十块钱,他吃了一惊,“巧妇可是难做无米之炊啊!”

“你就看好吧。”关金雄说,“米和面他家里都有,蒸米饭、做面条都够了。酒也不缺,你不带来两瓶二锅头吗?这日子口,喝多了也不好。”见杨路依旧面带疑色,他又说,“八个人,四个冷菜十二个热菜,差不多吧?”

“啊?十块钱弄那么多菜?”杨路半信半疑地说,“那就瞧你的手艺吧。”

星期日的商场,人很多。关金雄挤在里边,掂量着十块钱怎么花,做什么菜。鸡蛋6毛钱1斤,买2斤;猪肉1块钱1斤,也买2斤;羊肉7毛1分,来半斤;鸡一只,花了1块5;鲤鱼来一条,8毛钱。菜买撮堆儿的,便宜。不一会,杨路手中的草篮子就装得满满当当,除了蛋、肉、鱼,里边还有茄子、黄瓜、西红柿、萝卜、洋白菜、柿子椒。正好赶上卖豆腐,关金雄赶快拉着杨路排在队伍里。

“买了这么多东西,钱够吗?”杨路抱着草篮子,又生了疑,“不行我再添几块?”

“够吗?”关金雄从衣兜里掏出了几张纸币,笑着说,“还剩了一块多钱呢。”

关金雄和杨路买完菜回来,林启云已经把新娘子接到家里,伴随着他们一道骑自行车来的还有新娘子的同学。

“小杨,杨燕鸣。”林启云指着一个清瘦又白净的女孩介绍给关金雄和杨路,而后又对着女孩说,“这是我的两个好朋友,一块儿长大的。”

“谢谢你们啦!”新娘子的眼里透着喜庆又有点不好意思的光,伸出手,说,“让你们忙活了半天。”

“谢什么呀?”杨路说,“林子的事儿就是我们的事儿。”

“张丽。”林启云介绍另一个女孩子,“小杨的同学。”

方惠民、蓝晓光和赵三儿陆续来了,小屋里顿时挤得满满的。

“林子,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方惠民把林启云叫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塞到他的手里,“哥儿几个凑了点份子,一共三十五块,你看着买点什么吧。咱们大老爷们儿也不会买东西,怕不实用。”

“嗨,又让大家破费……”林启云脸色发红,但又不好推谢,感激地说,“还是哥们儿想得周到。前两年一同事结婚,收了二十多个毛主席石膏像,摆了一桌子,都不知放哪儿好了。”

“对了,这里边还有小福子一份。”方惠民补充说,“另外的一份是你嫂子的。”

“小福子是谁呀?”林启云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关儿的徒弟。其实你也见过一回。”方惠民说,“关儿和我们商量你这婚事的时候,正好他也来了,非要凑个份子不可。”

“那……”林启云觉得不合适,“你怎么没让人家来呀?”

“我叫了,关儿说地方小,人多了装不下。”方惠民说。

林启云想了一下,终于对上号了,小福子就是他在关金雄家遇上的那个学琴的小罗锅。想到那天理都没理人家,心里便觉得有些歉意。方惠民又跑回院子,从自行车的车筐里拿了东西,进了屋,他把纸包着的两件崭新的枕巾和一个洋铁锅,分别递给林启云和新娘子。

“这是干吗?”林启云问。

“这是你嫂子的一点心意。”方惠民说。

“不用,不用……”林启云问,“怎没叫嫂子来?”

“她在家看孩子。”方惠民说。

“不就是敏洁吗?干吗不叫她们一块儿来?”林启云说。

“我让她在家练琴呢。”方惠民说,“这孩子,一天都不能放松,一放松就玩疯了。”

喝茶,谈笑,关金雄准备去做菜了。新娘子和她的同学抢着要去,被关金雄拦住,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哪有新娘子下厨的,要下厨也得改日。同学是伴娘,任务是照顾好新娘。

关金雄进了厨房,杨路和赵三儿都跟来了。

“关儿,我帮你干点啥?”赵三儿问。

“你?也就端端盘子吧。”关金雄说。

“那你就在这儿当小二吧,我喝酒去了。”杨路对着赵三儿笑着说,“你可又升了一级啊!”

“去你的吧,羊头!”赵三儿回答道,“再拿我开涮,把你炖着当菜吃了。”

关金雄很快做了几个凉菜——小葱拌豆腐、摊鸡蛋、油炸花生米、凉拌心里美萝卜。有了凉菜,关金雄就把杨路打发到屋里去喝酒了。一喝酒,杨路就离不了桌了。蓝晓光的酒瘾不大,不时地跑去端菜,顺便看关金雄做菜。陆续上桌的有素烧茄子、西红柿炒鸡蛋、木须肉、红烧豆腐、鱼香肉丝、鸡蛋炒黄瓜、肉片炒柿子椒、肉片炒洋白菜、糖醋鲤鱼、葱爆羊肉和黄瓜鸡蛋汤。最让他惊奇的是关金雄的拿手菜,一个是香酥鸡,一个是锅巴肉片。生鸡褪了毛以后,先在锅里煮,煮个半生不熟,再放到油锅里炸,最后是撒胡椒盐,香酥鸡就得了。锅巴肉就比较复杂了——具体做法是先蒸米饭,用火大一点儿,出锅巴;锅巴在炒锅里烤一烤,烤出焦黄色;肉片加团粉水那么一炒,加点盐,就成了卤。关金雄让蓝晓光把锅巴端上桌,他自己则端着锅进屋,把热卤往锅巴上一浇,只听哧剌一声响,一道川味名菜就齐活了。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啊!”蓝晓光说,“我还以为你就会煮挂面呢。”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方惠民说,“我在他们家吃过他做的饭。”

“哎,关儿这手艺是哪儿学的?”林启云也很奇怪。

“一朋友。”杨路说,“那哥们儿的爸爸是川菜特级厨师,他跟他爸爸学了几手,有几样菜是关儿跟他学的。”

大家先喝赵三儿带来的啤酒,关金雄出了厨房,该喝白酒了。

“新郎官儿,该你了吧?”赵三儿对着林启云说。

“我?白酒可不大行。”林启云回答。

“不是让你喝酒。”赵三儿说,“是讲恋爱经过。除了老方,我们哥儿几个可还都是光棍儿啊,得向你取取经。”

“哎呀,真没什么可说的。”林启云红着脸说。

“那就让新娘子说。”赵三儿说,“总得有个谁追谁和追的过程吧。”

听杨路这么一说,新娘子顿时脸色绯红。

“其实也没什么。”林启云说,“我们打乒乓球的时候认识的。”

“在哪儿打乒乓啊?”

“就是在单位。”

“后来呢?”

“后来……”

蓝晓光在旁边暗暗地捅了赵三儿一下,示意赵三儿不要再追问,因为他在关金雄家听林启云说过小杨家里反对的事。赵三儿不理会蓝晓光,非刨根问底不可。

“歇会儿吧你!”杨路发话了,“怎么酒也堵不上你的嘴?”

