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更确切应该说是惨白的灯光在内。而昏黄的灯光则似乎永不熄灭般照亮着少有人行走的消防通道。空气中弥散着的是消毒水的气味。
此时,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中正有一场激烈的争吵发生着。
“我说了,你们必须救他!必须救!”
“凌教授,您要知道,以我们现在的医学条件,想要救他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你们这是中央医院!全球最顶尖的医学专家都在你们这儿,国家每年也会拨那么大一笔专项资金给你们,你们现在凭什么说救不了!”
“凌教授,您就别为难我了成不?谁都知道您凌院长的大名,可您的公子从出生到现在的情况您也瞧见了,咱们真不成。还甭说咱们这儿了,就您公子出生那会儿的事儿,换全世界别的任何一家医院都解决不了,咱这儿给你担下来了,现在是真的回天乏术了啊...”
“但...可是...”
男人之前的声嘶力竭渐不可闻,办公室中的争吵也归于沉寂。
只是,处在走廊另一头始终转着红灯的ICU病房的灯突然关上了,而病房的门,也被缓缓拉开,从中走出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来。
他的面色就像此时走廊里的灯光一样白,或者更甚,就连本应红润的嘴唇也如面上一般惨白。他的双手扶着身边的输液架,衣袖也因此略微滑落,露出一截仿佛只剩骨头的手臂来。
他枯干的面上有些落寞。
他的年龄不大,也才五六岁的年纪,只是他的经历本就不是一般的孩子,甚至是成年人能比拟的,所以,他对这方面的事情可能会比任何人都看得开些。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他的五感也比其他人要敏锐许多,诸如今晚在走廊那头办公室内的争吵他往年其实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只是...今晚却不大一样,或许是因为他也觉得自己的前路有些暗淡无光了吧?
他想着自己过往的那些事,摇了摇头,稚气十足的脸上显出些不符合年龄的苦笑来。
一步。
两步。
他走得并不快,每走一步都要喘上半天,同样也并不是很稳,每当他抬起腿时,他的身体都会摇晃着,像是下一秒便要摔倒在地。
但他还是走着,眼中透出的疲惫足以让所有人感到心碎。
因为这并非寻常的疲惫,而是对自己的疲惫。
当年幼的他看着到医院来探望的同龄人都在蹦跳着,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医院里充满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与楼下阳光里的清新空气时,他只能垂下眼帘默默地用鼻子在雾化器面罩里用力吸上两下以示安慰,甚至这时他都会因为急促呼吸导致的咳嗽而涨红了脸。
他确实是不甘心,但他无力改变。毕竟爸爸妈妈已经和医生好说歹说这么多次了,不是吗?那他这点小小的不甘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真是无力回天就好了呢...
他想着,如果是真的,那他就真的可以“没有力气回到天国”了呀!
是这样解释的吧?
小小的他趁着自己扶住输液架休息的时间小意想着,带着些期盼与希冀。
慢慢的,时间便过去了。
办公室里的争吵已经激烈又沉寂了数次,而慢慢走着的他也已经离办公室不过数步之遥。
想着自己的声音在这里应该能传达到他们的耳中,他慢慢扶着输液架与墙壁蹲了下来,然后一点点将两条不住颤抖着的腿舒展开来,箕坐在地。
深吸几口气,他仿佛将身体内的所有空气都积蓄在了胸膛里,他的头斜靠在墙上,他的手无力的耷拉在身旁,之前因为承受了极大负荷而不断颤抖着的他的腿,此时也停止了颤抖,只是时不时会机械式的搐动两下。
走廊里的声音消失了。包括他的呼吸声,包括窗外传来的蝉鸣声,包括极细微的风声。只有办公室里两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证明着这层楼还有些生命的气息。
“听我说!”
他的声音不大,也并不动听,同样也没有什么所谓的“震慑人心”的力量,但这声音是走廊里除了办公室里两人外唯一的声音。
是他的声音。
“晨儿!晨儿!”
在他声音传出的下一秒,门内便有呼喊声传出,但他却没有回应,因为他累了,真的很累,便像是下一秒他就要靠在这墙上沉沉睡去似的。
但他没有。
因为办公室的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下一刻,一个面容极是冷峻的中年男人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这便是之前被称作“凌教授”、“凌院长”的男人。
凌教授站在门口顾盼着,冷峻的面容丝毫掩盖不住他充满了热切的双眸:“晨儿!你在哪儿!”
