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垂拱四年。
北方,河北道,洺州西北的太行山中,有一座药师殿。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一位老道长反复吟诵着这首骆宾王的《咏鹅》。老者名曰高师仁,他须发皆白,面如冠玉,穿一件藏蓝色的道袍,脚上是云袜、十方鞋。
老者近旁的蒲团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手托下巴,朦胧的睡眼仍然不舍得睁开。他想再享受下梦的温存,哪怕只是一瞬也好。他叫尉迟玄朔,中上等身材,体形清瘦,身着圆领袍,面庞清癯,皮肤黝黑。
“师傅,你的诗搅了我的梦,我正梦到玄武大帝要传我清心荡魔的法门,再说了,骆宾王归天了,念这诗多不吉利呀。”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命归西天?”师傅笑吟吟的看着他。
“李孝逸一把火烧的毛也不剩,即使活着,也要被拉到洛阳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了,还能有个好?”
“武媚虽然毒辣,但却也是爱才之人,她还真不见得能对骆宾王这样的大才下手。”
正说着,一位衣衫褴褛,鬓发蓬乱之人踉踉跄跄的走进来,不由分说倒头便拜。
“阿爷他……死了……全死了……一个没留……”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必心急,慢慢道来。”老道长不紧不慢地说着,“玄朔,赐坐,斟茶,让施主缓一缓。”
那人接过玄朔递过来的蒲团坐定,一仰头,就将一杯茶灌入腹中,慢慢地缓过劲儿来。他拢了拢蓬乱的头发,露出硬朗赤红的脸来,远远看去,像一块赤红的玉石。
“武媚窥伺神器,残害忠良,道长要为我等出头,一定要……”他情绪激动,声泪俱下。
“那……那长安主薄骆宾王是否幸存?”老道长问。
“李孝逸顺风纵火,父亲惨死叛徒王那相之手,我们死伤惨重。骆宾王不知所踪,多半……多半已经葬身火海。”
“可曾见到他的尸首?”道长继续追问。
“当时一片混乱……谁也找不到彼此。”他眉头紧锁,努力回忆着。
“那……”师傅捻着胡须,思忖到:“我们要先查清楚骆宾王的下落,才能……”
“道长身为五姓七宗的士族长,难道看着同胞惨死而置之不理吗?父亲在世时,可把您尊为师长,这样岂不让逝者不能瞑目,生者被人耻笑无能怯懦!”那人气呼呼的攥紧了拳头。
他本就似关公一样红的脸,在抹上怒气,成了绛红色。说的气愤扭过来头去。
师傅并不生气,态度恳切地劝说:“召集五姓七宗的族长会议,要持符节,待我明日取来与你,可好”
“诺!”那人的怒色渐渐褪去,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他知道自己一个晚辈,刚刚太咄咄逼人了。
“玄朔,带这位施主去后山休息吧。”
玄朔将那人扶起,出了药师殿,朝后山而去……
“小师傅,你可知扬州城的惨烈,武媚竟然调动安西、朔方的精锐来镇压我们。我们可是大唐的子民,用军队镇压自己的子民,真的是……”
“嗯,确实……不过……你……”玄朔想问他的姓名家籍,却插不上嘴,只能随声附和。
玄朔帮他安顿下来之后回到药师殿。
“你是不是有很多想问的。”老道长说。
玄朔点点头,来到道长近前,拿了个蒲团盘坐下。
“我讨问他的姓名,却不可得……”玄朔一侧的嘴角上扬,摇摇头,无奈的说。
“徐炎,他是敬业和扬州歌妓所生,并不为徐家所接受。他的曾祖父徐世勣是我的老朋友。”道长摇摇头说道,“哎,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一代不如一代……”
“你是说徐炎,他……”玄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敬业,毛毛愣愣,看看他爷爷,无论是太宗、高宗问他,都是一问三不知。”道长想到老朋友,脸上露出了笑容,摇着头说道,“徐炎他从小被家族所不容,反而独立自强,不似他那个刚愎自用的爹。”
“徐敬业扬州起誓,我是知道的,骆宾王为他写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气势恢宏,武媚听到估计要被气死了。”玄朔读过骆宾王为徐敬业写的檄文。
“是呀,写‘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也就罢了,还要写上‘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既要杀人又要诛心!”老道长面露赞许之色。