杨路一发话,赵三儿就不再追问了,转口说:“那就唱个歌吧。唱《老两口学毛选》怎么样?”说完他自扮男女的声音唱起来,“老头子——哎——老婆子——哎,你看咱们学哪篇——”

大家都笑,蓝晓光说:“还是来个小两口学毛选吧。”

“那更好。”赵三儿说,“就叫《新婚之夜学毛选》,符合两报一刊社论。”

“别逗了。”方惠民说,“还是让林子拉个小提琴吧,《梁祝》。”

“拉《新疆之春》吧。”关金雄说。他知道,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林子拿手的,也是歌颂爱情的,可那毕竟是生离死别,他觉得在结婚的时候拉它不大吉利,所以提议来一首欢快点的。方惠民听关金雄一说就明白了,马上改口说:“好,《新疆之春》。”

关金雄给方惠民打圆场,接过去说:“我带琴了,弹个琴祝个兴吧。”

林启云取出提琴,精神饱满地拉了一段《新疆之春》。拉完后,关金雄弹琴助兴,唱起了《小杜鹃》——

小杜鹃叫咕咕,

少年把新娘挑,

看他鼻孔朝天,

永远也挑不着。

咕咕!咕咕!

啊恰!噢的里的噢的里的杜纳!

…………

年轻人我问你,

为何这样骄傲,

难道只能夸耀,

你那华贵的绣袍?

咕咕!咕咕!

…………

掌声中,关金雄又唱起了《含苞欲放的花》——

你含苞欲放的花,

一旦盛开更美丽,

你含苞欲放的花,

盛开更美丽。

只有在我的花园里,

才能找到你,

只有在我的花园里,

才能找到你。

…………

来吧,快来吧,

我的那玫瑰花,

你快过来呀!

…………

新娘子听着歌,激动的泪水止不住地淌下来。

初春

春节刚过,天气很冷。这些日子,北京城里连一点节日的气息都没有。很少能听到花炮的声音,几年来,许多人都没把过节当成喜庆的日子。

梁朋家的小屋里,炉火正旺。炉子上的白洋铁壶发出嗞嗞的响声,宣告着温暖和屋主人的归来。梁朋用自己使的那个大搪瓷缸子当茶壶,里边放了超过平时一倍的茶叶。他的周围是关金雄、蓝晓光和韩丽萍。四个人,不算多,但已经把小屋挤得满满的。

“我这屋,可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人啊!”梁朋笑呵呵地说。这当然是指他被罢了官并成为“黑帮”以后。他从前的家是很宽敞的,虽然只有三口人,但妻子、女儿和他在一起,其乐融融,一点也不冷清。

“老梁,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蓝晓光说。

“不要说请教吧,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一起交流。”梁朋说。对于“请教”这个词,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了,他听惯了的倒是“交代”二字。

“我不大明白,怎么革命胜利了,阶级斗争反倒越来越激烈了?”蓝晓光问。

对于这个问话,梁朋几乎无言以对。他并非缺乏理论素养,也不是没有口才和辩才。讲党课,论形势,曾经是他最擅长的。在区委党校,他的报告一做就是半天,每次都会赢得满场掌声。从国际到国内,从过去到未来,说地主阶级的反动腐朽,讲资产阶级从棺材里发出的臭气,论人民创造历史……可是现在,他说什么呢?他的许多上级、下级、平级,战友、同事,包括他本人,一夜之间都成了批判对象、打倒对象、专政对象,不是越来越激烈是什么?从1957年开始,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到如今是天翻地覆,翻饼烙饼——先揪地、富、反、坏、右,尔后是黑帮、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执行者、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特务、叛徒、军阀、土匪、狗崽子、小爬虫、两面派、保皇派、五 ?一六分子、现行反革命、坏头头、阶级异己分子,真是名目繁多。即使是都不沾边,还有社会关系问题、海外关系问题,还要查三代。

“您也不用回答我,我虽然不知道您从前是干什么的,但当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是没问题的。”蓝晓光说,“一说咱们中国人,就是勤劳、勇敢,就提四大发明。这都没错,可还有鲁迅说的阿Q精神呢。儿子打爸爸,那叫精神胜利法。至于老话,那就更多了——出头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人怕出名猪怕壮,识时务者为俊杰,真人不露面,各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小不忍则乱大谋,大事明白小事糊涂。什么是小,什么是大?我看是装糊涂!说白了,就是装孙子。都装孙子,我们哪还会有屈原、李白、曹雪芹,世界上也不会有伽利略、哥白尼,连马克思、恩格斯都不会有。”

梁朋微笑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他没有说什么,不仅仅因为他不好说什么,而且因为他知道对方并不需要他说什么。他开始对蓝晓光另眼相看了。他知道蓝晓光喜欢读书,读了不少书;也知道蓝晓光不时地写诗,与关金雄合作写歌曲的歌词。可他没想到这个小伙子还有这么多的想法。他内心里觉得很高兴,年轻人原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只知道乱闯蛮干,或者逃离现实。蓝晓光的话,听着像牢骚,其实是忧国忧民、关心民族和祖国的命运。不是说他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吗?有了大批这样的青年,还怕没有好的未来吗?

“我特别喜欢李清照的诗句,别看人家是个女诗人。”蓝晓光余兴未尽,口颂李清照的诗句,“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别死了活了的啦。”关金雄笑着说,“老梁的病刚好,还得休息。我看哪,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管他东南西北风。我呢,就认一个理儿,只要活着,就弹琴、唱歌、喝酒。晓光,你常跟我念叨的那首诗是什么来着?”

“你说的哪首哇?”蓝晓光一时想不起来关金雄所指。

“就是什么爱情、美酒。”关金雄提醒说。

“哦。”蓝晓光想起来了,念道:“生,为了爱情和美酒/死,为祖国而牺牲。谁有这样的命运/谁就是最幸运的人。”

“这是谁的诗?”梁朋听了忍不住问。他从来没读过这样的诗,觉得挺新鲜的,同时也觉得很有意思。

“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蓝晓光回答道。

“哦。”梁朋又“哦”了一声。这个人的名字,一下子触到他依然敏感的政治神经。他没有读过这位诗人的诗,却熟悉“裴多菲俱乐部”这个特殊的政治术语——它是和反党反社会主义联系在一起的。

“他的另一首诗更出名。”蓝晓光不请自诵,“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不错!”关金雄说。

“我想听琴了。”韩丽萍努着嘴说。

“好,好。弹个琴吧。”梁朋说。对于沾着裴多菲的话题,他还是有点犯嘀咕。

“想听什么?”关金雄说,“女士为先。”

“《哎哟,妈妈》”韩丽萍说。

调完琴弦以后,关金雄清了一下嗓子,开始伴琴唱歌——

河里水蛭从哪里来?

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

甜蜜爱情从哪里来?

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

哎哟,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

哎哟,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

哎哟,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

年轻人就是这样没出息!

韩丽萍突然觉得屋里异常宁静,心开始猛烈地跳起来,脸也不知不觉地泛红。她低下头,惟恐其他人看出她的心事,特别是关金雄把歌词结尾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变成了“年轻人就是这样没出息”。

“嘭嘭嘭!嘭嘭嘭!”

敲门声急促而又沉重,全屋的人都为之一怔。

“谁呀?”

“梁朋!找梁朋!”