他默默的看着自己身边这个被自己称作父亲的男人,心中苦笑一声,明明自己就在办公室的边上,可他偏偏就是看不到自己,也真亏得他还是什么科学院院长呢...
“爸...我在这儿呢...”
他嘴唇翕动,极轻微的吐出这句话来,直到这时,凌院长才晃过神来,回头发现了他:“呼...原来在这儿啊。”
他伸手抱起晨儿,又用另一只手将立在晨儿身边的输液架提了起来,转身走进了办公室内。
“唔...晨这是...”
坐在凌院长对面的那个穿着白大褂,身材有些微胖的中年人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但凌院长却没有理他,只是两手抱着晨儿,扫视着这间办公室——
不知是为了复古还是什么原因,房顶上亮着两根如今极宝贵的白炽灯管,而在房间的正中却是一个更为古老的吊顶风扇,这不是指后来的所谓集成吊顶风扇,而是当初似乎在学校里普及的吊扇。
而整齐排列在房中的几张桌子也同样是在外面包着一层薄木板,一看便是两百多年前的风格了,只是在某些薄木板脱落的地方,隐约可见些深红色的狐狸头样式的木疖,而有些地方则是现出些深浅不一的鬼脸纹来。
转回身看了看自己坐着的这把木椅子,似乎也是与桌子里的木料相同。凌院长的嘴角突然挂上一丝极冷的笑容:“哦?我说陈院长啊,您这桌椅可有够高端的啊?”
“嗯?”陈院长一愣,嘴巴微微开合两下问道:“这...凌院长,我实在是不清楚您在说些啥啊...”
说着,陈院长的喉头轻动,搭在桌上的双手不自觉地开始搓动起来。
“是吗?”凌院长嘴角的笑越发张扬起来:“我还记得十年前,我去海南时似乎也见过这般模样的木纹啊...”
“啊...啊?什么木纹啊,我怎么...”
还没等陈院长的话说完,凌院长便收敛了自己的笑容,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语:“鬼脸纹,应该不用再解释了吧?”
“这...”陈院长还想解释些什么,只是就连他自己也很清楚,想要在凌院长手里玩花样,自己确实还不够格。
正当他准备开口与凌院长商量一下“私了”的时候,晨儿细小的声音传进了两人的耳朵里:“爸...爸爸,我们不治了吧...”
晨儿的声音不大,事实上也大不起来,但此时他的声音却如同惊雷一般在凌院长的脑海中炸开。
他觉得有些晕眩了。
紧了紧搂着晨儿的手臂,凌院长原本空出的手已经死死地扣住了身下座椅的扶手,但他这种种情绪与动作却丝毫没有表现在晨儿的面前。在晨儿的眼中,自己的父亲依然是在微笑着,微笑着问着自己:“为什么呢?爸爸也要知道你的想法才能做决定啊。”
“唔...”晨儿有些犹豫,他总觉得现在自己的记忆有些模糊,就好像是经过了很长时间似的。
就在这时,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突然暗了下来,就连办公室里的灯都瞬间熄灭。
白虹掠过众人的眼球!
“轰隆!”
雷声紧随在这电光之后。
“咕噜...”过了许久,寂静的室内响起一阵吞咽声:“我...我说凌院长啊...咱们这...要不还是走吧?”
也就在这时,晨儿的头抬了起来。
凌院长与陈院长未曾看到,他的一双眸子里已经见不到平日里的那些天真与童稚,甚至连疲惫都所剩无几,而代替这些出现在他眼里的,却是犹豫、紧张,与燃烧着的火焰。
“你,为什么要走?”
与眸中光彩格格不入的童稚嗓音响起。
听着耳边传来的稚嫩嗓音,陈院长的心中咯噔一声,这声音很明显不是凌院长的啊,可这语气却实在不像一个小孩儿能说出来的。
他咳嗽两声,解释道:“我这是...这个是为了两位的安全着想嘛,毕竟这电闪雷鸣的确实还是不太安全,然后这灯...可能是电路老化了吧?哈哈哈...”
