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易跟着罗爷回到他住的庵棚。四野的风漫过来，不远处的苗圃里传来枝叶沙沙的声音，星光一闪一闪的。罗爷为天易烧了一堆花生，天易吃得很开心，说罗爷你再讲法兰西的故事好吗我爱听。罗爷就笑了说好吧我还没给人讲过这些故事就讲给你听不讲出来心里也难受呢。罗爷就望着星空那是一片遥远的星空，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睁开眼睛时真把我吓坏了我以为到了阎王殿，一屋子蓝眼睛大鼻子围住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人面孔全是生疏的我想是死了。可我又疑惑这些人怎么都笑着看我一点凶恶的样子也没有，他们说的话我一点也不懂。
我不知道咋到了这里就想爬下床逃跑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说赶快叫我托生吧我还回中国。显然我的话他们也不懂。一个慈祥的老太太在胸前画个十字笑着走过来坐在床头，摸着我的手示意不让我动。后来就过来一个年轻姑娘蓝蓝的眼睛一头金发手里端个杯子拿个汤勺喂我。我非常害羞那姑娘有一股好闻的香味，可我那时口渴极了就闭上眼心想死就死了我得先喝点水口渴的味道比死还难受。我一口口喝下去好像是牛奶那会儿也不怕腥就觉得好喝。我每喝一口就有人欢呼一声，那姑娘也惊喜地叫唤。我心想你们叫唤什么大不了有毒药或者是迷魂汤什么的打发我走路就是反正死了我也得回中国去。可我喝了没觉得难受光觉舒坦后来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再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一屋子蓝眼睛大鼻子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老太太和那个年轻姑娘。年轻姑娘忙来忙去十分关心的样子不知她忙什么乐什么，那个老太太一直坐在床边很慈爱地看着我好像个老奶奶。后来我住了好多天才明白是这一家人救了我。年轻姑娘打着手势说祖母怎么在火车站路轨旁发现了我怎么跑回家喊她来怎么把我背回家说怎么沉差点把她的骨头压碎了说得直笑笑得胸脯子乱颤。虽说听不懂她的话可她的话像歌一样好听我能看懂她的手势。原来她们都是些善良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天一屋子蓝眼睛都是小镇上的邻居是来看我的。那会儿我感动得光想哭，真没想到在异国他乡被同胞扔了反被外国人救了，真是天底下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坏人。老太太是那姑娘的祖母，家里也很穷是庄稼人有时候老太太也去火车站捡些破烂卖一点钱。
她们每天给我吃药都是买来的药片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她们其实是没有多少钱的，老太太的衣裳上有补丁，年轻姑娘的衣裳也有些不太合体显然都小了老像包不住身体似的乳房耸耸地乱跳，我就想这姑娘该添置新衣裳了应该做一件宽大的衣裳。后来我的病好了想去找同来的华工可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想回中国可是没钱也不知道路途万里关山隔洋隔海的往哪走哇，那滋味真不好受油煎火燎的心里孤单得厉害就是想家。幸亏那姑娘和她祖母心肠好，让我安心养好身体慢慢打听。没办法我只好住下来。可是日子久了不能老是白吃白住呀就帮她家干活。她家种了几亩马铃薯，有不少力气活需要男人干。我的病好后恢复很快，虽然那时才十七岁可是膀大腰圆有的是力气，看上去像个二十岁的后生。就帮她家翻地下种赶马车运肥料。在我来之前，都是那姑娘赶马车的以后都是我赶马车掌鞭子她坐我旁边。那姑娘很爱说话她说她叫阿琳娜说她十八岁比我还大一岁，可她却像个顽皮的小女孩一天到晚地笑也不知她笑个啥，反正我也听不懂她的话只知道她没有恶意。渐渐地，我们熟悉起来。我帮她们喂马修房子，就像她们家的一口人，没有要我走的意思。我一时无处可去就暂时住了下来。