蓝晓光恼怒地拉开门,看见屋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草绿制服横眉立目的小伙子。“什么事?”蓝晓光迎上前,目光中带着挑衅的神色。

“找……找梁朋。”两位不速之客见屋里还有几个人,也愣了一下,口气顿时有些发软。

“噢,噢,你们来啦。”梁朋发现来人是区委革委会派来的人,赶忙挤过去说,“里边坐。”

“不用坐,革委会让你去一趟。”来人向屋里睃了一眼,没动脚步。

“现在就去?”梁朋问。

“马上走!”对方说。

“哎,老梁可是刚从医院出来啊,他得休息。”韩丽萍上前说。

“你是干什么的?”对方的一个人问。

“你管着吗?”蓝晓光反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来人见屋里另外一个男的也站了起来,心里似乎有点胆怯了,“我,我们是上边领导让来的。”

“好,好,我跟你们去。”梁朋把话接了过去。这些年,他经历了批斗、挂牌、罚跪、住牛棚,本已没什么可怕的了,但他知道蓝晓光和关金雄的脾气,不愿意让他们为自己的事卷进去。他穿了棉衣,向蓝晓光眨了一下眼睛,示意他们冷静,说,“小关,晓光,还有小韩,你们先坐啊,我去去就来。”说罢,跟着来人去了。

“老梁,您注意点儿。”韩丽萍追出门外喊。

“什么东西!”蓝晓光愤愤地说,“快病死了也没人露面,刚出院就蹿上门来了!”

“你还没见过更坏的呢。”韩丽萍说,“有的病人在住院的时候就被人揪走了。”

半夜三更,有人敲门。

同屋的伙伴又回城探亲去了,戴红躺在被窝里,望了一眼黑糊糊的门口,不免有些害怕。声音不大,但的确是有人敲门。

“谁呀?”戴红大着胆子问。

“我——”

声音还是不大,但听着有点耳熟。

“谁?”

“我,是我。”

戴红终于听出来了,是经常关照她的生产队的张会计——张大叔,于是放了心。

“什么事呀?”

“你开门吧,有点事。”

“我都睡了。”

“急事,队长让我通知你一声。”

急事?什么急事?戴红想起来了,在学校的时候,传达最高指示不过夜。她赶紧穿上衣裤,摸索着点亮了油灯,下地开门。一股凉风灌进来,油灯的火苗晃悠了几下,差点熄灭。

“哦,是这样……”张大叔走进屋,朝里边看了看,又回身关上门,“公社来通知了,准备在咱们队里开个学大寨现场会。大水冲了地可冲不垮人,是不是?明天,大家都得起个早。”

“行。”戴红点点头。

张大叔说完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坐在了一个小凳上。戴红有些奇怪,但又不好意思轰人家出去,只好坐在炕沿上等后话。

“咋样啊?戴红?习惯我们这疙瘩了?”张大叔问。

“哎。”戴红又点点头,但心里不免嘀咕起来。这么晚了,就通知这么个急事?每天早上天不亮村里的高音喇叭就响了,有什么事不能通知呀?她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又一想觉得自己多虑了。人家是贫下中农,是长辈。村里不是贴着“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的大标语吗?那还是这位张大叔自己写的,由她来贴的呢。作为知青,她必须相信对他们进行“再教育”的贫下中农。张大叔咳嗽了几声,咳嗽似乎扇起了一阵风,使微弱的油灯的火苗摇曳起来,好像随时都会熄灭。墙壁上贴着一个黑影,如同一座大山。

“您……还有什么事吗?”

“哦,哦。”

突然间,戴红发现张大叔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的胸部。她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慌慌张张下炕开门,衣扣并没有系好,里边露出原本是红色的内衣。她脸腾地红了,慌忙系上扣子。

“你同屋的那个回家去了吧?”张大叔问,“啥时候回来?”

“好像就这几天。”

“县城里招工呢,你不想去?”

“我……那还得大队里推荐吧?”

“咳,你们都是飞鸽牌的。不过如果表现好的话……”张大叔话头一转,“天凉了,被子薄不薄?”说着,他走到炕边上伸手摸了摸掀开的被子。由于距离很近,戴红闻到一股酒气。她想躲开,又觉得不妥。正在犹豫,张大叔的手捏了捏她身上的衣服,说:“衣服也薄了吧?”戴红觉得这举动太过分了,刚要躲避,张大叔却一歪身,把炕边上的灯吹灭了,戴红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身子已经把她扑倒在炕上,一双大手紧紧地把她抱住。“啊!”她只惊叫了一声,就再也喊不出声来。她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搞懵了。一个酒气熏天的嘴胡乱亲着她的脸,她头晕目眩,竭尽全力猛地一蹬腿,只听“扑隆隆”一声响,压在她身上的大石头一般的身子移了下去,她趁机跳下炕,拉开门,向外冲去。

戴红不顾一切地跑着,像发疯一样,直到摔倒在地上。原野上的风使她清醒过来。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她以为是一场噩梦,但这明明不是梦,胳臂和腿都跌伤了,身下是露水,湿漉漉的。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头顶上,乌云在翻滚。她慢慢爬起来,听见远处传来了狗叫声。一个寒战,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终于敲开了另两个男知青的屋门。昏黄的油灯下,另两个男知青都吓了一跳。还不及问什么,戴红就趴在对方的肩头上呜呜地哭起来。见她衣服凌乱、披头散发的样子,对方立刻就明白了。

天大亮以后,戴红在两名男知青的陪伴下回到她住的屋里。门半敞着,屋内的地上横躺着她的那把吉他。她倏忽记起了那“扑隆隆”的声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那把吉他救了她。

戴红的眼泪又淌了下来。她感谢这把琴,同时也想起了那个教她弹琴的兰英,想起了哥哥,还想起了吉他王。冥冥之中,她觉得正是他们在佑护着自己。

初夏

郭福林对儿子放心了。岂止是放心,他高兴地多喝了二两酒。

“吉他,还有这么大的效用!”他自言自语说,“它能把我们家魂不守舍的福子给吸住。”

这些日子,小福子一下了班就抱着吉他弹。星期天,他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早到晚跟吉他泡上了。“嘣嘣嘣,嘣嘣嘣……”在老郭头的耳朵里,“吉他”只有这么一个声音。除了弹棉花,他搞不清还有什么声音和这声音能比了。让他奇怪的是儿子没事就用手捏黄豆玩。老大不小了,又不是小孩子,捏黄豆干吗呀?他觉得儿子有点魔障了。问老伴,老伴没好气地说:“你才魔障了呢!孩子在练琴,你懂吗?”好好好,他不懂,不懂干脆就别问。他终于放心了,琴好听不好听和捏不捏黄豆,他不理会,只要孩子不出门、少出门,在他眼前晃着,他就放心了。年头太乱,还是少出门为好。这么多年,不管别人怎么闹怎么折腾,他认准了按时上班按时下班,除了干活,闲事不管,更不要说你争权我夺印的了。什么“红旗”“井冈山”,他一概不参加。正因为这样,翻饼烙饼,哪派上了台都不惹他这个只知道干活的车间主任。他出身好,没多少文化,是真正的大老粗,揪他、斗他,没什么油水可捞。所以他在厂子里没什么愁事,愁的只是他的独生儿子。小福子弹吉他,他慌过一阵子,他担心这会惹祸事。弹了一些日子,似乎没事,他就放心了。自从知道了关金雄是儿子的师傅以后,他对手下的这个“刺儿头”工人就另眼相看了。

“年轻人嘛,弹弹琴也没什么关系嘛。”他在车间里说,“我年轻的时候,不有时候也进戏馆子嘛。”

“嘿,这可是两回事啊!”有人故意逗郭主任,“这可是您说的啊,弹吉他的都是二流子。”

“嗨,现今是样板戏上都有了,还说那个干什么?再说就要犯错误了。”

“样板戏上有?哈,那是大提琴。”

“都一样。”

“那可不一样。”

“谁说的?去去去,别吓唬我。”

老郭头认定在厂里的电视机上看到的交响乐《沙家浜》上的大提琴就是挂在他家墙上的“吉他”,别人说什么,他就是不信。可是有一天,厂革委会保卫组的负责人把他找了去,这个平时对他点头哈腰的负责人一见他,竟然板着一副冷面孔。

“郭主任呀,你们车间有个叫关金雄的?”