这时,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老公!你看到晨儿了吗?”
吱呀一声,办公室虚掩着的门被推开,黑暗中隐约能看到一个看上去二十许岁的少妇走了进来:“我之前没注意趴在他床边睡着了,刚被雷声弄醒,结果发现晨儿不见了!”
听到这声音,晨儿与凌院长愣住了,过得片刻凌院长这才转过身将怀中的儿子露了出来,苦笑道:“这两天你确实是没休息好,没事的,咱宝贝儿子跑到我这儿来了,不用着急。”
少妇听到丈夫的声音,心中稍定,走过去摸了摸儿子依旧惨白的脸蛋,眼中满溢着慈爱:“你呀...”
“哦,对了。”凌院长想了想,又对着妻子说道:“这小子刚才还说什么不治了呢,你还对他这么好,也不见你教育教育。”
“嗯?!”
少妇一愣,扶在儿子脸上的手微微一颤:“你...说什么?”
正当凌院长准备再说一次的时候,晨儿便反映了过来:“啊?没有啊,我明明是说的不能放弃治疗吧?”
说着,晨儿还茫然的眨巴着自己的眼睛,一副很是无辜的模样。
“你...”凌院长看着自己儿子的小模样,知道事情要糟,转过头便腆着脸向妻子嘻嘻笑道:“哎呀,这不逗你玩嘛,难得咱儿子能下床了,可不得开心开心嘛~”
看着自家丈夫这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模样,少妇心中也是一阵气恼,可这气恼怎么看都有种甜蜜的感觉,毕竟自己喜欢的也正是他偶尔展现出的可爱模样不是?
窗边,垂手站着的陈院长瘪着嘴看着自己面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心中也是一阵叹息,毕竟自己这下可真没想贪到这两位大佬身上去,可奈何手底下的人看着数额庞大便忍不住要去摸上两把呢?
这下还亏得凌肃这王八羔子发现得早,要真等过两天小家伙做手术出事了才发现,还甭说丢了这位置,这位爷要想弄死自己,手段可多得是啊...
想着这些糟心的事儿,陈院长在动作上也没闲着,眼珠一转便换了副笑脸搓着手走了过去:“呃...凌院长,凌夫人,咱们要不先把小公子给送回去再谈吧?二位也看到了咱们这情况,待会儿送了小公子回病房,我去把发电机开了再聊吧?”
凌院长此时觉得自己唬住了妻子,正得意着呢,心中没多想便抬起手挥了挥,准备答一句照着陈院长的话办就是。
可他话没出口,晨儿便说道:“急什么呢,我还有劲儿呢,在这段时间里有些话我以前没找到个好机会说,如果你现在不赶紧说的话,那就我来告诉你怎么样?”
听到这话,凌院长夫妇与陈院长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陈院长不知道这小祖宗今天哪儿来的这么高的兴致,他更不知道自己手底下的那群畜生究竟是有多昏了头,竟然背着自己干出这么多蠢事。
他们脑子里都是浆糊吗?
陈院长心中暗骂,嘴上却只能微带苦涩地应道:“我说凌小公子啊,您这话可别乱说,我早便跟凌院长说了我真没动你的药,我手底下的不懂事你交给我来处理就行了,之前欠的也会一步步给你补上的,用不上的我也会换成能用的给你折算的。”
听到这儿,晨儿的脸才稍稍松懈下来,在父亲怀里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是真困了,毕竟现在的他可不比之后,除了五感以外,不管从哪个方面他都是要比正常人弱上很多的。
简单地估算了下自己身体能支撑的时间,晨儿向父亲挥了挥手:“走吧爸爸,我现在挺困的了...”
听了晨儿的话语,凌院长才微微点了点头,板起的脸上和缓了些,站起身就带着妻子走出了办公室。
可他刚走出两步,头便回了过来,望向正准备关上门的陈院长:“你别急着关门,等我儿子睡了我会再来,毕竟这也是你自己刚说的。”
“啊!啊?哦哦,是是,行,没问题。我就在这里等着二位”陈院长听着这话便如小鸡啄米似的点起了头,却没看到此时的凌院长已经抱着晨儿走出老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