每天黄昏的时候，那个小镇上的人都去教堂，他们都信天主教。阿琳娜和她祖母也去，我跟着去了几趟，见神父屋里摆着许多中国瓷器和古董心里就惊奇，猛想这家伙可能到中国传过教不知是买来的还是抢来的。心里就不舒服就想揍他一顿。打那以后我再也不去教堂。没事就帮她们看家和她们家的狗玩。远远地能听到钟声。那钟声悠悠的很好听可我一听到钟声就想家就想回中国。不久阿琳娜和祖母回家来，屋子里马上充满笑声。她们很贫穷但是很乐观。镇子上常有一些舞会祖孙二人都常去。阿琳娜特别爱跳舞连她祖母也爱跳起先我觉得好笑，但长了就习惯了看来法兰西人就那样再贫穷也要把日子打扮得欢欢乐乐的。我那时就觉得法兰西人了不起不像咱们中国人老是愁眉苦脸的人家会生活。阿琳娜常邀我去参加舞会可我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我怕羞只是远远地看。篝火烧得很旺，年轻人围着又唱又跳搂搂抱抱嘻嘻哈哈，说真的那时我既看不惯又羡慕他们，他们多快活啊。
阿琳娜被人邀请的次数最多她几乎就没有歇过一会儿，刚站到篝火外围就被人拉进去了阿琳娜是小镇上最漂亮迷人的姑娘小伙子们都围着她团团转，阿琳娜不时高兴地尖叫大家也都跟着欢呼，她跳得疯狂极了她的腰真细她的屁股蛋子都要甩飞了她的乳房都要蹦开衣衫敞露了她的美丽的面孔都要燃烧起来了。我看得头晕目眩口干舌焦心里怦怦乱跳心慌意乱又十分心疼这么跳下去还不把人累死，不知怎么我突然大吼一声冲进去把阿琳娜一把抓住就往外拖，那时大家都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会儿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阿琳娜也是一愣但她没有抗拒由我抓着手腕往家跑，她一脸汗涔涔的手腕上都有汗水我能感到她的热腾腾的身子和汗津津的体香。一年来那是我第一次主动握住她的手腕而且抓得那么牢靠我忘了害羞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好像我对她有了某种权力好像她是我的什么人。其实在那之前我和阿琳娜有过身体的接触都是她主动常像闹着玩似的突然抓住我的手牵着就跑匆匆忙忙大呼小叫的，有时候突然吻我一下然后跑开。
那时我不仅害羞害怕而且自卑而且看不惯，姑娘家哪有这么乱和人亲吻的，我就认为她是个轻佻的不好的姑娘我是一直把她当姐姐看的心里就很难过也很别扭，阿琳娜你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就慌慌张张躲闪，她就开心地大笑不止连腰都弯下来，她祖母看见了也呵呵地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后来我才明白阿琳娜一点也不坏敢情法兰西的姑娘就那样热情奔放，你看她祖母看见了不也没生气吗而且还开心地笑，人家是笑我像个小傻瓜哩。往后她再突然吻我一下或者抓住我的手乱跑我就不怎么躲闪了而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直觉得阿琳娜真好，这祖孙俩真好，就有了家的感觉，这也是我没有急于离开那个小镇的原因。现在我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一直往家跑，跑到家我甩开她突然坐在板凳上哭了好像受了什么委屈。阿琳娜显然被抓疼了手腕，她活动了一下关节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阵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就蹲下身子抱住我的头轻轻拍打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然后又吻我腮上的泪水她的泪水也流出来了我们都呜呜地哭，后来她祖母就进屋来了看我们在哭她却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阿琳娜也突然笑起来脸上还挂着泪花，我也笑了脸红红的直觉得发烧。