“有啊。”郭福林顺口答道。可是又一想不对茬,这个关金雄不仅是他手下的工人,而且还是他儿子的师傅呢。这事关系到小福子,他就不能不嘀咕了,“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他经常带着吉他到厂里来,还在车间弹过?”

郭福林一听,知道是有人向上反映了。他心里说,又是哪个人咸吃萝卜淡操心。

“现在社会上可刮起一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回潮的右倾翻案风啊,可得提高警惕。”那负责人的三角眼睛眯起来,面部的肌肉也似乎在动。他提高了嗓门说:“据反映,这个关金雄经常唱黄色歌曲。还有,有人在上班时间打扑克、下象棋,这都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嘛!”

郭福林哼啊哈地听完那负责人的一番警告的话,转身出了保卫组的办公室,越想越觉得不对头。这是什么意思?反动路线回潮……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不上纲上线了吗?他后悔不该当众说他家也有吉他了,也后悔没早给儿子买把二胡了。一关联到小福子,他就有点发慌犯晕了。他边走边琢磨,差点撞在厂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上。抬起头,车间就在眼前,他突然发现关金雄迎面走过来。他赶忙转过身去,装作向别处看。在这种时刻,他不想和关金雄照面。一照面说什么呢?把保卫组的人讲的说出来?那不等于通风报信嘛?不说吧,他又担心关金雄犯错误。关金雄毕竟是他手下的人,更何况他是小福子的师傅。只要是他这个车间的人,不管是老实的还是刺儿头的,他觉得他都有责任护着。但一提到阶级斗争上,他也就护不了了。犹豫着,琢磨着,眼见关金雄走远了,他才略微松了口气。低头回到车间,他还是坐立不安,心里不免烦躁起来。

“郭主任!”

有人喊他,他吓了一跳。定神儿一看,原来是姜小眉进了车间办公室。他忽地想到,一些人背后说她和关金雄挺近乎的,也有的说他们在搞对象。哎,他想,这倒是个机会。不如让姜小眉给关金雄透个风、提个醒。这样比他直接对关金雄说好。虽说关金雄当了小福子的师傅以后,他改变了对关金雄的印象,可他对“刺儿头”的记忆犹新,他多少还是有点发怵。

“什么事呀?小姜。”

“郭主任,车间又停工待料了。”

要是在往常,郭福林准会叫嚷起来,跑到厂部去找这个、催那个,可现在他沉住了气,对姜小眉说了一番“抓革命促生产”的大道理。姜小眉听了觉得郭主任有点反常,赌气转身就走。

“你等等。”郭福林忙说,他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严。这一举动,更加使姜小眉感到奇怪。这老头,单独和哪个女同志谈话的时候,总是把门打开的。

“您……?”

“哎,我问你。”郭福林很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最近你听到了什么风声没有?”

“什么风声?”姜小眉奇怪地看了郭主任一眼,“没有。”

“有个阶级斗争新动向……”郭福林试探地说。

“打扑克。”姜小眉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郭福林有点吃惊了。

“谁都知道。”姜小眉差点笑起来,“车间里的人管打扑克就叫‘新动向’。”

“什么?打扑克叫新动向?”郭福林更糊涂了。

“您还不知道啊?”姜小眉说,“车间里的人一说‘新动向了啊’,指的就是开始打扑克。打扑克的代号,就是‘新动向’。一副扑克牌有54张,所以也叫54号文件,打扑克就叫学习54号文件。”

“哦。”郭福林终于明白了,车间的工人在拿“新动向”当笑话说。说笑话也会惹祸事的。他还记得前几年发生在厂里的事情——那时兴“早请示、晚汇报”,就是每天早上一上班和临下班的时候要背诵毛主席语录,分别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一个小青年顺嘴说了一句“走啊,给三爷拜寿去”,结果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因为“三爷”指的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土匪头子座山雕,戏中剿匪的解放军小分队就是利用座山雕做50大寿开“百鸡宴”的时刻摸上威虎山的。作为祸从口出的例子,他给小福子讲过,可小福子根本不当回事。这两年,运动似乎松了点,各种政治笑话又开始出来了。点了一下头之后,郭福林极其严肃地说,“小姜啊,我说的还不仅仅是打扑克,是弹吉他。你是不是跟小关说一说,别让他把吉他带到厂里来。”

“这我可管不着。”姜小眉一口回绝,“那是你们领导的事儿,您还是自个儿去说吧。”

“我是让你提醒他一下。”郭福林着急了,“有人盯上他了。”

“谁呀?”姜小眉说,“不是您吧?”

“我盯他干吗呀?”郭福林说,“是保卫组的人。”

“他们是闲着没事干!”姜小眉转身拉门就走。

“小姜——”郭福林忙追出来说,“悄悄告诉小关,别让别人知道。”

姜小眉头也不回,急着去找关金雄。找到关金雄以后,她不顾旁边有人就把他叫到了一个背静地方,把郭主任对她说的话学着说了一遍。

“没事儿。”关金雄听了满不在乎地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怕他吹气泡的?”

“你别不在意啊。”姜小眉说,“现在社会上可又刮起了一阵风。”

“听喇喇蛄叫唤就别种地了!”关金雄回答道。

“你爱听不听!”姜小眉生气了,还感到十分委屈。

姜小眉闷闷不乐地坐在车间的角落里发起呆来。

厂里的人,大多说她清高,还带着点傲气,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在她的内心世界中,其实充满了矛盾,有时连她自己都难以解释。她的父亲是有名的音乐教授,这使她常常会有一种自负的感觉,可某一时刻又让她产生了自卑。上学期间,由于出身不属于“红五类”,不能当红卫兵,她闷在家里哭了好几天。后来她的父亲解放了,她被分配到工厂里,才渐渐有了自信心,尔后又有了优越感。她清高,处处显示出不染凡尘的姿态,但她又对什么事情都好奇,凡是不知道的,她都想知道。她不愿介入同事间的纠纷,却又敏感、多疑,谁甩了一句话,她就会一晚上睡不着觉。车间里出了一个受大家欢迎的弹吉他的,她却不以为然。她认为吉他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就是笛子、二胡之类的乐器,她也看不上眼。在她的心目中,小提琴是乐器之王,钢琴是乐器之后。至于关金雄,她认为那是一个粗野之人。让她感到可气的是,这个名叫关金雄的玩吉他的人竟然眼里不夹她。他跟谁都嘻嘻哈哈的,偏偏对她一脸严肃,甚至从来没有多看她一眼。这让她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此很气愤,她可以不理会别人,却受不了别人的冷落和无视。不过这使她产生了好奇心,由此也暗暗地滋生出莫名其妙的征服心。她有意找机会去接触关金雄,没想到这一接触就被他的粗犷性格吸引住了,她感到他很神秘,有一种不同一般男人的魅力。她突然发现吉他的音色也是很美的,特别是关金雄的嗓音,带着男性特有的刚健又柔美的磁性。弹着琴,唱着歌,关金雄竟是那么潇洒、狂放,自由自在,出乎意料之外地把她迷倒了,她感觉自己彻底解除了“武装”。男人原来这样的!让她的心血加速。她嗅到了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男人的特殊的气味,感情的闸门打开了,潮水汹涌澎湃。女孩子的心一旦被俘获,就会毫无保留地奉献,但也会无休止地去攫取。她愿意全身心地去爱,也要求对方全身心地回报,他整个的人、思想、感情、时间,理所当然地都应该属于她一个人。

