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雨停,山间弥漫着一股薄雾,初阳匿在雾中若隐若现。斗笠男人牵着老马来到溪边,他蹲下身捧起一滩水饮尽,有些冰冷,有些甜,而后又连续捧了数滩洗脸提神。他把老马放到附近吃草恬喜,又生了堆火烘烤衣物,而后静立溪边,一瞬间瞳孔放大,长剑丢出,剑身稳稳斜插在水面,并贯穿了两条草鱼。
吃过草鱼,他摸了摸酒袋,忽想起夜里早已饮尽,便加了些柴火,闭目养神。等他再次睁眼时日光略有刺眼,他熄灭火堆,寻找老马,老马还在吃草,他拍了拍马背道,“老兄弟啊,还有一天的路程,辛苦你再赶一段路了。”老马不知所以的嘶了一声,斗笠男翻身而上,马蹄踏雾而去。
傍晚,斗笠男寻得灯火人家,牵着老马漫过小桥古树、巷子,停在了一处大宅门前,他犹豫了半刻,终是拉响了门环。
“有事么?”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从门缝中探出头问道。
“麻烦兄弟通报一下,说宫明回来了。”
良久,一身锦服华绸的男女从门后匆匆走出,男人盯着斗笠男观摩了片刻,这张脸他熟又不熟,轮廓如前,但岁月荏苒,目光颓废,不见俊美。他喜极而泣,扑倒在地大喊,“少爷!您终于回来了!”身旁的妇女满脸疑惑震惊。
陆忘川扶起倒地的男人,红灯笼下两道人影深深相拥在巷道里。
“这是内人,秀枝。”
“少爷好。”秀枝躬腰道。
“少爷,这二月天寒,不要冻着了,咱赶紧回屋吧。”
院落情景依旧,可陆忘川只感一片凄凉,悲从心中来,大概是因傍晚的缘故吧。
穿过庭院曲折小径,水榭楼阁,几人移步到雕梁画栋的大厅。
茶余饭后,陆忘川听了些寒来暑往的事便各自回屋。
月上屋头,陆忘川独自躺在厢房里,他望着屋顶的横梁回想起了阿福的话。
“七年前那事,我回去打听,少夫人含疾料理,事后病倒三日不起。之后少夫人为家事忙碌半年,一切妥当后便交给了我做主,自己出家为尼,法号还香,为此舅爷险些拆了云白山上的静水庵,再后来我全全交给了以前的张掌柜,又把城里的新宅锁了,搬来了乡下老宅住,娶了婆娘生了小娃。”
隔天陆忘川一早洗漱便只身往云白山去了。云白山不远,在祥安镇南边二十里地左右,山脚下是一片翠湖,旁有几户耕种人家,炊烟袅袅在青山秀水之中。
上到山腰,空气润喉,浓雾弥漫,往陡峭的山边看去一片云海茫茫,海的尽头金边镶嵌。陆忘川无暇欣赏沿途的风景,几个箭步便朝山顶奔去。
静水庵不算很大,庵里也就几十口人,以前围墙残缺不全,多处坍塌,庵里的漆面瓦片也年久褪色脱落,不过里头打扫的干净整洁,佛像也还光彩,直到一户大户人家的女儿入庵为尼,家里兄弟大大出资整修了一番,现在看上去气派了许多。
“这位小师傅,请问在哪里能找到一位叫还香的师傅?”陆忘川对着正在门口扫落叶的尼姑问道。
尼姑想了想:“她现在应该在大厅念早经吧。”
“谢谢。”
突然尼姑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等她转身已空无人影,心中暗叫奇怪。
陆忘川飞身轻点屋檐瓦片,一路悄无声息来到了大厅对面的屋顶,他抱剑斜靠在屋顶侧边凸起的灰墙上目视着大厅。厅里有十几个人跪蒲念经,领头的是一个面色枯黄的老尼姑。莫约半个时辰,里头的人陆续散去,一个眉毛细长,面目苍白,唇薄鼻挺的尼姑出现在了陆忘川眼里,他平静的看着,静悄悄的跟着。尼姑走到庭院,忽有风起,惊的杏花四落,她望着飘落的杏花似乎入了神,沉浸片刻,她捡起片片白红的花瓣在手心渐次成团,一并放在树坛的泥土上才离去。