我这是干啥哩一个中国人一个被人家救了命的叫花子一样的穷光蛋又是摆威风又是哭叫的咱有这资格吗我真为自己难为情，可那会儿不知怎么中了魔似的就是心疼她看那么多小伙子邀她跳舞心里就不高兴就想发火就像丢失了什么。奇怪的是阿琳娜没有生我的气而且也不出门就在家陪着我镇上的年轻人开篝火晚会邀她也不去，就是那么翻着手腕轻轻地撑住下巴守着我好像她已经懂得了去跳舞我会不高兴。我看到这样子心里又不安起来阿琳娜喜欢跳舞我为啥不高兴呢只要她高兴我就应该高兴才是呀，我就劝她说阿琳娜你去跳舞吧指着篝火燃烧的方向让她去，可她摇摇头坚持不去就那么手托下巴微笑着两只脚却在随着远处的琴声在地上踏动。我想她肯定憋闷极了可她极力克制着自己，阿琳娜天生就是要跳舞的她对音乐那么着迷对舞蹈那么着迷她的身体那么好她是镇子上最美丽最热情最善良的姑娘她不去跳舞完全是因为我。
一天晚上又是篝火晚会阿琳娜仍然没去她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摆弄什么她好像已经学会了不去理会远处的琴声和欢笑，我心里却更加难受我拍拍她的肩指指外头，她摇摇头微微笑了还是坐在那里不动。那天晚上我们正这么僵持着忽然来了几个小伙子十分生气的样子直冲我来连连推了我几把，看架势他们以为是我缠住了阿琳娜不让她跳舞的在他们眼里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家伙坏透了。想想也难怪那天的确是我把阿琳娜拉出舞场的，阿琳娜怎么能不去跳舞呢她的头发蓬松着披在肩上一跳舞就会飞起来一身透着轻盈和柔软，有好多小伙子都想和她跳舞和她亲近我看得出来，连看热闹的老人们目光也常追随着阿琳娜的身影，我有啥权力不让她去呢。可我这些天都在后悔不是一直在劝她吗？他们这么对我横眉竖眼吵吵嚷嚷又推又拉的开始我感到内疚感到害怕后来又觉得委屈心里就来了气欺负人咋的别看这里就我一个中国人我不怕我慢慢站了起来直视着他们。
我个子不如他们高可也差不多少我十三岁就长成个头了。阿琳娜先是吓坏了拼命护住我几个小伙子拉开她还是朝我推推搡搡手上的力气已经加大不像是推像在打了，我的肩上胸膛上挨了很多下，阿琳娜又扑过来尖叫着往外推拼命推凶得像一头母豹，他们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做出许多轻薄的举动依然往屋里挤要来打我，这时我真的火了一把扯回阿琳娜就走出屋门在一片空地上站住了脱去上衣往地上扔冲他们招招手来吧我可不怕打架。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快意一种要释放的快意。他们光知道我是个卖苦力的华工还不知道我是和尚出身在寺庙里七岁就练习少林功夫已经练了十年，后来寺庙被山火烧了我才逃离寺庙仗着一身功夫才敢漂洋过海到法兰西来，我报名当华工不是为了挣钱是为见见世界的怎么爷们儿！我的横劲上来了，两膀子疙瘩肉就凸出来稳稳地站住了如生根一样。
他们一看这架势是不怕打架先是一愣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就扑上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没等他站稳我就挺身迎上去转个身一膀子撞他七八步开外打个滚就趴下了其实我只用了三分力气。剩下的几个见我打倒了人嗷嗷叫着挥动拳头围上来脚底下一挪一挪的我想这八成是西洋拳了，就腾身飞起一阵子连环腿四五个人还没闹清咋回事就全倒下了，一个个鼻破眼歪的。这回轮到我哈哈大笑了上前扶起他们请他们起来再打我还没过瘾呢。可他们互相瞅瞅谁也不敢打了。我一转脸看见阿琳娜捂住双眼的手刚刚挪开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泪流满面突然露出惊喜的笑容猛地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一阵子狂吻，她大概没有想到一个十八岁的中国少年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有这么大的本领，她使劲搂住我叽里咕噜大声说着什么又蹦又跳，然后她放开我弯腰把那几个小伙子拉住每人都吻了一下同时流着泪飞快地说着什么。几个小伙子都不好意思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直摇大拇指头接着又是拥抱又是把我抬起来往空中抛，在他们眼里我一下子成了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