然而她却渐渐地感到不满足了。她发现,关金雄并不属于她一个人,他有那么多的朋友、崇拜者、追随者,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就像一匹野马,你无法给他套上约束他的缰绳,他并不安心于有草料的厩圈,他更喜欢的是在广阔的原野上奔跑、撒欢儿。他生来就是一个无拘无束的人,很难用高压或者温情把他降伏,她开始感到失望了。

失望并不等于绝望。她依然觉得自己并没有窥探到关金雄的全部秘密,依然觉得他还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从表面看来,多少女孩子都是软弱的,其实在软弱的表象背后,她们具有许多男人缺乏的耐性和韧性,一旦下了决心以后,她们往往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自从和关金雄相好以后,姜小眉就想着重新塑造他,使他只属于自己。即使是这样,她也隐隐地感觉到,如果她真的把这样的一个具有几分野性的男人带入自己的生活,那很可能是与她的家庭格格不入的,她极可能在家人和亲属面前陷入尴尬。“文革”以来,虽然社会上的各个阶层大多都受到了冲击,即使“红五类”也不能在翻饼烙饼中幸免,但教授在许多人的心目中的地位并没有根本动摇,更何况她的父亲已经被结合进入了革委会的领导班子。文化素养、生活水准和习惯的不同,会使来自两个阶层的人生活在一起都不会自然和舒畅,关金雄第一次到她家去的时候,她就隐约感到了这一点,特别是她的姐姐和姐夫的神态提醒了她。从那以后,她就开始拿自己的姐夫和关金雄作比较。从形体上来看,关金雄显得结实、厚壮,姐夫则有些瘦弱和单薄;从性格上来讲,前者外向,后者内向;一个粗犷、爽快,一个细致、精明。从个人的角度来说,她比较喜欢爽快的人;从家庭的角度来说,却偏向温文尔雅和精明细致。有时候,她也难以断定自己更倾向于哪一类,似乎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但如果能取长补短就两全其美了。姐夫,本来就是未嫁女孩子接触最多的外姓男子,容易引起她们的好感,甚至还会成为她们暗自选择对象的标杆。和关金雄在一起,很随意,但她又觉得不完全满足。她感到姐夫对姐姐非常殷勤、周到,可是姐姐私下里却说他有野心。可如果追问,姐姐就把话茬转移到别处去了。隐约地,她觉得姐姐有难言之隐。究竟是什么呢?她想象不出来,她只知道姐夫在机关里是一个很受上级看重的人。在你争我夺的运动中,人事繁纷,姐夫不仅没有成为派性的牺牲品,反而有了升迁,不能不说是本事。在如今的年月,能在大机关站稳脚跟,还能不下放到五七干校去,简直是奇迹了。姐姐有体面的丈夫、安乐的小家庭和可爱的孩子,想要的几乎都有了。她实在是不理解姐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在姜小眉的眼睛里,姐夫是理想的丈夫,至于关金雄嘛,应该说是理想的男朋友。

“小姜!”

姜小眉正躲在一边胡思乱想,喊声吓了她一激灵。抬头一看,原来又是郭主任。

“你见着小关了?”

“见着了。”

“你跟他说了吗?”

“没……”姜小眉不愿说已经说过了,可是关金雄不听她的劝。

“那好。”郭福林说,“如果没说,那就先不要提了吧。”

“为什么?”姜小眉一听郭主任又改变了主意,反倒起了疑惑。

“也不为什么。”郭福林含含糊糊地说,“这事也挺复杂,以后再说吧。”

郭福林说完就转身去了,姜小眉望着他慢慢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大主任有点可怜。一会儿让她去“说一说”;一会儿又是“不要提了”,怎么连个准主意都没有?看来是让那个“阶级斗争新动向”吓的。他怪可怜的,可是谁又不可怜呢?她陡然想到了自己,自己是不是就够可怜的了?毕业分配工作的时候,都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她终于成了领导阶级的一员,还能不扬眉吐气吗?可一进了厂她才知道,她始终是被领导的,即使老工人、车间主任也是一样。如果她父亲早点解放,出任领导干部,或许她能参军,进部队文工团。穿上一身军装,比在工厂里当个听呵的小工人可是神气多了,说不定还能上舞台演出。她自认为钢琴弹得不错。殷承宗弹《红灯记》,她也能弹,也不见得次多少。现在可倒好,整天围着车床子转,跟个油耗子似的。想到这儿,她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

戴红睡不着觉了。

从山村回到北京的家里,已经将近有两个多月了,父亲在外屋打着鼾。他又喝醉酒了,睡得一定很沉。想着还要回到插队的地方去,戴红有点害怕,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回去。因为那里有她的户口,有她的口粮。那户口只是一张纸片,却把所有的人都嵌住了,谁也动弹不得。夜深了,她难以合眼,刚一合眼,她就会看见一双粗糙的大手向她伸过来。她突然觉得,这几年间,一直在做梦。梦醒了,空空荡荡的,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天地忽然变得这么窄小,甚至容不得翻一下身。屋顶好像要压下来,使她喘不过气。她想喊、想叫,却又喊叫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受了骗,但却不知道受了什么骗,受了谁的骗。灰心丧气,她没有了对生活的渴望。她爸爸是工人,理论上属于“领导阶级”,甚至报纸上还说“领导一切”,但他除了领导烧锅炉的煤渣子,其他的什么都领导不了,连酒都不由他做主。甭说茅台、五粮液,就是大曲、西凤也不行,他只能喝一角三分钱一两的烧酒。她不能指望爸爸为她做点什么,在北京待长了,她连粮票都没有。

现在,她要回去了。回去意味着什么呢?她不怕干农活儿,不怕吃窝头、吃贴饼子、喝棒碴子粥,也住惯了低矮的土坯房,却忍受不住沙漠般的精神生活,更害怕那个会计的算计。有一段时间的夜晚,她和伙伴守着油灯的微光,只能回忆那些不知回忆了多少遍的往事。她们好像是属于过去的人,她们对未来的唯一希望就是返回城市,但现在她却必须返回插队的地方。想到回去,她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可怜和无助。借着月光,她突然发现了吉他,它横躺在桌子上,似乎在谛听她的心声,或者要和她说几句心里话。对于吉他,她依然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激,无论如何,她还是觉得它是她最亲近、最可靠的朋友。她轻轻溜下床,拿过吉他,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使她感觉有了依靠和寄托。抱着吉他,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戴红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不过临行时她决定逛一逛久违了的北京城。她骑了父亲的自行车,一口气骑到了北海,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她忘不了和小伙伴们钻山洞的乐趣,也忘不了划小船的欢快。她特别喜欢听大哥哥、大姐姐们唱的歌——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但是她马上失望了——大门紧闭,连公园的大牌子都不见了,只有一个小木牌挂在那里,上写两行墨笔字:内部整修,谢绝参观。

“同志,这儿怎么不开了?”在团城下边,戴红向一位匆匆走过的中年人发问。

“不知道!”那人奇怪地斜睨了她一眼,满带火气地甩给她三个字。

戴红心里老大不痛快,推着车继续向西走。西边就是北海大桥,昔日的大桥是一座美丽的桥——汉白玉石栏,素净、庄严,其南是神圣的中南海,北边一水之隔是耸立在琼华岛上的白塔。但眼前的汉白玉石栏不见了,替代它的是刷了一层白漆的两人多高的铁栅栏。不用想也能明白,阶级斗争的弦,在这里也得绷得紧紧的。遥望北海公园内,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戴红不免有些奇怪:不是说内部整修嘛,怎么看不见整修的迹象?