“召集五姓七宗会议的符节,就放在山顶的玄武观中。现在,你去取来,明日好交与徐炎。”道长转向玄朔道。
“诺!”玄朔转身走出药师殿。
玄朔听师傅说过,玄武观是太宗皇帝平定窦建德、刘黑闼等河北群雄的叛乱后,命令能工巧匠修建的。李唐皇室自己认为是道家始祖老子的后代,对借老庄思想发展起来的道教也推崇备至。所以在平定河北群雄后,在太行山上修了这个道观。
玄朔一边想,一边向山上走去……
他来到半山厢房,厢房一共有七间,依山势而建,正好呈北斗状,房前的空地上向下眺望,太行山势蜿蜒,潜入平原深处。而“北斗”指向的方向正是山顶的玄武观所在的山峰,那山峰从山腰处突兀而起,山势陡峻,只有一道绳梯从山顶垂下来。
玄朔来到绳梯前,半蹲然后纵身跃起,顺着绳梯向上爬去。山上的风没有遮蔽,刮起来也比山下嚣张很多,鸟儿从肩头掠过,碎石从风化处不时坠落。玄朔由于长期修习内丹变得身轻体健,但此时也不免紧张起来。
抖身站上山顶,玄朔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定睛看去:一座精致的道观几乎挤占山顶上所有的空间。匾额上写着“玄武观”三个大字熠熠生辉。
玄朔推门走进玄武观。
道观并不大,也不豪华,甚至是有点简陋,但是内部的摆设和装饰很是讲究。左右边各有一块石碑,左边的一块上镌刻“敕造佑圣玄武灵应真君观”,落款是贞观元年。右边的石碑字迹已经分辨不清,有剑戟劈砍的痕迹。左右各有一尊护法力士,那力士持锏握拳,怒目圆睁,尽显威严。
正中是供奉玄武大帝灵位的台案。台案后是一幅精美的壁画,画中的仙人衣带飘飘,如同刚从水中浮出来一样,这属于北朝画师曹仲达的绘画技法,颇有曹衣带水的神韵。壁画中间是身穿战甲,披发散肩,手持宝剑的玄武大帝,脚下是龟蛇二将浮于云雾中。左右是一对金童玉女,画的栩栩如生,如活的一般。
右边的女子手持符节,脚踩祥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衣带飘飘的样子,好似伊洛之滨的洛神……玄朔望着壁画中玉女的眼睛,呆呆的出神……
“如果有幸能见到仙子,我会用‘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来赞美她,怎么样?”想到这里,玄朔得意于自己诗词用得恰如其分,脸上露出了憨憨的笑容
再向左一瞧,那金童的手中捧着一叠书信。“书信……不会是给玉女小娘子写的情书吧。”玄朔这样胡思乱想,“这玄武真君真是不懂得成人之美,非把金童和玉女分置两边,害他们得这相思之苦。”
“那现实中的符节在哪里那?”玄朔终于回到主题上来。
“当……”玄朔在台案上找来找去,当他拿起玄武大帝的牌位时,那符节抖落下来。原来符节藏在这牌位的后边。
回到药师殿,夜已深,师徒二人都沉沉的合上眼睑。
此时谁也不知道,一个21世纪坐在大学课堂中昏昏欲睡的灵魂已经出窍,和这个叫尉迟玄朔的古人掉了包。糟糕的是,他虽然喜欢读书,但是杂而不精,对很多知识只是一知半解。并且这个叫尉迟玄朔的很多记忆还残留在他的脑海。
……
第二天一早。
“你带着它,去把五姓七宗的族长请来,一切等到五姓七宗会议上再做定夺。”道长将符节交给徐炎,如是嘱托道。
“诺!”徐炎一一允诺。他收好符节,迫不及待的向山下而去。
……
“师傅,那金童子的情书写的是什么?”玄朔想到玄武观中的壁画问。
“嗯……那不是情书,那是剑!”师傅先是一愣。
“剑?”玄朔挠着头,他更加迷惑了。
“剑,杀人的剑!”师傅一脸严肃,不再往下解释。
“定是师傅尘缘未净,写给谁写的情书。”玄朔这样想。
“族长们会答应为徐炎报仇吗?”玄朔问道。
“这群老狐狸,闻见肉味自然会行动。”师傅似有深意地说。
“武媚一介妇人,为何一定要当皇帝那?”玄朔不解。
“是权力的诱惑,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让人心安。但是权力真的能让人心安吗?”师傅似有深意。
“看来天下只有处于权力之巅的皇帝是才能心安。”
“皇帝要是生在盛世还好,不然像汉灵帝、汉献帝虽然生于帝王之家,但是内有宦官外戚凌驾于内,外有州牧刺史虎视于外,也会怀疑人生。”
“生在盛世,将百官玩弄于鼓掌,那总该是幸福了吧。”
“哈哈,皇帝还琢磨长生不老那,想着将江山传至千世、万世而不衰。”
“看来我等众生,凡胎肉身,生来皆是苦命人那。”
“我就说你有慧根吧,陪师傅在这天地间,山河里,朝饮晨露,暮送晚霞,岂不快哉”师傅脸上露出调皮又得意的神情。
他真的是个老小孩,玄朔这样想。
注:骆宾王的结局,历来存在争议。《资治通鉴》说他与徐敬业同时被杀,《朝野佥载》说是投江而死,《新唐书》本传说他“亡命不知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