打水,劈材,招呼香客,这些尼姑都做的熟心有序,她表情自然,不时还会对香客讲解神佛的由来和故事,陆忘川一直观察到申时初才下了山去。
江南多雨,申时天空变得阴沉起来,山色空蒙,隐约听见远方雷声翻滚。陆忘川站在竹筏尖上横渡翠湖,身后披着衰衣斗笠的老者在撑筏。
“小哥,天要下雨了,老朽这里有副备用的衰衣斗笠,你先穿上吧。”老者语气平缓的说道。
陆忘川抱剑,静立不言,雨开始下了,模糊了水中的倒影,点点滴滴打在他身上,湿了面庞衣裳。
忽有一把花伞遮蔽了无檐的天空,陆宫明回头望去。
“见秋?你怎么来了?”稚嫩的小脸满是疑惑。
“我已经跟世叔讲明,你先跟我回去吧。”陈见秋哀求道。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他叫我酉时走,我申时便不动。”
“那我也不走,我就一直在这。”
“这不关你的事,是我和他的事。”
大雨滂沱,浸透了陆宫明的膝盖也溅湿了陈见秋的裙摆花鞋,一男一女,一跪一站在陆府的大宅门前,如同门口大理石石狮一样任凭风雨飘摇。
“小姐,你怎么跑这来了?呀!宫明少爷!你怎么跪在这里啊?”丫鬟惊呼后叫来了四个男仆,陆宫明说不走,陈见秋也不走,这可把丫鬟急坏了,焦头烂额下只好使人把陈见秋搂走,不然大少爷一定会把他活活打死的,可陈见秋挣扎呼喊的厉害,似水蜜桃的小脸伤心欲绝,两个男仆使足了劲才稳住了她,而后丫鬟又留了个男仆给陆宫明撑伞,也算两全。
少年的倔强始终斗不过冰冷的雨水和青石板,陆宫明晕过去了,此时躲在门缝后观察的阿福才敢出去抬人。
“叔父,您回来了。”陆忘川一愣,显然不适应三岁稚童对他的称呼。秀枝急忙训斥女童,“呸,小小年纪就想着占便宜,叔父是你能叫的么?”
“无妨,阿福自幼照顾我如同兄长,叫叔父理所应当。”
“少爷……这恐怕乱了礼节吧?”阿福说道。
“小莹,快谢谢叔父。”秀枝忙插嘴,角角露出难以察觉的喜色。
“谢,谢谢叔父。”稚童小嘴嘟嘟,对这个叔父还是有些胆怯陌生。
夜晚,阿福一家让出主卧给陆忘川,说白天早已收拾妥当,陆忘川辞退不了两人,只好照办。
“李来福,你家少爷这次突然回来,如果接回了云白山上的夫人,以后我们一家可如何呆在这啊?这情分上看好像不会迁我们走,可这日子过着就变扭了,这些年你也没攒什么银钱,全都是张掌柜管着库房,你要想想办法啊?”
李来福已经睡去,似有似无的答了声哦。
“还有,你也别叫少爷了,怪古怪的。”
“哦”
“你听到没有?”
深夜,陆忘川缓缓睁开了双眼,他感觉毫无睡意,便挑灯起身,来到庭院,一口烈酒下肚,断水剑法开始施展,招式行云流水,快如骤雨,残影重重,剑指处,青竹摇曳,梅花飘落。舞剑虽舒展了身体,但舒展不了情愁,他一个翻身上了屋檐,明月下咕噜几口下肚,唯它解千愁。
瓦片上陆忘川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脚铃,绳子已经暗红,银铃也缀着点点污渍。
一连好几日陆忘川都暗中观察着静水庵的那个女尼姑,这日他和往常一样下山乘着老者的竹筏过湖。
“小哥信佛吗?”
“不信。”
“那为何频频出入山间?”
“那里风景好。”
“我在这半生,不知哪块地值得小哥如此迷恋?”
陆忘川快剑出鞘,一个后翻来到了老者身后,并且长剑架在了他的脖上,只见老者拿着一把匕首,伸手刺的地方正是陆忘川方才的站位。
“你是如何看穿我的?”
“我渡湖数日,虽和这老者不熟,但闲聊时他从未说过我字,都是老朽自称,还有你的腰不够弯,撑筏也轻巧了几分,再则你的刀留情了。”陆忘川收回断水缓缓说道。
“哈哈哈,好一个江南第一剑客。”老者的声音忽变得清脆,只见他松动骨骼,慢慢撕掉了自己的脸蛋,假皮囊之下竟是副清秀到极致的脸。