“走开!”

猛听得一声呵斥。戴红侧过脸去一看,只见一名警卫战士,怒目持枪,一副万分警惕的样子。戴红顿时感到一种屈辱,真想上前反问:“凭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但她已经从对方的目光中发现了许多内容:是刺探情报的,还是想扔炸弹搞破坏?她不屑多费口舌,恼怒地一甩车把,调转向东,跃上自行车,再向南一直骑下去,一边骑一边生气。

胡乱地骑着车,戴红晕晕乎乎的,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阵汽车喇叭声让她猛地惊醒,发现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前门楼子下边。昔日的护城河没有了,前门楼子就像一个驼背的老人,批着破烂外衣。它那灰色的墙底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大标语,其中有两个“打倒”的字格外醒目。打倒,打倒,打倒……这是几年前她所热衷的,现在不用打,她自己都快倒了。忽然间,她觉得这两个字是那么无聊和可笑。

从前门外大街一路向南行,右大栅栏,左鲜鱼口,再过珠市口,原本一条繁华的街道,但现如今却是显得那么破败——许多店铺关了门,开着门的也是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气。戴红情绪低落,几乎没了骑车的气力。再往南就是天桥了,她突然产生了去看看的冲动。小的时候,哥哥几次带她到那里去玩,好大好大的一片,有说相声的,有说评书的,有拉洋片的,有变戏法的。哥哥喜欢摔跤的宝三,还喜欢听评书。不过跤一摔完或者书一说完,哥哥拉着她就跑,因为要收钱了。胡同里还有买各种小吃的,有小豆粥、豌豆黄、杏仁茶、豆腐脑、切糕、凉粉儿。可惜她和哥哥连几分钱都没有,只能从旁边走过闻闻味儿。她想长大以后工作了,发工资了,她就把小吃吃个遍。

从珠市口到天桥,骑车用不了5分钟就到了。她再一次失望,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无论是杂耍的地摊儿,还是卖小吃的店铺。原先的空场地也不见了,一间间碎砖砌的泥抹的自盖简易平房挤得满满的。即使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少不了花花绿绿的大字报,还有是一片“打倒、打倒、打倒”。愣怔之中,她一时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转来转去,她忽然想到,七、八年前,这一切被列入“封、资、修”横扫了,她和哥哥正是横扫队伍的一员。

戴红离开了七拐八拐的小胡同,心里一阵沮丧。没什么地方可去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去告别了。偌大的北京城,好像一下子变成了沙漠——人迹罕至,草木不生,甚至连一点声响也没有。这时候,她看见几个孩子在胡同里做游戏,口中唱的却不是她们小时候唱的儿歌,而是——

我们都是木头人,

不会说话不会动,

看谁立场最坚定!

戴红愣在那里,只想哭。

村落、树、原野,大路和小路,还有路上的人,飞快地向后退去了。扒在火车车厢的窗口,戴红发现路上的人是那样的小,就像原野上的小草。她觉得她自己就是一株小草,一株羸弱的小草,无人问,无人管。她曾像草一样疯长过一阵子,也曾幻想过充当栋梁之材。但是一梦醒来,草还是草,长在原野上,无人问,无人管。

远去了,北京;远去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家;远去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渴望。火车的车轮,咔哒哒、咔哒哒地响着,就像轧草机轧在她的身心上。回北京,她是逃出来的,但却满怀希望;离北京,却比逃还狼狈。希望在哪里?她觉得噩运在等待着她。咔哒哒、咔哒哒、咔哒哒……一双大手在向她伸过来,伸过来,即将把她抓住。她浑身发软,连躲避和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瞥见放在一边的吉他,她的眼前就晃动出关金雄的影子,她向人群中的他求助,但他却扭过脸走去了,就像其他的过客一样。

咔哒哒,咔哒哒……车轮飞转,一切都闪过去了。戴红昏沉沉地坐在火车上,不知白天和黑夜。

终于听不到“咔哒哒”的声响了。车到站,梦到头。下了火车,走出车站,戴红四顾茫然。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到哪里去,脚步只是机械地迈着,但她还是找到了长途汽车站。从省城到县城,还要坐大半天的汽车。

在颠簸的路上,戴红依旧是昏昏欲睡,但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想寻回那失去了的梦境,却又寻不回来。越是临近那个县城,她就越发烦躁不安。到了,又是这站。

从县城到她插队的那个村子,还有20多里路。没有公交车,只有“二等车”。这是“知青”对它的称呼,一辆自行车,后边绑一块木板,再加个绵垫,就成了载客的“二等车”。但戴红却不愿意花那个冤枉钱。1里5分钱,40里就需要2元钱。她所在的那个生产队,一个壮劳动力的满分是2角7分钱。她不能得满分,只能拿6分,算下来每天不到1角5分钱。用半个月的“工资”坐一次“二等车”,不免有些奢侈了。还是走吧,双脚走路不用花钱。

可是今天的路怎么这么长呢?无止无休,好像没有尽头。“大串联”的时候,她和哥哥一起,从西安徒步走到延安,数百里路之遥,她一点都没觉得累。现在,只有20里,但刚走了几百步,她就有点走不动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她呆呆地望着天上的云朵。云在走,云在飞,其中有一片是黑色的,是不祥的预兆。不是走不动了,而是她实在不愿走了。身边的吉他突然让她觉着有气,她不由恨起了关金雄,甚至恶狠狠地想,当初不如不放他出去。

大路上,响起了铃声和马蹄声,一辆马车跑过来了。

“嘿,哪个村的?”

戴红听到了,但头不抬口不答。这时候,她连搭车的心思都没有,只想坐在这,永远地坐下去。

“驭——!”马车停住了,“你是哪的?”

戴红听出这口音也是北京的。她抬起了头,发现赶车的是个年轻人,和她年纪差不多,小平头,尖下颏,身穿一件褪色的旧绿军装,一看就知是和她一样的下乡知青。于是她懒洋洋地说:“我是北湾子的。”

“来,上车吧,顺路。”

戴红想都没想,背上书包,提上吉他,上了车。鞭儿一响,枣红马撒花儿般地跑了起来。戴红忽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上这车,不该这么快地回去。

“北京来的?”

“啊,啊,和你一样。”

“你怎么知道?”

“听话听音儿。”

戴红突然产生了几分亲切感。同是北京人,在北京城里互不相识,偶尔相遇还有可能相争相斗。到了外地,却是几句话就能把人拢到一起,特别是“知青”,同病相怜。

“你在哪个村?”

“张家堡。”

“来几年了?”

“三年多。”

“算老插了。”

“没错儿。”

马儿跑得正欢。乡间大道的两旁,是一人多高绿苍苍的玉米地。就是它向知青和老乡们提供了日常的食物——窝头、贴饼子、面糊糊、大碴子粥。玉米秸子还可以当柴烧,一年四季都不能少。可是收棒子的时候真叫人难受。密密匝匝的玉米地里,又闷又热,像蒸笼似的。摘棒子的人都浸泡在汗雨中,浑身上下都粘粘糊糊的。身上忽然又疼又痒——不知是草棍儿粘在了满是咸味的身上,还是小虫子在四处乱爬。青纱帐,绝不像诗中描写的那样浪漫。

“你刚从北京回来?”

“对。”

“行啊,你还会弹吉他?”

“不会,瞎弹。”

“你家住在哪儿?”

“不是跟你说了吗?北湾子。”

“我是说北京。哦,你真把这儿当成家啦?”

“白桥。”

“白桥?嘿!”

“怎么啦?”

“我们家在上堂子胡同,跟你们家不远。咱们算得上街坊啦。”

“真是的,太近了!我怎么没见过你?”

“说的就是嘛!我也没见过你呀,咱们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别逗了。”

“你瞧,你瞧,什么叫逗哇?要不,今天你怎么会坐上我赶的车?”

戴红瞥了小伙子一眼,暂时忘却了心头的烦恼。太阳已经西斜了,小鸟匆匆从头顶飞过,不远的村落里,冒起了炊烟。戴红突然感觉有点饿,这才想起她几乎是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面包,剥开纸包装,掰成两半,她把其中的一半递过去。

“给,吃面包。”

小伙子倒不客气,接过面包,狼吞虎咽地嚼起来。

“好吃,好吃!从北京带来的吧?”

“是。”

“我说嘛!这地方哪有这玩艺儿。”

吃着面包,话题又多了。从豆汁到烤鸭,从花市说到天坛,从前门大街说到王府井,言语里充满了感情和怀恋。俩人就像老熟人一样,聊得兴致勃勃。

“哎,你们队怎么样?”戴红问。

“不怎么样。”小伙子一扬鞭,“叭”的一声,马儿跑得更欢了,“一天三毛五,买盒烟还有点儿富裕。”

“比我们队强多了。”

“还有比我们那儿差的?”

“以后怎么办呢?”戴红又发起愁来,自言自语地说。

“混吧。”小伙子说着,看了戴红一眼。见她垂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又说,“这年头,得想开点。过一天算一天,没乐儿得找乐儿!像我们村的哥们儿,不是吹,一天到晚穷乐和。”

“你们都干什么呀?”

“干什么?可干的多了。喝酒,打牌,侃大山,想起什么就干什么。捉鱼逮蛤蟆,说不定还能套只狗来,到了晚上吃狗肉,吃了狗肉摸骚胡,一晚上能来个几块钱。”

“什么叫……什么胡呀?”

“骚胡。就是赌牌。”

“你们还敢玩那个?”

“有什么不敢的?地里的瓜一熟,我们还去摸瓜呢。”

“让人抓住怎么办?”

“谁抓谁呀?一去好几个,我们哥几个还对付不了一个看瓜的?其实我们也不动手,吓唬吓唬就行。三五个人手里晃着皮带,把看瓜的人一围,说,嘿,来个瓜吃啊,解解渴。那看瓜的准会说,吃吧,吃吧,别糟蹋了就行。”

戴红默默不语,因为她想起了她和哥哥在一起抡皮带的时候。那时候,没人敢惹他们,不过她还是觉得赶车的小伙子和他的伙伴们日子过得挺有意思的。她所在的那个村子不仅知青少,而且一个个都老实巴交的,没人敢闹腾。她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要是能够调到这小伙子他们队里去,倒也不错。

“嘿,弹个琴吧。”小伙子提议。

“我不会。”戴红不好意思地说。刚从兰英那里学了基本的伴奏和两首歌,她还不熟练,不敢在陌生人面前卖弄。

“别逗了,带琴的不会弹琴?”小伙子自是不信。

“真的,刚学。”

“你插队几年了?”

“有好几年了。”

“不像。”

“怎么不像?”

“好几年哪有像你这样的?规规矩矩,一本正经,还不情着挨欺负!这年头,老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到哪儿都是狗吃屎、狼吃肉。”

“也是……”戴红的声音极小,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来一段,来一段。”小伙子再一次要求。

搭了人家的车,戴红觉得欠人家的,她只好抓起琴,像关金雄那样来一个琶音,然后调了调琴弦。琴声一出来,她再次想起吉他王关金雄。

琴声是轻柔的,带着向往和忧伤。戴红在心中默哼着《草原》的歌词。小伙子把鞭子放在车上,默默地听着。马儿依旧撒花儿般地跑着,它也急着要回家,去吃草,去休息,或者也要去见它的情侣和爱驹。

琴声止息了,马蹄的声音显出更加强烈的节奏。赶车的小伙子呆呆地坐在那里,若有所思。戴红轻舒了一口气,抬眼看见一大片玉米地出现了一个缺口,那边透出落在天边的太阳,又圆又大,金晃晃的。远方的树,像是镀了金,或是着了火。云像金光四射的山,又染出了一个紫色的童话世界。即将落山的太阳,大概总想在消失前的一瞬间给天空和大地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戴红猛地发现马车已经走到了北湾子和张家堡的岔路口,忙喊:“停一下,我到了。”

“到我们那儿去看看吧。”赶车的小伙子并不喝住马,“回村能有什么急事?不如先到我们村,一块儿热闹热闹。”

“那不好吧?”戴红犹豫起来。

“有什么不好的?天下知青一家人。”小伙子扬起鞭子,“叭”地一甩,马蹄的声音再次加快,大车开始颠簸摇晃起来。

“去就去!”戴红赌气似地说。她实在是不愿意回村,同时也萌生了到那边去看看的好奇心。

“就是嘛。”小伙子兴奋起来,甩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鞭花儿,归心似箭的枣红马跑得更欢了,车将戴红摇晃得晕晕乎乎的。

暮色苍茫中,马车进了张家堡。

戴红在迈入一间陌生的泥屋时,突然犹豫起来。她有点后悔了,却又说不出后悔的原因;似乎有点害怕,可也说不出害怕的原因。但她发现这里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凌乱中弥漫着汗臭的气味。被子没叠,小桌上放着一摞碗,还有几个空酒瓶子。昏暗中,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山洞,或者一个原始人的窝棚。如果这时候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野人,她都不会感到惊讶。但是她还是倒退着“啊!”地叫了一声。

没叠的被子里,突然滚出一个人来,赶车的小伙子从背后扶住她说:“这是和我同屋的,也是从北京来的。”

戴红这才镇静下来,想到自己惊吓的样子,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回来啦。”从炕上跳下来的人说,“噢,还有一位,请坐,请坐。”

赶车的小伙子把同伴叫了出去,两人在门外嘀咕了几句,那人就走了。小伙子进屋来,抱歉地说:“咱这儿没电灯,也只能点煤油灯。”

戴红颇感拘束地坐在木凳上,打量着陌生的屋子。她原本以为相熟了的赶车小伙子突然变得十分陌生,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是陌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小屋忽然热闹起来,一下子拥进来七八个男女,都是知青,进了屋就有说有笑的。油灯点了起来,一瓶本地产的高粱酒打开了,不知谁端来两盘菜,一盘炒鸡蛋,一盘煮花生。一个搪瓷茶缸做了酒杯,一人一口,轮流喝,不分男女。

“你也得喝!也得喝!”轮到戴红了,屋里的人七嘴八舌地喊。

“我?不会……”

“什么会不会的。”

“嘿,”有人指着赶车的小伙子说,“这可是你带来的,你怎么着吧?”

“喝,喝吧。”赶车的小伙子说,“喝酒解心烦,一喝百愁消。来吧,一口,就一口。”

恭敬不如从命,戴红不得不接过茶缸。昏黄的油灯光下,一双双眼睛盯着她,陌生似乎又很熟悉。看不清大部分人的脸,但她感觉所有的人都跟她年龄差不多,只有一个很能闹的小姑娘,比她小得多。屋子里一下子很静,目光中是等待还是期望?就像古代的歃血为盟,不喝下去,就不算是自家人。于是她屏住气,猛地喝了一大口。嗓子顿时火辣辣的,呛得她不住地咳嗽起来。

“好!”

“好样的!”

众人喝彩,有的还鼓起掌来。

“她还会弹吉他呢。”赶车的小伙子很得意地说。

“是啊?那就来一个吧。”

“不不,我刚学。”

“甭客气。”

容不得戴红推辞,吉他已经塞进她的怀里。戴红万般无奈,只好打着拍子,唱起了知青们都会唱的《红河村》——

听人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

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

她动情地唱着,但这里不是她的故乡,她的故乡在遥远的北京。故土难离,可她的周围都是远离故土的人。用不着琴声和歌声优美,仅仅是歌词就能打动人的心弦。感伤的情绪在小屋里弥漫着,所有的人都怀念起自己的家和家中的亲人。有人跟着哼唱起来,接着就是所有的人都加入了哼唱的行列。虽然声调不一,或者五音不全,但大家却唱得如醉如痴。

三轮酒,戴红喝了三大口。脸发烧,头发胀,但很兴奋。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放任的日子。一时间,她忘却了一切,无论是烦恼、忧伤,无论是失望、惆怅。她已经和屋里的人融为一体,好像她和他们早就相识、熟悉。

大半夜过后,众人陆续散去。忽然间,小屋里只剩下三个人——戴红、赶车的小伙子和他同屋的伙伴。戴红这才想起来,她该找个住处了。

“我住哪儿?”

“你甭管啦!”

屋里的那个同伴抱起被卷,朝着赶车的小伙子挤了一下眼睛,走出门外。只剩下一男一女两个人,戴红有点不自在了。

“他怎么走了?”

“他找地方住去了。”

“我呢?”

“就这儿,你睡吧。”

“你呢?”

“我?你说呢?”

戴红一下子明白了。血液突然加快了流动的速度,胸口嗵嗵地跳。这……怎么行?她真想冲出门去,可是她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前闪过了关金雄——他轻轻地把她推开了……猛然间,她产生了一种报复他的念头。可是正当她感到有些疲倦,想躺倒在炕上的时候,她又感到了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胸前。她瞥了面前的小伙子一眼,忽地觉得他就是她的保护人。对,是他。她暗暗地肯定。

“你先出去一下。”戴红说。

小伙子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出屋。戴红迅速地脱去外衣和长裤,吹灭了油灯,倒在炕上,拉紧了被子。

门,吱吱地响了一下,有人摸黑进来了。开门的声音和脱衣服的声音,戴红听得真真切切。但她一动不动,尽力屏住呼吸,好像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有人掀开了被窝,她猛地被抱住了。她并不害怕,也不去躲避。她听到了耳语:“你叫什么名字?”

“戴红。”她用发颤的声音说,然后问,“你呢?”

“李平。”

初秋

关金雄正和方惠民、杨路、林启云、蓝晓光在家里边喝酒边聊天,忽听窗户外边的胡同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这是干吗哪?”杨路听着心烦,“是娶媳妇,还是发丧啊?”

“什么日子?”方惠民也感到很奇怪。

“兴许是哪家的人染红了顶子吧?”蓝晓光冷笑一声说,“批个人、告个密就能升官,还不庆祝庆祝?”

大家正议论着,赵三儿风风火火地来了,一进门就说:“哎,你们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什么消息不消息?”杨路不以为然地说,“来,来,喝酒。”

“你们真没听说呀?”赵三儿一边坐一边说,“惊人的消息。”

“惊人的消息天天有。”蓝晓光说,“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呀?”

“说出来得吓死你们。”赵三儿说。

“你别瞎咋呼啊。”杨路说,“听喇喇咕叫唤还别种地了呢。”

“那你就快说。”林启云说,“你这三儿怎么也学会卖关子啦?”

“外边听不见吧?”赵三儿向窗户外边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那人死了。”

“谁呀?”关金雄说,“你小子有病啊!”

“就那个……”赵三儿欲言又止,“就那个秃顶的,副的……”

“傅的?”

“对呀。”

“姓傅的?那是谁呀?”

“不是姓傅,姓林,双木林,副统帅……”

“啊?!”

赵三儿的这个消息,果然让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

“三儿,这事儿你可别胡说啊。”林启云说,“要是谣传,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啊。”

“我没胡说。”赵三儿一脸委屈,“真的,我听我们单位一人说的,他哥们儿的一哥们儿是高干子弟,千真万确,坐飞机跑了,摔死在外蒙古了。”

“哪儿跟哪儿呀?”杨路说,“你绕了多少圈儿啊!你还不如说你舅他二大爷的侄子说的呢。”

“可能是真的。”蓝晓光说,“最近报上还真没提他了,这就对了。”

“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呀?”赵三儿问,“不是接班人吗?”

“咱闹不清楚那个。”杨路说,“这也不是咱们老百姓的事儿。”

“还真是的。”林启云说,“这个上去那个下来,整个一翻饼烙饼。”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蓝晓光说,“这叫楼梯打架——阶级斗争。”

“三儿,没正式传达之前,你可别在单位乱说去啊。”方惠民说,“这种事情,你还真得留神,万一是个谎信儿,你就得当替罪羊了。”

“我当不了替罪羊。”赵三儿说,“要当也得找杨路哇。”

“杨路怎么啦?”方惠民不明就里。

“你不知道哇?”赵三儿嘻笑着说,“他小名不是叫‘羊头’吗?”

“你小名叫猴三儿!猴吃麻花——满拧。”杨路伸过一只手去抓赵三儿,赵三儿一扭身躲到一边去了。

“哎,你还别说啊。”关金雄忽然想起刚才的炮仗声,“应该是真的,要不平白无故地怎么有人放炮仗呢?”

“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还真得喝一杯。”蓝晓光平时不喝酒,这会儿来了精神,“关儿,给我也找个杯子。”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林启云说。

“甭管他怎么着吧。”蓝晓光说,“咱们老百姓该乐和还得乐和。”

“对,喝酒,喝酒!”关金雄把倒了酒的酒杯给蓝晓光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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